第24章 青樓樂師(2) (1)
沈知禮緩緩擡頭。
他瞳孔漆黑,卻又清亮溫潤,讓人覺得他整個人幹淨又無害,明明疼到聲音發着抖,卻還是風度教養很好,蒼白的唇被他咬出了血,看着有幾分靡豔。
“草民剛剛路過這裏,一時沒察覺,還請您勿怪。”唇上的鐵鏽味太重,沈知禮擡手,抹去唇上血跡。
明明是公主府車夫的問題,可他這麽一說倒像是怕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樣子。
卷耳眯了眯眸子,嗓音潺潺,“公子這是哪裏話,是我的馬車把你傷成這樣,要賠不是的是我才對。”
車夫覺得今天自己出門一定是沒看黃歷才會攤上這種事情,他跟着護衛一起把馬車的輪子擡起來,看着地上的血流成河,只覺得自己別說前途,估計命也快沒了。
今天過來的馬車只有這麽一架,卷耳看着地上那溫和無害的人,聲音平淡,“回去叫人把這位公子安頓進府,好生醫治着。”
粟荷在她身後應了聲是。
卷耳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公子貴姓?”
沈知禮垂眸,無人看到他眼中幽光,“草民沈知禮。”
“嗯。”卷耳身子微不可查的一頓。
她轉身上車,放下車簾,沒再看那人一眼。
馬車裏傳來柔嘉的聲音,“阿姐,可是有什麽麻煩?”
兩姐妹的聲音很像,只是柔嘉更甜一些,卷耳要清冷一些。
沈知禮克制的極好才忍住沒有擡頭看向馬車裏。
疼痛讓他眼前有些失焦,沈知禮整個人僵在那裏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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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個坐在焚香鋪錦的馬車內,一個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猶如雲泥。
可沒關系的,他殘敗不堪,那姑娘是他唯一活下去的信仰與光。
哪怕這光不屬于他。
“沒事。”卷耳不打算和柔嘉提沈知禮的事,她喝了口臺上的茶,轉移話題,“今天忘了和你商量,你和陳庚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如何?”
柔嘉一張臉徹底紅了,嗫嚅着道:“阿……阿姐說了算就是了。”
今天白天攝國殿下去陳府去的高調,見到的人不少,柔嘉自然也知道了。
陳庚是她喜歡了很多年的人,也是她一直想嫁的人。
卷耳笑着逗她,“真讓我說了算?那我可舍不得你嫁給那個書呆子,不如皇妹別嫁人了,一輩子和我與阿炎作伴。”
“阿姐!”
馬車裏兩個姐妹笑鬧成一團,馬車外的沈知禮神色平靜。
腿上的抽痛不斷,五髒六腑像是爬滿了霜,八月底的天竟然覺得有些冷。他難受的好像快要死掉一樣。
沒人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
馬車一路到了長公主府,卷耳讓柔嘉先去休息,“明日再回宮裏。”
柔嘉自然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只是如今卷耳住在宮外,若是柔嘉也遷出宮,那諾大的一個皇宮裏就只有阿炎一個人了。
柔嘉有些不忍心。
朝堂裏對他們姐弟三個人的關系猜測不斷,可柔嘉從來沒懷疑過他們之間的感情。
阿姐用自己的肩膀給她和阿炎撐起來這片天,這輩子她都不會做傷害阿姐的事情。
攝國兩個字從來不是說說而已,卷耳剛到府中,來不及吃點東西,簡單沐浴後,就一個人忙着公務直到三更天。
批完的折子有半人高,卷耳扭了扭手腕,才發現身子都快酸了。
晚夏的風有些悶熱,她出了書房,等卷耳漫步走到沈知禮院子的時候,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令她意外的是,沈知禮房間的燈還亮着。
卷耳意思性的敲了敲門,沒等沈知禮反應過來,她就直接進了房間。
床榻上的人滿頭是汗,手裏正捏着一大把的布條,甚至……嘴裏也叼了一根。
“你這是……”卷耳挑眉,一張芙蓉面上頓時多了兩分靈動,少了兩分冷然。
沈知禮正忍着痛咬牙換藥,根本沒想到卷耳會突然進來。
他綢褲剪到膝蓋上方,膝蓋的地方纏了好幾層包紮的白布,可依舊有鮮紅的血透過來,瞧着很是狼狽。
此刻沈知禮輕輕緩了口氣,啞着聲問,“殿下怎麽過來了。”
燈火闌珊裏,他疏疏落落的笑,清俊溫和。
“過來瞧瞧。”卷耳走過去自然地坐在他床邊,看出來他是準備換藥,“我幫你?”
