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閻追(2)
他喉中嘶聲很重,說一句話便要喘許多下,一幅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瞧着便讓人心慌。
卷耳的手放在他臂上,潤物無聲的為他輸着功法,聞言只是颔首,“是。”
過了會兒,嚴追臉色好了些,才擡頭看着這陌生女子。
他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雖時日無多,倒還算有些良知,祖母買你回來,說是讓你照顧我,但我明白,她只是怕待我死時沒人給我收屍而已。”
少年聲線虛弱柔軟,像是沉夜未央時掠過的新雁,聲聲鳴啼無不溫良。
嚴追繼續道:“可這并不至于我來坑害你,祖母說為我買一個“妻子”,我本就不贊同,待會兒我會與她說明緣由,讓她放你離開。”
卷耳倒是沒想到,他倒是君子又良善。
這劫渡的挺值的,竟還學到了這些。
少年在人前不肯彎下脊骨示弱,他右手撐在榻上,指骨被壓的毫無血色的白,長袍領間露出一角紅色物體,卷耳眼力尚好,認出那是閻君的私印。
想來就算他來歷劫,這東西也不能遠離他分毫的。
思忖片刻,卷耳收回視線,方才開口,“我家裏貧窮,看我是女孩兒便常常缺衣少食,等我長大了些,便準備把我賣給了官爺做妾,我冒死逃了出來,跑了許久才來到這。”
嚴追聽的微微凝眉。
卷耳不動聲色的接着胡編亂造,“我模樣還算不錯,總有些青樓教坊的人想買我回去,我幾次死裏逃生才不至于落入魔窟,我實在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跟婆婆回來,是我能給自己尋到的最好的出路。”
她說完,嚴追沉默下來。
為了省着燈油,小屋內只在廳桌上點了盞燈,還是方才嚴婆婆出門時給兩人照明用的。不慎明亮的氣氛裏,二人之間像是橫亘了堵無形的牆。
他面色沉靜卻不寡淡,卷耳忍不住又看了幾眼。
不知過了多久,在卷耳以為嚴追又要換一套說辭勸她離開時,才聽到他低低一句妥協。
“那你……便留下吧。”
卷耳松了口氣。
……
……
嚴追身體不好,與卷耳說了會兒話便用光了攢了一天的精力,待他倉促睡下後,卷耳才推開房門,腳步很輕的來到後院。
嚴家不大,只有兩間泥石堆砌的小屋,後院東邊的空地栽着些蔬果,依着牆壁底下起了鍋竈,如今正冒着袅袅的炊煙。
卷耳會的不多,她不好多用術法,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竟然是熬湯的藝技了。
竈臺下是燃的正旺的枯枝,暖意撲在兩人身上,嚴婆婆佝偻着腰,看着卷耳利索娴熟的動作頗為開心,“孟姑娘這湯熬的真好。”
熬湯的活她做的利索,一看曾經便是做過許多次的,能吃苦的姑娘心地善良,也能更好的照顧小追。
方才卷耳自稱姓孟,嚴婆婆便如此稱呼她。
卷耳把湯撐出來,聞言彎唇,“您喜歡,我便天天給您做。”
老語有話,看碟下菜,誇一個人必須要誇在點子上。
孟婆最喜歡聽的話,不是別人誇她術法多麽高超,而是別人誇她的湯做的好。
卷耳心下也有些滿意自己的手藝,這孟婆湯加上幾許蔥花小菜,味道竟然意外的可口許多。
她樣子雖豔麗,但性格卻算溫和,嚴婆婆沒接過卷耳手裏的湯,只是慈和道:“去把這碗給小追送過去吧。”
家徒四壁,這一餐飯的米粒都在這碗給嚴追的湯裏了。
“那您呢?”卷耳手指摩挲着碗沿。
“老婆子吃那麽些做什麽。”嚴婆婆拍了拍她的手,“去吧,聽話。”
卷耳眨眨眼,心底輕輕嘆息。
……
卧房裏燈光晦暗,泥色牆壁上挂着幾件做農活用的工具,只不過已經鏽的不成樣子,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用了。
卷耳端着湯碗走到床邊,“君......阿追,吃點東西吧。”
她差一點脫口而出喚他君上。
嚴追睜眼,琥珀眸裏幹幹淨淨的,聲音卻像是鋸子割過鏽鐵,“祖母呢?”
