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樓樂師(1)
四匹汗血寶馬拉着一輛玉蓋馬車,裏面的人半卧在小榻上,身上的暗紅紗裙細絞着暗金,繡功繁冗複雜,這布料名為織绡,是南昭的貢品,一寸萬金。
馬車穩穩停在一道朱紅門前,粟荷輕挑馬車門簾,恭聲道:“殿下,陳府到了。”
“嗯。”
馬車很高,足夠一個成年人站足身子,卷耳踩着小杌緩步下車,粟荷垂首跟在她身後。
八月的天氣愈發的熱,太陽直直照下來,綢衣上的金蝶仿佛欲欲展翅,最終卻被困在這萬金的囚籠裏。
卷耳眯了眯眼,身旁立刻有人給她撐開傘擋住那刺眼的光。
她還沒走進去,陳家一幫人立刻過來門口跪迎,口中齊道:“攝國殿下金安。”
陳仲灏一大家子跪了一地,頭垂的很低,幾乎是匍匐在卷耳腳下,目光所及,只有卷耳身上暗紅裙擺,和藏于其中的織錦繡鞋。
“起來吧。”
卷耳聲音清涼,像是盛京五月的爽口的梨花白,可在場的人沒人敢真把她當成普通的小姑娘。
闵國上下,全捏在這攝國殿下一人手裏。
陳仲灏一行口中齊呼“多謝殿下”後才起身。
先帝崩逝已過四年,唯一的太子殿下今年不過剛滿五歲,如今的闵國全靠這位長公主憑一己之力,扶住将傾大廈,定住碧海潮生。
如今這國,到底是攝國公主的,還是高臺上的小皇帝的,一時無人敢下定論。
公主身份尊貴,其他人請了安就各自退去了,卷耳在主位坐下,陳仲灏和他夫人站在屋子中央,心裏直打鼓。不知道這公主殿下是有什麽打算。
陳仲灏給卷耳杯中斟滿茶,又由粟荷驗過,才遞與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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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過來握着,倒也不喝。
陳仲灏視線下垂,不與上首的女子交集,恭敬道:“不知今日殿下突然到訪是為何事?”
隐隐的,陳仲灏覺得和柔嘉公主有關。
先帝膝下一子二女,子為當今陛下,長女為攝國公主,次女為柔嘉公主。
如今攝國公主把持朝政,對柔嘉這個異母妹妹有什麽想法,無人得知。
豆蔻只染了指甲前段,是淺淡的妃色,襯的柔荑雪白,她眼尾有顆精巧的痣,是出門前随手點上去的,貓眼石一樣的瞳眸掃過來,明亮的攝人心魄。
“令公子怎麽不在?”
皇家人身上的睥睨壓得人喘不過氣,她這話一出,整個屋子裏的氣壓都低了幾度。
偏她樣貌溫柔,公主從小長在南方,笑的時候讓人想起綿柔的漓江水。
可漓江裏有着多少兇猛惡獸與暗潮湧動,無人知曉。
陳仲灏咬牙,“犬子今日病重,恐不能來拜見殿下,還請殿下責罰。”
他兒子陳庚自然沒病,只是他從小和柔嘉走得近,如今兩位公主之間局勢未名,陳仲灏不想兒子這邊出了什麽變故,陳仲灏不放心,才把陳庚鎖在了屋子裏。
陳仲灏話音剛落,上首的人放下手中茶盞,“咯噠”一聲,讓站在地上的心上一跳。
卷耳自然知道這不過是陳仲灏這個老狐貍的推辭,只是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她今天都得把陳庚和柔嘉的婚事按在這。
因着公主出行,為了防止意外,這宅院附近都被公主府近衛嚴格把守,此刻院子裏空無一人,空氣又燥熱難耐,時間仿佛靜止般,格外難熬。
頭上金蝶步搖随着她的動作微微的晃,卷耳睨着地上跪着的人,勾唇,“陳公子是我未來妹夫,若真是病重,應該讓柔嘉過來探望的。”
陳仲灏忙道:“犬子何德何能高攀柔嘉公主,還請攝國殿下莫要誤會,以免對柔嘉公主清譽有損。”