她沒自稱本宮。
“不……”
“我幫你吧。”
卷耳說着,手放到他的腿上。
沈知禮一僵,聲音突然提高,“公主?”
他這聲完全是下意識的喊,反映了幾秒,他才道:“男女有別,草民自己來就好。”
他施計進公主府是為了找柔嘉,并不想和這位攝國殿下有什麽牽涉。
“你這樣怎麽自己來?”卷耳皺眉,“再廢話本宮就把你扔下去。”
她像是耗盡了性子,沈知禮只能抿唇閉嘴。
沈知禮半靠在床頭,閉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攝國殿下說一不二,她想做的事沒必要去忤逆她。
那傷藥要兩個時辰一換,基本剛包紮好沒多久就要再次拆開,這種斷骨的傷,止痛的麻沸散根本沒用,換藥的痛都要沈知禮自己忍着。
把包在傷口上的布條解開,卷耳看着他膝蓋,有些忍不住牙酸。
因着裏面都是碎骨,所以太醫在他膝蓋上用刀挑了許多口子來取碎骨,本就面目全非的傷口更是雪上加霜。
可到底也是沒有辦法。
卷耳小心的把小瓷瓶裏的白色粉末倒在他血淋淋的傷口上,那藥刺激性太強,沈知禮痛的有些撐不住身子。
“嗯…”沈知禮疼的一縮,卷耳手裏動作不停,口中道:“忍忍。”
她動作很輕,語氣也有些溫柔。
沈知禮竭力保持着清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格外溫順,他垂頭斂目,一雙黑沉沉的眼睛下藏了太多東西。
終于上好了藥,卷耳擡眸看着一臉汗的人,她沒多想,擡起袖子給他擦了擦額頭。
他看着像是昏昏欲睡,有些難受的樣子。
沈知禮生母早亡,父親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并不怎麽關心他。
很少有人這樣照顧他。
疼痛蓋過理智,卷耳手心比他涼,碰到沈知禮的額頭上,觸感舒适。他下意識的蹭了蹭,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他頓時僵住。
卷耳沒注意,她給沈知禮擦汗的手頓了頓,“你在發熱?”
