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奚鶴卿(1)

士農工商,商最末。

枯葉輾轉,裹着九月的秋風在空中翻轉,最後飄飄落了地。

秋雨一場後,緩了些夏末的燥熱,空氣裏氲濕清透。

這幾年衍朝和西洋做多了生意,‘士農工商’的壁壘上掉下點灰,只是千百年傳下來的老規矩,到底不是這一時半會能打破的。

卷耳把攤子擺好,坐在搖椅上乘涼。

她身上的豆綠色上襖沒有繡花,攢銀馬面裙撒在椅子上,像是朵初初綻放的芙蓉。

卷耳手裏握着把團扇抵在額上,蓋住一雙瞳眸裏的粼粼波光,芙蓉面上的瓊鼻櫻唇。

隔壁買瓷器的老板和兒子正說着今天的八卦。

“這年頭,太監都能成親了?”

“诶喲!那可不是普通的太監,控衛司司主,陛下面前的紅人,誰敢瞧不起?”

他對面的老爹啐了一口,“呸!閹人罷了,人都算不上!”

那兒子忙不疊的放下手裏的瓷器去捂住他爹的嘴,急道:“您可少說兩句吧!”他眼珠四下轉了轉,小聲道:“那奚司主可是我們能議論的人?!”

控衛司掌诏獄、參政要、擁私軍,司主奚鶴卿,是當之無愧‘權宦’。

天下刑獄先控衛司而後監查司,聽聞司府大獄裏,五花八門的刑具皆是奚鶴卿一人設計。

奚鶴卿手段之陰毒,非常人可想。

進了控衛司的人,沒有幾個是完完整整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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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鶴卿三個字,可止小兒夜啼。

因是宦官,那人面白無須,生的也陰柔,整日裏穿着黑底繡蟒織金曳撒,是以民間有個稱號,喚他‘秀面煞神’。

那老漢反應過來,臉色不好,但也不敢再說些不敬的話,只嘀嘀咕咕幾句算罷。

卷耳咬幹淨最後一口蘋果,拿着旁邊的巾子淨了手,轉身回了店裏。

今日是奚鶴卿大婚的日子,卷耳的鋪子要供上一會晚宴用的水果。

水果這東西自然要最新鮮的,早了不行,晚了怕錯過時間,她在外面看了一天的時間,估摸着如今正好。

這條街賣什麽的都有,自然也有賣自己的。

卷耳花了二錢銀子雇了兩個長工,兩人手腳還算利索,人也老實。

“勞煩二位把果子裝好車,一會兒我們給衛司府送去。”

這幾年來,西洋那邊傳過來了許多衍朝從前沒有的東西,像是胡瓜、番薯、車厘子、西洋鏡等。

衍朝近年來的風氣愈加奢靡,像這些西洋來的玩意兒,除了皇宮,那些個高門貴府也絲毫不缺。

誰家若能把這些東西賣給權貴,那可是臉面有光,大大賺錢的買賣。

卷耳的鋪子裏,數車厘子賣得好。

水一捧着手裏的果子,“姑娘,除了車厘子,可還要送別的東西?”

“是啊姑娘,您只吩咐了要這一種果子,其他的便不要了嗎?”果二也奇道。

反正送了也沒人吃,這婚也成的不開心,送多了還浪費。

卷耳心裏嘀咕了幾句,跟二人道:“不要別的了,你們倆裝好了果子,我們這就走了。”

水一應聲,“好嘞。”