卷耳看着他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笑了笑。
“本來是沒關系的,這不,本宮把關系帶來了。”她揮了揮手,粟荷捧着明黃聖旨走了進來。
卷耳放低了聲線,柔聲道:“父皇生前便最是疼愛柔嘉,陳家公子與本宮皇妹青梅竹馬,只可惜未能等到父皇賜婚,倒是一件憾事。”
陳仲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本宮和陛下都十分憂心,今日陛下便讓本宮來替柔嘉開這個口,她小女兒家是萬萬不好意思自己說的。”
如今陛下才五歲而已,攝國殿下也好意思說是陛下的意思,陳仲灏更覺得是這位攝國殿下看不上他陳家,才要一窩蜂的把他們端了。
“聖旨本宮便不讀了。”她指了指粟荷手裏的東西,“今個兒陳公子既然身體不适,便不用出來謝恩了。阿炎那邊還有事,本宮就不坐了。”
這天底下敢堂而皇之地稱呼皇帝名號的,只有這位長公主殿下。陳仲灏此刻別無他法,只能把腰彎到最低,沉聲接旨,“臣遵旨,多謝陛下和公主厚愛。”
卷耳朱唇翹着,滿意點了點頭。
皇權在手,她不怕陳仲灏不應她。
一門親事而已,便是生殺予奪,他又能說些甚麽。
說完了來此的目的,卷耳起身往外走,陳仲灏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還未說出恭送的話,就聽卷耳轉頭道。
“早聞陳卿家中有一小女,最是善舞,有空讓她來公主府逛逛,本宮定然好生招待。”
陳仲灏心髒瞬間一跳,他驚慌轉身,額上瞬間往下滴汗。面皮抖了抖。
他明面只有一子,是他與嫡夫人生的,卷耳口中的女兒乃事他一早年與一青樓妓子所生,今年不過剛剛及笄,連他發妻都不曾知曉。
卷耳這話,明顯是對他府中一切了如指掌。
陳仲灏不敢多想其中深意,他夫人疑惑地看着他,陳仲灏沒空管她,擦了擦頭上的汗,腰彎到極限,陳仲灏艱難道:“是,老臣遵旨。”
這聲‘遵旨’喊得倒是誠懇許多。
言語皆是硝煙,聽他應下,卷耳才露出笑意,桌上那茶終究一口沒動,卷耳緩步越過兩人,再不回頭看一眼。
過了許久,陳仲灏頹然癱坐在地上。
若論盛京一妙,敘芳樓可堪稱一絕。
這裏和普通的青樓不同,裏面養的人各個才藝了得,姑娘便是單拎出來,那琴棋書畫也不比尋常貴女差的。
琴師,舞者,應有盡有。是個名副其實的權貴銷金窟。
褪了白日裏那攢金蝶長裙,卷耳換了一套煙羅月長裙,纖細腰枝上垂着羊脂禁步,夜色燈火裏散發着柔和的光。
沒了白日裏的貴氣逼人,可她依舊帶着層疏離與貴氣,清冷絕色,讓人不敢侵犯。
“阿姐,我們今天為什麽來這?”柔嘉一雙眼睛好奇的看來看去。
她一雙眼睛幹淨又水靈,是有女主資本的。雖然卷耳不知道,沈知禮是怎麽在柔嘉并不認識他的基礎上,喜歡上這姑娘的。
沈知禮是原吏部尚書之子,身份也算是配得上柔嘉。可後來沈尚書一家通敵叛國,沈知禮也再沒了蹤影。
卷耳回了神,笑着道:“帶你來見見世面。”她捏了捏妹妹有些嬰兒肥的臉。嘴角帶着不常見的溫柔。
柔嘉親昵的靠在卷耳身上,跟她開着玩笑,“阿姐,你不會是看上這裏的哪個漂亮小倌了吧。”
“說什麽呢。”卷耳敲了敲她的頭,“果然是要嫁出去的人了,連阿姐都不放在眼裏了。”
提起陳庚,柔嘉成功被卷耳逗紅了臉。本來淘氣的樣子瞬間老實了不少。
卷耳笑了笑。
柔嘉是真真切切的喜歡陳庚,在他們這段感情裏,那位沈公子連配角都算不上,最多是個炮灰而已。
姐妹兩個一前一後進了敘芳樓,臺子後方正傳出潺潺琴聲,那琴聲空靈,若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名曲,可在這下九流的地方,卻有些白白糟蹋了。