除了剛回來的那陣太醫來給他醫治,根本沒有人照顧他,公主府的下人捧高踩低,覺得這樣的人命并不值錢,給他找了太醫已經是公主恩賜了。
饒是沈知禮再能撐,也根本經不起這麽折騰,他沒力氣回答卷耳的話,撐着的身子慢慢往下滑。
卷耳凝視着他的臉,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沈知禮昏沉沉的失去意識之前,隐約中,好像感覺到有人陪了他一夜。
天亮前,卷耳把拆下來的布條放在一起,看了眼床上的人,轉身出門。
天光乍破,刺眼的日光不吝啬的照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沈知禮慢慢睜眼,一雙眼睛清冷到可怕,哪還有在卷耳面前絲毫的乖順溫和。
他看着頭頂白色紗帳,有些微微的出神。
之前他親手廢了自己的腿,這次,好像算是故技重施。
……
卷耳朝會前特意交代好好照顧沈知禮,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主子的話,總算有了效率,沈知禮的日子也算是好過了些。
他的傷太重,養了一個月才能坐着輪椅出門走走,卷耳又讓人給他換了個住處。
是離她書房很近的梨園。
柔嘉在宮中待嫁,一天有五六個時辰在繡她自己的嫁妝,她不讓人插手,這些東西一定要自己做才滿意,沈知禮也就一次都沒有見過她。
這一個月來,卷耳倒是整天來沈知禮面前晃悠,
兩個人像是相處多年的老朋友,時間久了,卷耳倒是不在像初見那樣清冷,偶爾随和溫柔的讓沈知禮恍惚,這人到底是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國殿下。
這日下了朝,卷耳換了套煙水團錦裙,頭發随意的挽了個髻,慢悠悠的往梨園走。
那邊響起清淺的琴聲,不成什麽調子,像是一個人無聊随便撥弄的琴弦。
梨香滿園,繁盛如雪,卷耳剛進園子,便看到樹下安坐的人。
他墨發用木簪束起一部分,月白長衫上落了幾片梨白花瓣,長衫為廣袖,輕輕垂下來,蓋住了輪椅的把手。
坐在上面的人擡眸,目光投向卷耳。
他聲音清淺柔和,眼裏也有笑,并不像是看起來那般冷。
“殿下。”他坐在輪椅上,語氣溫柔。
兩個人距離不遠,卷耳緩步走過去,站在男人面前。
輪椅上的人自然的仰視着她,眸光清澈如月華。
可真的,清澈麽。
卷耳擡手,輕輕摘了落在他發間的花瓣。
沈知禮因這有些親密的動作微微一怔,卷耳把花瓣随意的扔在地上,淡然的收回手。
“你的腿,太醫怎麽說?”卷耳也不端架子,尋了個梨樹下的位置就坐了下去。
金絲白紋錦裙在地上葳蕤開出一朵花,清新和華貴糅雜在一起,在她是身上卻不顯得突兀。
她坐在樹下比沈知禮矮了一截,可像是并不在意,沈知禮發現,這位大權在握的攝國殿下,在他面前好像并沒有太大的架子。
“應該是廢了。”
他語氣莫名,但其實仔細聽,并沒有什麽悲恸的情緒。
卷耳抿唇,看着他膝上的琴,“打算什麽時候回敘芳樓?”
沈知禮手指動了動,他面色有一瞬間的陰沉,但只是一瞬間,卷耳甚至懷疑自己眼花。
她這樣問,自然是已經把他調查的清清楚楚,沈知禮擡眸,聲音仿佛有些難過,“殿下要趕我走?”
卷耳仰着頭看他半晌,倏爾一笑,“怎麽會呢。”
“沈公子這樣雲端風雪的人能與本宮做朋友,是本宮之幸。”
沈知禮擡眸,等着她下文。
卷耳應該是知道他的身世的。
可卷耳像是不想再說下去,夏風卷起股燥熱,卷耳擡頭看着這顆梨樹,笑意淺淺,“這梨花釀酒倒是風雅,沈公子可有興趣?”