……

如今衍朝皇帝纏綿病榻多年,太子暫代朝政,控衛,監查二司,與丞相沈振川輔政。

可太子能力欠缺,二司這幾年的權利隐隐有蓋過太子之勢。

而監查司司主風賢、控衛司司主奚鶴卿,二人面上一片祥和,但暗裏多少龃龉,無人知曉。

二人皆是手掌大權,若說最大的不同,便是控衛司多是宦官。

包括司主奚鶴卿。

近日來,監查司十二道奏折往上面呈,道道請奏将丞相長女沈素薇嫁予奚鶴卿,說是要給病榻上的老皇帝‘沖喜’。

首輔自然不同意,可他不同意沒用。

因為太子同意了。

這麽好的離間朝中三股勢力的機會,上位者又怎麽會放過。

……

馬車在司府後門停下,卷耳下了車,門口的府內小監看到她,眼睛閃了閃。

後門口停了許多馬車,迎來送往,都是像卷耳一般往府上送東西的人,不過只有卷耳一個姑娘。

小監過來道:“姑娘還請随小奴進府。”

太監聲音尖利,是以他們說話時都刻意壓低,盡量不讓自己的嗓音太過惹人厭煩。

卷耳視線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眼睛撲閃着,脆聲問,“今日不是鳴銀公公當值麽。”

鳴銅笑的臉上像朵花,“鳴銀這幾日吃壞了肚子,正在床上躺着呢,後門這塊兒任務重,他來不了,管家便讓奴才頂上。”

卷耳像是相信了,“原是這樣,還請問公公如何稱呼?”

“小的鳴銅。”

……

門口好一番的熱鬧,走在內府阡陌上,隐約着能聽清前院的絲竹聲。

拐進垂花門,停在一間房面前,鳴銅指頭指了指那小屋,聲音七拐八拐,“姑娘在這小廳稍等片刻,我這便替姑娘取銀錢來。”

水一兄弟兩個擡着果子去了前院,這裏只有卷耳一人。

“有勞。”卷耳看了眼鳴銀掐成花的手,微微颔首。

她頭上銀流蘇嘩啦啦的響,仿若佩鳴聲聲。

鳴銀把門帶上,天際緩慢吞噬着斜陽,迷離光亮滲進屋子裏,卷耳坐在椅子上,托腮想着劇情。

二司掌權,互為牽制,可終究占了太子的地兒,奚鶴卿這府裏不知有多少監查司和東宮安插的細作。

丞相的女兒可不是那麽好娶的,這樁婚事是監查司一手促成,如今丞相恨毒了兩位司主,上邊的太子自然樂的看熱鬧。

原著裏,沈素薇被監查司司主指給奚鶴卿,因為這件事,風賢和沈素薇這對男女主唧唧歪歪了幾十章才解開心結。

而奚鶴卿作為男二,不管出于什麽原因,自然會娶了這個燙手山芋的女主。

一來二去,奚鶴卿自然按着劇本愛上沈素薇。

……

等了半天也不見鳴銅回來,卷耳心裏大概有了底。

她看了眼案桌上的茶水,眸光微動。

白嫩的指尖捏着茶碗,卷耳毫不猶豫地喝了一杯。

是新茶。

外面隐隐傳來樂器歌鳴,拜過堂了,晚宴應是已經開始。

她得快一點。

卷耳把茶壺裏剩下的茶水倒滿桌上的四個茶碗,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

一炷香後,“砰——”的一聲,她徹底趴在桌子上。

暗處,有人急匆匆走過來把卷耳拖到床上,換上衣服。

閹人成婚,大概是古往今來頭一遭。

可這婚事是太子點頭的,朝臣百般勸阻,也洗不幹淨草包太子的腦子。

“奚司主今日大喜。”風賢舉起酒盞,笑得像是比奚鶴卿還開心,“來來來!大家敬奚司主一杯!”

