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孟庭戈(3)

卷耳在心底一遍遍默念他只是生病了他會好的馬上就會好的再堅持一下。

“......阿姐便阿姐吧。”

紫檀木的床架上雕花繁複,鎏金玉鈎勾着明黃床帳,古樸貴氣鋪面而來。坐在裏面的人便顯得有些單薄起來。

孟庭戈眼窩很深,可眼珠純粹如赤子,直直地看着卷耳,她心下難免一軟。

“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切都會好的,嗯?”

孟庭戈手心攥着衾被,那柔軟的布料被他揪成皺巴巴一團,他輕輕說,“阿姐陪我一起睡麽。”

卷耳掃了眼空曠寝殿,剛要拒絕,便聽孟庭戈失落道:“我很害怕。”

這裏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

卷耳一言難盡,“沒什麽好怕的。”

你殺過的人比我吃過的雞都多。

她起身給他鋪床,抖開錦被給他蓋上,“早些休息。”

光陰錯落,他惶然四顧,一切陌生的可怕。

他只認得她一人。

“阿姐呢?”他小聲開口。

卷耳頓了頓,腦瓜子疼,“我坐在這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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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抿抿唇,“冷,阿姐和我一起睡。”

已是深冬了,但殿內燃着炭火,卷耳其實并不怎麽冷。

但孟庭戈目光執拗,又像是害怕她拒絕,只忐忑地看着她,讓她有一種欺負了人的錯覺。

卷耳深吸了口氣,起身去吹了燭火,摸着黑回來,僵硬地躺在孟庭戈身邊。

暖帳裏有淡淡的香,仿佛從他肌骨之中散出,不經意間便是撩人,卷耳躺了一會兒,翻身背對着他。

“睡吧。”她道。

孟庭戈眨了眨眼,輕輕靠近卷耳,卻并沒敢碰到。

他感覺到,阿姐好像并不喜歡自己。

孟庭戈有些無措。

曾經,她明明那樣溫柔的哄過自己呀......

黑暗裏,孟庭戈呼吸清淺,一點點的往她身邊挪,怕驚到卷耳,是以他動作緩慢的近乎靜止。

床榻裏面空出一大片來,孟庭戈依偎在她身旁,輕輕蹭了蹭。

卷耳早就睡着了。

她心累的很,也不管這是皇帝寝宮,陛下卧榻。

只覺得造了孽才會遭到這種事兒,妹妹沒做幾天,她又成了姐姐。

臨睡前卷耳想着,等孟庭戈醒來記起這些,也不知道會不會殺她滅口......

過了會兒,孟庭戈緩緩側頭,依戀的拉着她衣角,幹淨的眸子才慢慢阖上。

阿姐的身邊,真的很暖。

這一晚卷耳睡的并不好,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時的那一處院子,她跟在阿娘身後,做了許多香脆的酥片糕。

燕京的盛夏在七月,那時夜裏常有子規輕啼,她阿娘沒有皇寵,便也沒有宮人來幫他們趕鳥。

可卷耳卻不覺的聒噪,因她沒有玩伴,幼時最大的樂趣便是聽着那些鳥叫,要不就是投喂牆外那只狗。

可惜的是,鳥沒抓到過,狗也沒見到過。

夢裏,卷耳迷迷糊糊的好似終于抱到了那只狗,溫熱舒服極了。

日光透過窗格落在她臉上,卷耳皺了皺眉,緩緩睜眼。

她偏頭躲開陽光,唇瓣不小心擦過孟庭戈的臉。

冰涼涼的,有些軟。

卷耳一僵,才注意到他們的動作。

頭挨着頭,孟庭戈兩只手放到胸前,她死死箍着人家的腰......

要死了。

她唇瓣柔軟,孟庭戈愣了愣,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露出個懵懂的笑,“阿姐......”

“......”