她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情,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仿佛帶着期待。
卷耳看人的時候認真且專注,皇家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教養的極好,這幾年手裏又手掌大權,她高貴又驕傲,讓人忍不住想,她跌落明臺那一刻,會是如何。
“殿下說好便好。”他整個人像是塊溫潤的美玉,唇線微微勾着,溫和極了。
卷耳便招人過來,讓他們去取釀酒需要的東西。
沈知禮月白的廣袖蓋住輪椅扶手,卷耳兩條手臂放在扶手上,剛好壓到沈知禮袖子。
“沈公子可有妻室家眷?”梨香纏繞,風吹過的時候紛紛落了滿園,趴在扶手上的人明眸皓齒,臉頰上帶個小小的靥,綿綿淺淺。
日光下,那雙瞳孔是淺淡的褐色,仿佛讓人沉迷,沈知禮和她對視一瞬,移開視線,笑道:“沈某孤家寡人,哪有什麽妻室。”
卷耳眯眼,“那本宮就放心了。”
她放心什麽,沈知禮識趣的沒問。
兩個人都笑着,可真真假假,沒人能說得清。
一盞茶的功夫,卷耳要的釀酒工具就被送了過來,她揮退了下人,打算自己親自動手。
沈知禮不方便,卷耳便一個人踩着個小凳子去折梨花,她站在樹下,抖落的花滿落了她滿身,也落了沈知禮滿懷。
沈知禮微微仰着頭,“殿下小心些。”
“嗯。”
卷耳背對着他,沈知禮看不見她面上的平靜無波,卷耳也看不到沈知禮眼裏的一片薄涼。
梨花折好,卷耳整齊的碼放在樹下,“我去打點水過來。”
“好。”
沈知禮看着腳步輕盈的姑娘,眼眸漆黑,再沒有雲端清遠之姿。
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做出這幅溫潤如玉的樣子,可只有這樣才能和攝國殿下相處。
他接近卷耳是為了更好接近柔嘉。
可卷耳呢?
她又是為了什麽。
卷耳端着個木盆回來的時候,沈知禮空洞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又是不變的輕柔。
卷耳袖口沾了水,輕紗貼在她雪白皓腕上,看得清衣下柔白肌膚。嫩生生的可愛。
她把水盆放在樹下,又把摘下來的梨花放進去清洗幹淨,一邊道:“粟荷曾和我說過,梨花酒釀的時間越久越好,等到以後想喝了,我們再一起把它挖出來。”
卷耳一邊說着,一邊把清洗好的梨花倒入酒壇裏。
沈知禮挑眉,“這酒跟我好像沒什麽關系,都是殿下一人釀的。”
他試探着也不再用尊稱,卷耳像是無所覺,她聞言笑得開心,“沈公子莫不是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她嘴裏說着,卻把那個白瓷酒壇端起來放到沈知禮懷裏,看他疑惑地看着自己,卷耳道:“你來封口,完成最後一步,這酒也就算我們一起釀的了。”
她忙了一通,細膩的臉上滲出淺淺的汗,沈知禮看了眼她仿佛不設防備的臉,視線落到懷裏的酒壇上,“好。”
待到把那壇酒埋好,卷耳擦了擦頭上的汗,沒什麽形象的蹲在他面前,“沈公子可莫忘了,我們是要一起挖出這壇子酒的。”
沈知禮清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自然。”
“對了。”卷耳把封好的酒壇埋在樹下,轉身跟他道:“明日宮宴,知禮可要與我同去?”
她淺淺笑着,喚他知禮,溫聲邀請。
沈知禮廣袖下的手握成拳,面色卻有些蒼白,“怕是不妥。”
去了可以見到柔嘉,沈知禮自然是想的。
可他如今的身份只是個青樓樂師,是真正的下九流。皇宮那種地方他根本不配進去。
他不再是以前的沈公子。
他在樹下坐了許久,連着身上都染上了梨花香,沈知禮聽身旁的女子道。
“你站在我身邊,這天下間便沒人敢說你一句不堪之語。”
山河遠闊,在這萬萬人之上。
到我身邊來。
沈知禮豁然擡眸,就這樣撞進她仿佛盛滿溫柔與包容的雙眼裏。
“相信我,嗯?”