粟荷早就打過招呼,有人領着兩個人上了二樓雅間,裏面茶香幽幽,裝飾并不像是個青樓,是個觀景的好位置。
夜色裏的盛京繁華錦繡,先帝當年四處征戰,很是勞民傷財,這幾年卷耳用了許多手段,才讓情況好了一些。
今天她和柔嘉出來的消息并不隐秘,很多人都知道,卷耳猜,關心柔嘉行蹤的沈知禮也一定知道。
卷耳看着遠處燈火,神色懶懶。
她等了這麽久,看樣子沈知禮是不打算在敘芳樓出來跟他們見面了。
過了半個時辰,琴聲漸歇,笙歌依舊,卷耳起身跟柔嘉道:“走吧,回公主府。”
雖然不明白卷耳今天為什麽有些奇怪,可柔嘉一向最依賴她,聞言倒也不多問,只乖乖的跟在她身後下樓。
兩個人上了馬車,粟荷放下車簾,離開那條嘈雜繁華的主街,四下燈火稍稍暗下來。
雖然看起來今天只有卷耳與柔嘉兩個人出來,可大家心知肚明,在這繁華大街的背後,有多少公主府暗衛潛藏暗處保護着她們。
卷耳閉目靠在車壁上,等着那個人出現。
馬車轱辘聲規律響起,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只不過一刻鐘的功夫,車架猛的一晃,沒有防備的柔嘉差點撞到車壁,粟荷身上有功夫,和卷耳一樣穩穩坐着,只是皺了皺眉。
車外傳來嘈雜聲,卷耳睜眼,輕輕笑了笑。
來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卷耳今日為何去續芳樓,可只有卷耳自己知道,她的目标從來都不是那棟笙歌青樓。
帶柔嘉過去,是為了引出另一個人。
粟荷擰眉,掀起車簾一角,“出了何事?”
車夫誠惶道:“路太黑看不清,小人,小人不是有意的,還請公主恕罪!”
粟荷扭頭看了眼平靜的卷耳,“公主,奴婢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去吧。”她嘴角噙着笑。
粟荷跳下馬車,彎腰看了車底一眼,忍不住愣了。
馬車輪子底下壓了個人。
漆黑的車輪正好壓在那人的雙腿上,他咬着牙沒吭聲,血污染了他月白衣袍,夜晚裏刺眼又滲人。
粟荷只是一瞬就回神,她問車夫,“怎麽回事?”
周圍指指點點的聲音不斷,“真是世風日下,看這馬車的樣式一看就是達官顯貴,壓到了人怕是不會負責。”
“我看那馬車擦着這人過去,人瞬間就被卷到車底下了!”
圍觀的人太多,隐在暗處的公主府侍衛出來趕人,百姓這才認出粟荷,可不就是公主的近身侍女,立刻捂着嘴一窩蜂地散了。
卷耳讓柔嘉坐着,自己踩着小杌下車,粟荷忙過去扶她,卷耳低眸,和地上血泊裏的人視線相對。
明眸如星,只一瞬間,沈知禮便垂下了頭。
他身子單薄如刀,車輪正好壓在他膝蓋上,那雙腿姿勢怪異,顯然已經斷了。
男人垂着眼,背後散開的長發遮蓋了大半神情,讓人看不清他的臉。可仍然能從漏出的一角觀到他白皙精致的下颚。
他像是在忍着疼,修長白皙的十指撐在地上染了血和泥,對比鮮明。
攝國殿下的馬車壓到了人,無論什麽原因,這人她都得帶回府內醫治。
好算計。
為了離開敘芳樓那個地方,沈知禮還真是對自己下的了手。
卷耳款步走到那人身邊蹲下,聲音柔和,但熟知的她的人都知道,攝國殿下的心情可能不太好。
地上的人垂着頭,沒人看清那雙眼下藏着的陰霾偏執。
沈知禮聽那位尊貴的公主殿下溫聲道。
“這路這麽寬,公子是怎麽卷到本宮車架底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沈知禮的性格會有些別扭,他的腿早斷了,今天就是來碰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