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孟庭戈(2)

明月樓高五層,是皇宮最高的建築。

這是前朝皇帝為魚夫人所建,為不問紅塵凡喧,高居明樓,情若皎月之意。

前朝國破後,此處便成了新朝的宴客之所。

如今三日一小朝會,五日一大朝會,這幾日正是朝裏休沐的日子,孟庭戈便命人在明月樓擺了家宴。

卷耳擡首看着飛檐頂上的冰,尖端對着地面,仿佛是一把随時會破空而下的冰劍。

“找人把這些清幹淨了,免得掉下來傷到人。”

落玉應聲擡頭,也覺得有些吓人,暗罵如今灑掃的下人真敢偷懶。

明月樓內,三人正分席各坐。

卷耳笑容嫣然,執起杯盞而敬,“皇姐一路奔波勞苦,得知你要回來,皇兄便派人修葺了皇姐從前的公主府,想來皇姐定會滿意。”

昌朝拉着臉看着卷耳冷笑,“只怕有些人怕我回來搶了她的地位呢。”

這燕京只有平寧這一位公主,又與孟庭戈這樣親近,她難道不會自覺高人一等?

孟庭戈只執着繪鳥描銀茶盞不發一言,收着冷肅的狹長眼尾微微擡起,淡淡看了卷耳一眼。

二人目光相對,短暫一瞬便錯開。

那姑娘放下杯盞,牽起個明媚笑顏,“皇姐乃是陛下長姐,這燕京誰能越的了您呢。”

昌朝母妃是先帝最寵愛的貴妃,皇室便是這樣,盡管都是一個爹,可這母親是誰,對這些皇子公主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母妃若受寵,子女便可如昌朝這般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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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勢弱,便和他們二人一般。

可歲月更疊,如今做主的,可不是先帝了。

昌朝懶得理那死丫頭,她臉上端出長姐的威儀,與孟庭戈道:“陛下年歲漸長,這後宮空無一人,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看孟庭戈冷若冰霜的臉,昌朝試探笑道:“你姐夫家有位小妹,名喚阮阮,是個精致可人的妙人兒,我瞧着與陛下倒是相配。”

她說完,孟庭戈便扯了個笑,淡淡出聲,“勞皇姐惦記了。”

昌朝以為孟庭戈是允了的意思,連忙道:“我這次回來,也把那姑娘帶來了,陛下改日可要見見?”

倒真是迫不及待的很。

青花瓷盤裏摞着幾塊酥片糕,孟庭戈定定看了一會兒,不說話了。

卷耳嘴角一抽,明白這是又該自己開口的意思。

“早聽聞柳州人傑地靈,是不可多得的好封地,可皇姐也莫要瞧不起燕京呢。”她聲音嬌脆天真,像是真的是在談論兩地風土一般。

皇後之位,她昌朝以為只有她自己惦記着嗎。

這燕京多少人都在盯着這個寶座,只不過礙着孟庭戈沒松口,才沒人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若孟庭戈今日見了阮阮,那明日就會有紅紅,雪雪,香香過來。

昌朝剛要責怪她打岔,便聽卷耳又道:“皇姐這次怎麽沒帶阿诤過來?”

聽她提起那孩子,昌朝臉上那點子笑意徹底沒了,“他一個小孩子,怎麽能随便折騰。”

卷耳淡笑不語。

阿诤可不是昌朝公主的兒子。

昌朝婚後多年無子,驸馬在外偷腥,等昌朝抓到時,那外室女早已珠胎暗結。

昌朝手段淩厲,竟活活打殺了那女子,又記着自己無子,便把這孩子抱到自己名下來養。

他們孟家,最愛殺母留子這一套。

孟庭戈不知想起了什麽,他放下手中茶蓋,發出“叮——”的一聲。

“朕還有事,便讓平寧陪着皇姐吧。”

孟庭戈剛起身,昌朝看了眼立刻起身福禮的卷耳,自己也勉強矮了矮身子,口中不怎麽熱絡,“既然陛下有事,那我也先回公主府了。”

孟庭戈‘嗯’了一聲,邁開步子往外走,黑地繡金靴從卷耳面前掠過,她屈膝道聲恭送。

門扉吱呀,孟庭戈與昌朝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落雨扶着卷耳起身,小聲道:“昌朝公主真是幹什麽都要尖兒。”

連皇後都想給陛下安排了,未免太把自己的當回事。

說好聽的,她與陛下是姐弟,可宮中誰不知曉,這手足之情的澤佑,陛下可是一點都沒嘗到過。

和他們這位陛下談手足,未免可笑。

拍了拍她的手,卷耳還未說話,便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陣驚呼。

“陛下——!”