小孩子不懂這些,卷耳也沒放在心上。

“想什麽呢。”卷耳松手開口,揉了揉眼睛,聲音還帶着剛醒的柔啞。

孟庭戈看她如今的态度還算和緩,他眉眼也松下來,“想阿姐。”

卷耳差點嗆了一下。

這話從一個男人嘴裏對她說出來,卷耳難免有些別扭。

不過經過一晚,她對這個稱呼也算是接受了一些,倒是沒有最開始的那般驚悚了。

卷耳認真的看着趴在她身邊的人。

這是萬人之上的帝王,手掌萬裏疆土,胸存浩浩山河。

他本應是這世間最為虛假複雜的人,可此時一雙澄澈眸子裏,卻幹淨的令人心顫。

卷耳試探着擡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湊過去看了他腦後,聲音溫柔了些,“可還疼?”

那雙手憐惜又溫軟的讓人想落淚。

孟庭戈感受着頭上的溫度,下意識蹭了蹭,聲音啞糯,“疼。”

“唉......”卷耳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頭,那冰涼緞子一般的長發讓她有些流連,“起吧,一會兒再讓太醫給你瞧瞧。”

說完她率先起身,喚了落玉進來伺候梳洗。

“一會兒你再去宣劉太醫,讓他來給陛下瞧瞧。”卷耳接過落雨手中的帕子,頓了頓,“再去派人告知林相,就說我有事兒與他談,讓他準備一下。”

外臣無诏不得入宮,只能卷耳出去見他,如今孟庭戈還算依着她,是以出宮的手谕倒也不成問題了。

“是。”落雨福了福身。

這幾年公主與林相的關系頗為迷離,落雨雖貼身伺候卷耳幾年,卻也沒能想明白,公主是怎樣與這位林相結識的。

卷耳穿戴好,回頭看了眼費力給自己穿衣的男人,心頭一梗。

再放任下去,那錦袍上的金龍就被他扒了。

揮退了落雨,卷耳走過來幾步,“我來吧。”

孟庭戈瞳眸清澈漣漣,很乖的松開手。

卷耳給他那一層又一層的華貴錦袍穿好,一邊試探問道:“你可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

他歪了歪頭,輕聲說,“阿木。”

阿木?

這應該是他母親給他取的名字。

別說,他小時候的樣子看着是挺木的......

其實在卷耳的記憶裏,孟庭戈這人是突然出現在宮裏的。

先帝好色,後宮女人不少,外面的風流韻事更是被百姓在四下編出各種版本。

可這樣的一個人,子嗣卻單薄的很。

那時朝堂逼迫先帝立嗣的聲音越來越響,可先帝的唯一大皇子早夭,許多藩王不免動了‘皇太弟’的心思。

可有一日,不知道打哪兒冒出個已經十二歲的孟庭戈,先帝稱是自己的孩子,便直接立為了太子,這才将藩王一切詭計都掐死了去。

而直到孟庭戈十四歲登基,卷耳才走出那座困了她十幾年的小院,那時他初初登基,卷耳與他的第一句話,是屈膝跪地,同其他人高呼萬歲。

“嗯?”看她不動了,孟庭戈有些疑惑,幽漣妙目盯着她看。

他就算失了智,可聲音卻也是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卷耳離得他太近,這聲帶着點稚氣的男聲在她耳邊炸開,打斷她的思路,也酥酥麻麻的震了她一下。

她晃了晃神,“阿木。”

卷耳喚完,便見那人陡然擡頭,“娘......”

“......”卷耳嘴角一抽,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你看着我,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妹......不......我是你姐。”

孟庭戈也反應過來,露出一個腼腆的笑,“嗯,阿姐,那阿娘去哪了?”

卷耳給他系衣帶的動作一頓。

他娘......死了五年了。

“宮裏無趣,她出宮去玩了。”

孟庭戈點點頭,“她什麽時候回來?”