鬼使神差的,沈知禮輕輕點頭。
高臺玉柱,雕梁畫棟。
說是宮宴,不過是上位者敲打下面的人,順便給點甜頭,說點激勵話的地方。
小皇帝穿着一身明黃龍袍,不哭不的坐在攝國殿下懷裏,乖巧可愛的緊。
阿炎還小,這樣的宴會并不适合他久呆,卷耳喂他吃了點東西,讓他露了個面,就讓人把他抱下去了。
沈知禮坐在卷耳右手邊,跟她共用一張桌案,許多目光落在他無波的臉上,若有所思。
攝國殿下今年已經雙十年華,可并未聽說有她中意的驸馬。
如今身邊突然出現了個這樣的人,一些大臣心底轉了幾個彎,又覺得不可能。
他們可都看到了,那人是坐着輪椅的。
數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端詳,有仇視,沈知禮面上無波,只穩穩地坐在卷耳身旁。
“嘗嘗這個。”她用公箸夾了塊山藥,親自放入沈知禮碗裏。
“多謝殿下。”
沈知禮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靜,因為柔嘉正坐在他對面。
可她只有在攝國殿下帶他過來的時候才略顯驚訝的看了一眼,之後便再沒注意過他。
可沈知禮總覺得,柔嘉給他的感覺,有哪裏不太對。
小姑娘在人群裏找到陳庚,他們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又各自移開,如此反複,卷耳看的都累。
她微微側頭,看着沈知禮有些難看的臉色,語氣莫名,“不舒服嗎?”
沈知禮執箸動作一頓,臉上又挂上了他那副笑,“沒,只是不是很餓。”
卷耳目光深深,“那就別勉強自己了,還是放棄好一點。”
沈知禮捏着玉箸的手指捏緊,聲音辨不出喜怒,“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眼看他面上的笑意維持不住,卷耳适時見好就收,笑了笑,“随便說說的,不用放在心上。”
沈知禮擰眉。
他知道,卷耳應該知道自己是當年被抄家的沈家的人。
可她是否知道自己對柔嘉的心思?
臺下刑部侍郎盯着沈知禮看了半個晚上。終于忍不住上前道:“啓禀殿下,老臣今日有一疑問,還請殿下為老臣解惑。”
他嗓音洪亮,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他引了過去。
沈知禮淡漠的眼神也落在他身上。
他直覺,這人說的內容和自己有關。
卷耳放下手裏的琉璃盞,聞言道:“劉大人有什麽問題,便問吧。”
劉祺看了眼沈知禮,對卷耳拱手問道:“敢問殿下,您身邊的這位公子,是何身份?”
當年沈家一案便是由劉祺主審,如今他應該是看沈知禮覺得眼熟,才有今日一問。
卷耳皺了皺眉,語帶不悅,“劉大人何出此問?”
劉祺摸不清攝國殿下的意思,只得周旋試探着道:“老臣看這位公子,像極了老臣一位故人之子。”
沈知禮捏緊了手中玉箸,眼皮垂着,讓人看不清神色。
“大人想必是認錯了。”卷耳柔和卻堅定的聲音響起,“這不過是本宮近日尋得一位樂師罷了,并不是劉大人的什麽故人之子。”
“敢問這位公子來歷?”劉祺剛說完這句,就看到攝國殿下倏忽消失的笑臉。
“本宮的人,好像不必跟劉大人報備吧。”卷耳用巾帕擦了擦手,擡眼淡淡的看着劉祺。
“臣,臣不是這個意思,可能……可能是臣認錯了。”劉祺面上帶了點慌亂。
到底他也是為了朝廷,卷耳面色緩了緩。不過經過這麽一通,落在沈知禮身上的目光頓時少了。
公主殿下的人。
這句話可以有很多解釋,可以指謀客,也可以指,面首。
整個闵國再找不出一個身份可以配得上攝國殿下的人,也沒有人敢逼她嫁給任何一個人。
柔嘉看着卷耳恣意霸道的樣子,眼睛裏亮晶晶的。
阿姐真的好美,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會忍不住心動!