“禦醫!!傳禦醫!!”

卷耳一愣,立刻提裙下樓,而後看着眼見景象有些懵。

門口亂糟糟一團,昌朝正驚恐的站在一旁。

地上正躺着一道身影,他四周散了許多摔碎的冰塊,琉璃一樣泛着光,那人躺在雪中,腦後正緩緩的滲出血,在雪地裏洇透大片。

孟庭戈按着頭顱,淩冽雙眼有些失了焦距,他迷蒙看到卷耳疾步向自己跑來,還未開口,便徹底昏了過去。

四下又是一陣驚呼。

坤明殿內,壓抑苦澀的藥味充斥着每一個角落,禦醫正凝眉給孟庭戈把脈。

殿外烏泱泱跪了一地的奴才。

樓頂掉下來的堅冰砸到了皇帝,不管他傷的到底如何。負責灑掃的宮人的腦袋都不用要了。

他們跪在這求死,只盼着莫要連累家人。

一時間,殿外隐隐哭聲便傳了進來。

卷耳按了按額角,“皇兄如何了?”

太醫收回手,躬身道:“回公主,陛下這頭上的砸傷不算重,只是血流的多了些,如今還看不出有無其他症狀,等陛下醒來,必要再進行診治。”

卷耳看了眼榻上滄冷的容顏,口中道謝,“有勞院首了。”

禦醫連道不敢。

昌朝心下也是煩躁。

方才她可是和孟庭戈一齊出的明月樓,只那突然掉下來的冰卻只砸到孟庭戈一人,若真追究起來,她真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

瞧着人應該是死不了,昌朝便有些懶得在這作戲了。

她瞧了眼卷耳仿佛擔憂之極的柔嫩臉孔,心下翻了個白眼。

以往倒沒發現,她這皇妹倒是會做戲的恨。

又不是同母兄妹,誰會真的擔心?

卷耳目光撇到一旁的昌朝,柔聲道:“皇姐也累了一天了,這裏有妹妹便好,皇姐便回公主府歇息吧。”

昌朝聞言立刻扶住頭側,疲憊不堪道:“那妹妹便好生照顧陛下,本宮實在是支撐不住,便先回去了。”

她這一天也算是過的飄忽。

晨時車架被攔,午時又被這兄妹倆一頓擠兌,傍晚又出了這麽個事兒。

昌朝暗嘆一聲晦氣,扶着宮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

內室的炭火燒的有些熱,卷耳走到半人高的炭爐旁,雙手懸在上方熱着,慢慢想着,這阮阮此時早就有了心上人,還是不要讓她進宮,避免扯出故事線來。

宮殿內靜了下來,卷耳杏眼閃了閃,偏頭看床上的人,“人都走了,陛下可以醒了。”

方才禦醫診脈時,卷耳便見孟庭戈眼皮動了動,她估計着,孟庭戈應是為了打發走昌朝,才一直未睜開眼睛。

卷耳話落,那人黑鳳翎般的長睫顫了顫,緩緩睜眼。

剛才到底是流了不少的血,他如今的臉色蒼白清透,再配上有些異域的深邃眼窩與挺直鼻脊,整個人便有一種反差的驚豔。

卷耳也忍不住看呆了一瞬間。

真是,好看呢。

卷耳收回手,走到榻邊道:“昌朝已經走了。”

那雙眼睛澄澈幹淨,瞳孔清透,沒有一絲雜質。他嗓子裏發出輕哼,絲絲繞繞的尾音又奶又軟,許是疼了,孟庭戈擡起右手,想去按按頭。

“哎哎哎。”卷耳一把抓住他的手,“皇兄啊,你這腦袋如今可碰不得。”

他醒的這樣快,瞧着應該是沒被砸出來什麽好歹。

孟庭戈被她拉住,只是愣愣看了會自己的手腕,而後擡起濕漉漉的眸子,懵懂的盯着她看。

卷耳一怔。

他怎麽回事。

怎麽看着,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卷耳還未說話,便看那雙上挑美目緩緩變紅,長眉下壓,挺直鼻骨在燭火下留下淡淡陰影。

仿佛受了天大的錯待般,孟庭戈吸了吸鼻子,小聲開口。

“姐姐,我疼。”

???

???

卷耳一臉震驚,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直直撞上身後梨木博古架。

“你喊我啥??”

床上的人只穿着雪白裏衣,墨發明眸,周身氣質卻和往常有些不一樣......