他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一副風燭殘年的氣色,兩頰病紅的凹進去,眼底淡淡黛色襯得愈發憔悴。
也不知閻追回到地府時,見三生石上這悲慘的一生會作何感想。
“婆婆在外間煮東西,讓我先進來喂你。”
嚴追垂眸,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東西。
那湯的味道像是與往日不同,熱氣飄渺,聞起來似乎格外誘人一些,卷耳看他眼波微動,便笑着舀了一勺遞過去,“嘗嘗麽,我做的。”
她手伸過來,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便暴露出來,嚴追有些驚訝。
竟然真是一條蛇形的物什。
少年看她一眼,湊過去喝了口湯。
湯汁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食材也不過像是往常一樣,都是些家裏種出來的蔬葉,可味道卻是天差地別。
很香。
卷耳看他軟和下來的眉眼,心裏頗有成就感。
她不愧是專業的。
兩個人一個喂一個喝,屋子裏沉默安靜,只有碗勺的輕微碰撞聲。
卷耳如今化成的也不過是二九年紀的少女,和嚴追二人相對而坐,讓人不禁瞧出些般配來。
門口的嚴婆婆擦了擦眼角,轉身出去了。
少年清瘦,用了一碗湯便什麽都吃不下了,卷耳抱着碗拿去廚房清洗的時候,嚴婆婆在身後喚她,“姑娘。”
卷耳轉身,疑惑問,“婆婆,怎麽了?”
嚴婆婆握着那根與她一樣佝偻着的拐杖,顫顫巍巍的走到卷耳身邊,遞給她一個有些破敗的布包,聲音烏烏渾濁,“這是姑娘的賣身契。”
白日時,二人才簽了這賣身契,卷耳懷裏的那半串銅錢還好好的放着,她還想着找機會還給老人家。
卷耳一怔,“這是何意?”
嚴婆婆緩緩矮下身坐在石凳上,聲音蒼老,“我雖将你買回來,但并不是想讓你在這蹉跎一輩子,我老婆子不是那種陰險之人。”
“我日子不多了,待我死後,只望你能好好待小追,直至......直至他離開。”
那孩子的身體無人比她更了解,藥石無用,只是每日拖着,等着終将來臨的那天。
可她等不到了。便以德報德,只盼這姑娘能善待嚴追。
卷耳沉默片刻,為這一片慈和心腸。
半晌,她伸手接過那賣身契,點頭答應,“您放心。”
這裏只有兩間房,嚴婆婆那間只有一張顫顫巍巍的小床,卷耳便被她叫去跟嚴追一起同住。
她名義上本就是買來給嚴追做妻子的,住一塊也無不可。
人非草木,嚴婆婆想着,若是兩個人有了感情,這姑娘也會對阿追更好一些,是以卷耳抱着被子過來時,嚴追立刻就明白了這是誰的意思。
他只默默看了她一眼,而後往裏面翻了個身,給她在床外側留下了一個夠一人躺着的位置。
少年瘦削如刀,微躬的背影像是夜空上的彎月,窗外蟬鳴不斷,不甚明亮的月光打微微破敗的窗戶透進來,給一切鍍上一層靜谧珠光。
卷耳動作很輕的爬上榻,翻了個身背對着嚴追。
閻追這人矯情的很,若是醒來時知道他的卧榻上曾經被人睡過,只怕是又有的炸了。
是以卷耳的動作格外小心,争取不碰到身邊少年的一衣一角。
她是來送他走的,可不是送自己。
她躲避的動作太過明顯,嚴追忍了忍,坐起身來剛想開口問她什麽意思,可話未說出口便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卷耳一驚,立刻坐起身看着他,“怎麽了?”
也沒有風吹進來啊,怎麽會突然咳嗽?
她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沒用力,可嚴追身上根本沒什麽力氣,他咳的撕心裂肺,可又怕隔壁的嚴婆婆聽到,只捂着嘴艱難忍着,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雙眼睛裏就蓄了滿滿的淚。
跟那個談笑間要人命的閻君差距實在太大。
卷耳手忙腳亂的爬下床倒了杯水,三步并兩步的走到床榻時,那少年似是撐不住身子一樣,直直的往地上栽下去,幸虧卷耳反應夠快的一把把人......拉進了懷裏。
她動作太過狂野,嚴追顯然未能反映過來,就直接撲進了那個香軟的懷抱裏。
這香很奇怪.....
卷耳倒是無所覺,“喝口水麽?”
女孩子的身上軟的像是香甜的酥酪,嚴追後知後覺,立刻撐着身子從她懷裏退出來,只沉默着坐在一頭不語。
像是受了委屈的幼獸。
這附近風水不好,再加上他們二人至陰之體,卷耳明顯察覺這山裏有妖獸對這少年蠢蠢欲動。
她手掌落在少年肩頭,她周身白霧緩緩将二人包裹,林中鬼怪察覺到踩了太歲,立刻逃盾了。
卷耳收回手,秉持着下級對上司的友好态度又問了一遍,“你怎麽樣?”
嚴追卻不答這話,只是語氣沉喘,“你若怕我病氣過給了你,便去尋婆婆一起睡吧。”
她一愣,“什麽?”
哪跟哪兒啊。
她臉上迷惘如有實質,可嚴追繼續控訴執拗的看着她,是一幅憋屈又難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