柔嘉看了眼阿姐身邊的那個男人,嗯,長得挺好,若真是面首的話,倒是勉強和她阿姐相配吧。
沈知禮撇頭看了一眼卷耳,那人手中琉璃盞晶瑩,可不比她柔白指尖更加剔透。
宮宴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夜露濺上星辰,深宮高牆內,樹影搖曳。風有些疾,眼見着是要下雨了。
九月初的天氣陰晴不定,卷耳沒用粟荷,自己把頭上釵環卸了,目光落在窗外。
雨珠慢慢連成線墜下來,像是要沖刷盡這世間所有的污濁。
“粟荷,取把傘來。”
沈知禮手放在輪椅的輪椅上,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雨幕裏,陳庚撐着傘把柔嘉抱在懷中,女孩子羞的臉色通紅,陳庚寵溺的順着她的長發。
人間眷屬不過如此。
可沈知禮皺眉,神色冷清看着眼前的人。
不是她,他要找的那個人,不是柔嘉。
若那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有可能認不出來,但絕不會認錯。
悶雷聲劃破夜空,柔嘉吓了一跳,陳庚摸了摸她的頭,調笑她,“你膽子還是這樣小。”
柔嘉撅着嘴巴,“有阿姐和阿炎保護我,我不需要膽子大。”
這世間最有權勢的兩個人是她的至親,沒有任何人敢欺負她。
陳庚好笑,“是,你膽子不小。”
“也不知道誰小時候看到鬼面面具就吓的尖叫。”
柔嘉哽了一下。
小時候那次上元燈節,她帶着鬼面面具跟阿姐出宮去玩,可那晚燈火明滅,鬼面面具像是會動一樣,小公主吓得大哭,卷耳只得幫她摘下來。
卷耳帶着一個拿着一個,倒也沒人注意她這奇怪的樣子。
那年卷耳十六歲,柔嘉十五歲。
隔着距離和雨聲,柔嘉和陳庚說了什麽,沈知禮聽不到,他只能看到那姑娘臉上的嬌俏和可愛。
今晚的雨太大,陳庚又是準驸馬,所以攝國殿下便讓他今晚暫住宮內。兩個人應該是偷偷跑出來見面的。
陳庚攬着柔嘉消失在雨幕裏,沈知禮神情空洞,有些茫然的盯着虛空一點。
不是她。
可又會是誰呢。
他這麽多年的念念不忘,都是一場空麽。
這樣的天氣,他的腿忍不住的疼,在雨裏坐了半天,沈知禮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他默然收回視線,操控着輪椅轉身。
頭頂的雨突然停了,沈知禮視線裏出現一雙天青色織錦繡鞋。
他一怔,緩緩擡頭。
很多人都說攝國殿下和柔嘉公主長得像,曾經沈知禮也是如此認為。
可剛見到了柔嘉對着陳庚笑靥如畫的樣子,如今見到卷耳一身清冷的站在他面前,他卻覺得兩個人有些不像了。
他甚至想,幾年前的攝國殿下,是和現在一樣清冷,還是和柔嘉一樣活潑?
畫着仕女圖的油紙傘往前遞了一下,完完全全的把他遮在風雨之下。
“好看嗎?”她聲音聽不出情緒。
雨珠噼裏啪啦的打在傘面上,奏出夜裏華章,他臉上的雨水順着瘦削的臉頰滑過唇角,掠過緊繃的下颚,一路鑽進領口,沾染肌膚,沁涼透進心髒。
沈知禮抿唇,心底有一絲怪異。像是不想被卷耳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樣子。
卷耳面色冰冷。
“你知不知道你的腿根本不能淋雨?”
“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天氣,你根本不應該出來?”