四下恭賀聲起,大紅喜袍的人長眉上揚,嗓音低冷,“多謝。”

他喜服上繡着金蟒,金與紅本是最熱烈的顏色,但依舊蓋不住他滿身冷飒,奚鶴卿笑着,面皮嘴角牽起幾分,眼神卻漠然沁涼。

他太白了,蟄伏青筋若隐若現,皮膚恍若透光,照下去三分孤冷,三分暗潮。

“對了。”風賢的話像是往奚鶴卿心上紮,“洞房花燭,春宵一刻,奚司主快去找你的新嫁娘,可別陪着我們一群男人了。”

男人,春宵。

一個閹人,有什麽好春宵一刻的。

風賢眼裏嘲意滿滿,就差笑出聲了。

“風大人見笑。”

奚鶴卿目光漆漆,唇角勾起,長指點着黃花梨木桌,話語漫不經心,“聽聞近日風大人被太子殿下調到馴獸處了,那裏環境有些艱苦,您可要多加小心。”

風賢不笑了。

他會去那裏,完全是奚鶴卿跟太子舉薦的。

說是讓他歷練,不過是安撫奚鶴卿的手段罷了。

“多謝司公惦記了。”風賢眯着眼睛,冷聲道:“在下還有事,就不在這陪司公熱鬧了,告辭。”

司公這名字難聽,像是在提醒奚鶴卿,他只不過是個太監。

奚鶴卿目光慢慢冷下來。

朝堂黨派之争愈演愈烈,宦官當權,草包太子勢弱,衍朝宛如搖搖欲墜的大廈,在風雨裏維持着體面。

風賢撂下了話就往外走,臺下坐着的風氏一黨也不敢多留,小聲告了辭,紛紛離席而去。

……

奚鶴卿牽了個笑,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杯中清酒,狹長眼尾掃了臺下一圈,偏頭問,“沈姑娘呢?”

“擱新房候着司主呢。”鳴金看他不是要立馬回去的意思,有眼力見兒的給他添酒。

那清液純淨,奚鶴卿擡手飲盡。

今日司府大婚,京城不知有多少人為這場婚禮忙碌。

也不知多少人在看他奚鶴卿的笑話。

他霍然起身,擲了那琉璃杯,酒液染濕了桌上綢緞。

奚鶴卿徑直往新房走,鳴金見怪不怪的對着臺下客人道:“司主累了,恐招待不周,還望各位海涵。”

“不敢不敢。”臺下的人把腰彎到極低,也不覺得巴結的人都走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司主事忙,我等就先告辭了,還請這位大人代為轉告。”

鳴金捏着嗓子,笑了,“一定。”

……

……

秋夜沒有蟬鳴,天上只挂着一輪孤清的月,奚鶴卿踩着銀白月光往新房走。

他腳步在門口停下。

門內透出淡淡燭光,房內物什的影子打在窗格上,影綽鬼魅。

室內一片安靜,奚鶴卿眯了眯眸子,嘴角挂着冷笑,一張臉上陰冷森然。

奚鶴卿吊着眼睛,擡腳踹開門,兩扇門板撞到內牆,發出“咣當——”一聲。

室內滿目的紅綢刺的他眼睛眨了眨,奚鶴卿走進去,看到床上蓋着蓋頭的人。

她竟然是躺着的。

奚鶴卿幾步走過去,伸手拎起來了那蓋頭,看到裏面閉着眼睛的人。

那張臉上不施粉黛,眉毛彎彎,阖着的一雙眼睛引人無限遐想,皮膚嫩生生的,宛若豆蔻梢頭春日櫻花。

她頭上的花冠帶的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時間來不及,随手帶上去的。

她的手腳都被麻繩縛着。

奚鶴卿目光幽幽審視着她。

這人,顯然不是沈素薇。

奚鶴卿伸手,蒼白枯瘦的手拿出來她嘴裏的棉布,又解開她手腳上綁着的麻繩。

他倒不覺得這些由他來做,有些纡尊降貴。

做完這一切,奚鶴卿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靜靜等着。

……

不知多久,床上的人有了反應。

奚鶴卿掀起眼皮,側頭看床上的人。

那雙澄澈瞳眸裏先是震驚,再是了然,最後平靜下來。

奚鶴卿譏笑不語,森然看着她。

他在等她解釋。

卷耳看着坐在桌案那頭的奚鶴卿,和他身邊桌案上的果子。

她斟酌片刻,柔聲開口。

“司主,吃點果子,降降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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