不會回來了。

卷耳不知為何,聽着這道有些懵懂的聲音,心底有些發酸。

她的幼年是在深宮一處小院活着,每日擡頭,只能看到一個四四方方的天。

卷耳此刻突然好奇,那時候的孟庭戈是怎麽過的。

她轉身背對孟庭戈,去匣子裏給他尋束發的東西,口中平和道:“過些日子便回來了。”

“嗯......”看她舉着冠冕要往自己頭上戴,孟庭戈下意識退了一步。

“怎麽了?”卷耳一頓。

他比卷耳高了一個頭不止,孟庭戈蹙眉低頭,輕聲商量道:“阿木可以不帶這個麽?”

他看着這東西,總覺得看到了一個很厭惡的人。

卷耳點點頭,把懷裏冠冕放回案上,“不帶也好,反正這幾日休沐,沒有朝會。”

說到這,卷耳話語一頓,“我一會兒出去一趟,你乖乖呆在這裏,我讓福泉陪你,可好?”

她姐姐的角色适應的很快,這語氣就是哄孩子的語氣。

孟庭戈搖頭,“不好。”

“......”

卷耳深吸一口氣,“阿木,你要聽話。”

你要聽話。

孟庭戈一僵,腦海裏瞬間掠過許多光影。

口中發黴的糕點,被綁住手腕抽打的疼痛,還有那一處昏暗的栖身之所。

卷耳似乎發覺這人......在發抖。

“怎麽了?”她上前一步,手貼在他額上,“不舒服?”

他張了張嘴,最後垂下頭,輕哝,“那我,我在這等阿姐。”

她壓下心底的異樣,說了聲‘好’。

因是快到年末,燕京裏四處都是喜氣洋洋,酒肆茶樓的門庭上都挂了紅彤彤的燈籠,瓦子裏也售着各地來的貨物,百姓都在為即将到來的新年歡騰。

酒樓內一間房裏,卷耳着一身淺紫襖裙,外面攏着雪白披風,倚欄垂目。

她的樣子,和她阿娘很像。

林遠看着她精致眉眼,蒼老的聲音聲音盡量溫和,“怎麽突然想見我?”

他身上官服未脫,應是剛下了值便直接過來了。

林相出身寒門,這麽多年爬到這個位置,手段可謂狠辣,可民間對他的風評倒是‘賢相’。

他坐在卷耳對面,握着手裏的茶也不喝,只是看着她。

卷耳淡淡道:“這段日子陛下身體不适,恐怕不能參議朝會,我希望你幫他穩住朝堂。”

她在為孟庭戈打算。

也不知道他腦子什麽時候才能好,朝內暗湧四溢,需要一個人來暫時替孟庭戈維持住局面。

林相歷經兩朝,是朝裏資歷最深的人,只有他才合适。

卷耳話音一落,林遠笑意淡下來,“你為他而來?”

“是。”卷耳擡眸,看着眼前老者,“我希望你能幫他。”

“他是先帝的兒子,我為何要幫他?”林遠寒聲道。

手裏香茶涼了下來,卷耳合上蓋子個擱在一旁,“因為我想幫他。”

“而你。”她定定看着林遠,笑了笑,“欠我的。”

林遠一僵。

不下雪的日子才是格外的冷,卷耳看着窗外絡繹不絕的行人,半晌無話。

冰天雪地裏,他們忙忙碌碌,因家中有嬌妻幼子盼他們歸家。

可這世間多大啊。

有人視若珍寶的東西,在別人眼裏,可能不值一提。

卷耳起身,拿過鬥篷,理好系帶兜帽往外走。

林遠站起身,在她背後道:“平寧......你能不能,能不能喚我一聲——”

“不能。”那姑娘的背影堅韌挺直,幹脆打斷,聲音淡淡的,“有什麽意義呢。”

平寧。

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封號,在他嘴裏竟然成了自己的名字。

卷耳扯了個疏冷的笑,推門走了出去。

門板開合,吹進樓外袅袅炊煙,陌陌冷風。

半晌,林遠頹敗的坐在凳子上,神色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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