卷耳蹲下身和他平視,淺藍色裙擺沾了滿地泥濘,清麗狹長的眼睛裏像是綴了梨花霜雪。她沒在意,只是認真看着他。
“沈知禮,你怎麽一點也不乖啊。”卷耳沉沉嘆了口氣,嗓音無奈又包容。
輪椅上的人擡眼,沈知禮心口像是堵了什麽,說不出口,呼吸的時候還會牽着肺腑,沉沉的發着疼。
月白長衫上濕答答都是水,他整個人狼狽不堪,周圍都是沉沉暗夜,唯有眼前的人眼中溫柔又明亮。
“我帶你回去。”她把傘柄遞給輪椅上的人,彎腰把沈知禮抱起來。
他身子單薄,瘦的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卷耳收緊了力道,帶着他往回走。
沈知禮身上的雨水透過薄薄的布料沾了卷耳一身,她像是無所覺,只認真的看着前方的路。
沒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沈知禮閉着眼睛,心底裏罕見的騰起茫然的情緒。
殿裏焚着梨香,卷耳把人抱到榻上,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
沈知禮剛開口就有點後悔,這種話他說起來有些僭越。
卷耳回頭,“去找人給你拿套衣服。”
燭火噼啪跳了一聲,殿內的窗子沒關,有雨絲飄進來,落在燃着的蠟燭上,那細弱的一縷光掙紮着不肯滅。在風雨裏搖搖曳曳。
卷耳輕輕嘆了口氣。
她轉身走出門,對着外面值夜的宮侍說了句什麽,又走回到沈知禮身旁。
這寝殿是卷耳幾年前的住所,四年前先帝駕崩,卷耳便遷入了公主府,這殿就一直空着。
不過寝殿每日依然有人來打掃,房間擺設和四年前并無兩樣。畢竟沒人敢對攝國殿下的事不上心,除非是不要命了。
兩人一時無聲,等到宮人擡着熱水進來的時候,卷耳對着門口的兩個寺人招手,“你們伺候沈公子沐浴。”
“是。”
兩個寺人服侍着沈知禮沐浴,卷耳在桌上随意的翻了本書來,百無聊賴的等着他。
他們都沒再提過剛才的事。
屏風後有輕微的水聲,在靜谧的夜裏倒不顯得突兀,卷耳手中的書翻過一頁,擡眼看從屏風後出來的兩個寺人,挑了挑眉。
“怎麽出來了?”
那兩個寺人跪在地上行禮,“回殿下,沈公子說,不用奴才們伺候,這……”
“那便下去吧。”卷耳目光又落回書上,無所謂的揮了揮手。
他不願意別人看到他的雙腿,卷耳也算是知道的。
那兩人退下去,心裏都忍不住的嘀咕,公主殿下怎麽對這位沈公子這樣特殊……不會真是有收為面首的意思吧……
殿門開合,有宮人把今天的折子送到這來,卷耳按了按眉心,認命的開始批。
一個時辰過去,卷耳的折子處理了才過一半,屏風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沒聲音了。
卷耳她放下朱筆,撫平袖口的印子,緩步往屏風的方向走。
她并沒什麽男女大防的自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走進沈知禮沐浴的地方。
周圍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麽也沒看見。
在絕對的皇權面前,人的心思反而熄了很多。
沒人敢說甚麽。
水早就變得有些涼了,沈知禮眉目闊落,看到卷耳進來,只是淺淺看了她一眼,道了聲‘殿下’。
這人好像自剛才回來就不帶着那副溫柔的假面具了,他不笑的時候,模樣就有些冰冷,叫自己殿下的樣子很難說情願。
“知禮喚我卷耳便好。”卷耳溫聲建議。
沈知禮自然不會這樣喚她。
卷耳手伸到他的浴桶裏,輕輕劃了劃,她看着強撐着的人,無奈地道:“你自己出不來,幹嘛不喊人進來伺候?”
沈知禮擡眸,“殿下不是來了麽。”
卷耳撇了撇嘴,認命地說,“看來我這套衣服是又白換了。”
沈知禮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卷耳就彎腰伸手把他撈了出來。
嘩啦啦的聲音響起,滑膩的皮膚帶出一大片水,沈知禮被她帶到懷裏,卷耳衣服瞬間濕了大半。
沈知禮:“?!!!”
饒是他再雲淡風輕,此刻沈知禮也忍不住臉色漲紅。
不是羞,是氣的。
剛才卷耳把他抱回來沒什麽,可此刻,他渾身上下一件衣服都沒穿!
沈知禮崩着情緒,“殿下!”