帝王胸有溝壑萬千,內裏暗藏着多少冷箭與霜華,往日孟庭戈的眼神不是漆黑若枯井,便是暗沉如深淵。

只是他現在......

孟庭戈注意到她後退的動作,嘴角撇了撇,委屈地看着她,不明白為什麽阿姐要站的這麽遠。

而後在卷耳怔楞的眼神裏,孟庭戈擡起了雙手。

“姐姐,要抱。”

??????

卷耳眼前有一瞬間的眩暈。

這是......被砸傻了???

卷耳立刻轉身往外走。

娘喲,可要找個禦醫來瞧瞧。

“姐姐!”

身後有些凄厲的聲音讓她瞬間停步。

孟庭戈掀開被子下床,他急急忙忙去追那道纖細身影,可腦中一痛,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撲通——”一聲,他結結實實地趴在地上。

“姐姐,疼......”孟庭戈趴在地上咬着唇,枯長白指按着頭。

卷耳腳步定在原地,她憋了半晌,緩緩轉身。

往日冷然桀骜的皇帝陛下趴在地上,裏衣領子散開,露出些蒼白肌骨,一雙紅透了的眼睛蜷着水汽,明明白白寫着,她要是走,他就要哭了。

卷耳犯愁的轉身,蹲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緩緩出聲,“我是你妹啊......”

他折騰了一陣,頭又開始疼了,可連眼睛都不肯眨,生怕卷耳離開。

塞外長碑仿佛染了日光,脫了那一層寒涼凄寂,剝開層層泥沙,是皎皎一顆赤子心腸。

“你先起來。”卷耳嘆了口氣,伸手去扶他。

孟庭戈看了眼伸到他眼前的柔嫩雙手,小心翼翼的握住。

卷耳廢了好大的力氣給他扶起來,兩個人磕磕絆絆的摔在床上,卷耳瞬間翻了個身爬起來。

孟庭戈愣愣地看着她,“阿姐......”

卷耳長嘆了口氣,再一次糾正,“我是你妹啊......”

見她不應自己,孟庭戈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眸子。

明明從前,她都自稱阿姐的。

四下無聲。

卷耳看了他片刻,突然揚聲,“落玉。”

門被推開,外面風雪吹進來幾許,連內室的紗帳也也微微飄蕩起來。

落玉站在外間道:“公主可是有吩咐?”

卷耳道:“把禦醫請過來。”

“是。”

劉吉去而複返,他進了內室還未開口,便聽他們殺伐果決的皇帝陛下委委屈屈的問了一聲,“他是來讓我吃藥的麽?”

“......”

劉吉臉上瞬間淌下冷汗,“參見陛下。”

卷耳靠在床頭,一臉麻木,“你看看陛下這是怎麽了?”

“待,待老臣再為陛下——”

“不要!”孟庭戈搖頭,哀求的看着卷耳,“阿姐,我不要。”

“......”

“不要什麽不要!”

她嗓音有些高,便見孟庭戈有些受傷的垂下了眼。

“......”

卷耳一言難盡的坐在他身邊,忍着那股異樣,盡量放柔了聲音,“你生病了,要看禦醫才會好呀。”

孟庭戈抿唇,低低道:“我自己會好的。”

“可是阿姐會心疼的。”卷耳破罐子破摔,拿出了幼時哄牆外那只狗,求它露面的溫柔,“你不想讓阿姐難過的,對不對?”

那雙眼睛顫了顫,像是抉擇半晌,低低嗯了一聲。

劉吉頭都不敢擡。

他伸手號了脈,又擡頭看了看孟庭戈面色,臉上有些凝重。

“......怎麽樣?”

劉吉沉聲與卷耳道:“殿下,人腦經絡千百而精密,有些病症連脈裏也不曾顯示,臣猜想,陛下應是經絡受損,臣會給陛下開幾副藥,其他的,只能看天意。說不定過幾日,這種狀況便會好轉。”

“天意?”卷耳驚了,“他可是皇帝,他腦子壞掉了,你讓他靠天意好起來?”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臣......無能。”

劉吉叩首。

“......”

卷耳疲憊的按了按額角,“你先下去開點藥,這事先別聲張,就說陛下還未醒。”

劉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如此只能應是。

待他出門,卷耳轉頭,對上孟庭戈清澈的雙眼。

“阿姐......”他抿抿唇,怯怯地看着她。

“......”卷耳緩了口氣,“孟庭戈,我不是你姐,我是你妹,你妹啊!”

孟庭戈蜷在床上,默默點點頭。

半晌,他抱着膝蓋,軟軟呼呼的喚,“阿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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