“叫錯了。”卷耳道。
先帝以武起家,卷耳作為長女自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看着懷裏的人一副尴尬至極卻不肯開口的樣子,她挑了挑眉。
卷耳轉身繞過地上的東西往床榻上走,眼看就要走出屏風被整個殿內的宮人圍觀這幅樣子,沈知禮終于忍不住,聲音僵硬的喚她,“卷耳!”
于是尊貴的公主殿下便露出一個有點得逞的笑,聲音仿佛染了梨花香,“嗯,在呢。”
殿內的宮人很有眼色的退出去,順手關上了門,卷耳把人抱到床榻上,輕輕放上去。
架子上搭着軟布,卷耳取過來遞給沈知禮,“擦擦。”
沈知禮默默接過來,迅速把自己擦幹然後鑽進被子。
動作流暢的不像個不良于行的人。
他皮膚蒼白,甚至能隐隐看清下面的經絡血管,帶着一股脆弱的美。
床上放着一套嶄新的寝衣,沈知禮換好,擡眸看着伏案的人。
燈影搖曳裏,夜半聽雨聲,她褪去了清冷,也不過是二十歲的姑娘。
卷耳所有所覺,她回頭,看着床上的人,“沈公子出子書香門第,想來學問應該是很不錯的。”
沈知禮皺眉,不知道她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宮人退了個幹淨,寝殿裏只有他們兩人,卷耳親手抱着那一大摞的折子,向沈知禮走過去。
“來。”卷耳把朱筆遞給他,“你來批。”
沈知禮抿唇,淡淡道:“公主莫要開玩笑了。”
“本宮從來不開玩笑。”卷耳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今晚你耽誤本宮那麽多時間,總要有補償的。”
“把這些批完。”
沈知禮眸光閃了閃,靜了片刻,他只能伸手接過那支筆。
卷耳滿意地點頭。
沈知禮以為,這攝國殿下不過是一時興起試探他,可當卷耳沐浴完畢,頭發絞幹,只穿着寝衣開始往床上爬的時候,沈知禮終于察覺了不對勁。
“殿下。”他身子僵硬,“我還是去別處休息吧。”
孤男寡女,沒有這樣同處的道理。
卷耳不管那人僵硬的聲音和身子,忽略他的廢話,“你批完再睡。”
“……”
卷耳這一天是真的累,沾了枕頭不過半刻就睡了過去。
沈知禮等了片刻,皺着眉看了眼睡在裏側的卷耳,又陰沉沉地看了眼手裏一大堆的折子,輕輕吸了口氣。
……
殿內燈盞點的不多,黎明破曉前,燈火終于燒到了盡頭,沈知禮才落下最後一筆。
他累的要命。不管是僞裝的性格還是他自己真實的想法,此刻他真的有點想罵人。
床裏的那個人輕輕翻了個身正對着他,沈知禮看了她半晌,最後僵硬的躺下身子。
那人睡得熟了,手臂無意識的搭在他溫熱的身上。
似乎是覺得沈知禮擠到了她,卷耳迷迷糊糊把他往外推,差點讓沈知禮從床上掉下去。
沈知禮臉色一黑,手伸出去緊緊拽住卷耳的衣服,才将将穩住身子。
四下安靜下來,外面的雨聲依舊,殿外的燈籠微微的透進來,朦胧的光線裏,沈知禮看着頭頂上的錦紅紗帳,輕輕皺了皺眉。
和卷耳相處的這段日子,其實他并不覺得難受。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安心和熟悉感。
可他依舊對卷耳的動機奇怪。
畢竟,在他的印象裏,兩個人從未見過。
黑夜裏,除了視覺以外的其他感覺格外靈敏,身邊有另一個人的呼吸,這感覺從未有過。
沈知禮以為自己肯定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那堆折子實在太累人,迷迷糊糊竟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翌日,沈知禮醒過來的時候剛過巳時,身邊被衾冰涼,早就沒有了卷耳的身影。
他閉着眼睛躺了一會,四下寂靜無聲,應該是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