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月雨

“看吧,清北苗子也是人,也該被尊重基本生理需求。”蘇好又打了個呵欠,揮揮手跟杜康再見,表示自己也去滿足生理需求了。

“站住!”杜康重新把人喝住。

蘇好瞌睡朦胧,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得生理性心悸,心髒突突一跳,滿臉無話可說。

她一臉惺忪地回過頭來,正對上徐冽緩緩睜開的眼。

兩雙困倦到六親不認的眼在一剎迷茫的對視之後,一左一右撇過頭,看向杜康。

杜康看了他們一人一眼,發現這兩個美國時間的學生神态極其同步,都像沾染了起床氣似的面無表情。

難道是他想多了,新來的孩子一直擺着一張讓人擔憂的厭世臉,只是因為沒睡飽?

杜康讓徐冽等等,繼續跟蘇好說教:“雖然我教語文,但生理學的道理也是明白的。這個久坐呢,會減緩人體血液循環,容易讓大腦産生疲勞感,适當活動可以舒筋活血,消除睡意。所以老師給你安排個利人利己的任務,你現在去給新同學領校服。”

“您說北籃球場器材室?”蘇好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知道地方就好。”

“大操場還在翻新,繞路得走一公裏多,這是體罰吧?”

“什麽體罰,這是照顧新同學!同窗之間,難道不該互相友愛幫助?”

“那新同學不也犯困嗎?”蘇好看了眼安安靜靜站在遠處的徐冽,“這個機會,我選擇友愛地讓給他。”

“也是,”杜康點點頭,接過蘇好手裏的文件袋,夾在臂彎算是替她保管了,“那行,兩全其美一下,你帶路,你倆一塊兒去。”

“……”

杜康執着地把兩人押到教學樓下,給他們指着前方那條人來人往的水泥路,像指着奔小康的道:“就往那方向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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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正是考生們從考場一哄而散,蜂擁向食堂的時候,杜康帶着學生杵在路口特別顯眼。

何況兩個學生都是話題人物,一個常年熱搜,一個今日新晉熱搜。

蘇好在考場上被人誣陷作弊的事也已經在五分鐘內傳遍半個年級,好些人都想過來跟她搭話。

有的是關心,有的是八卦,還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來瞅瞅她旁邊這位光是遠影就顏值超标的新同學。只是一看見杜康在,全戰略性撤退了。

倒不是這位老師多兇悍,而是太能叨叨。這個點被逮着唠嗑,還指望吃上熱乎飯?

杜康用一種“兒行千裏母擔憂”的語氣叮囑蘇好:“去吧,啊,知道你要好朋友不少,別找人給你跑腿,親自把新同學平安送到,再平安送回,我就站這兒等你倆。”

“……”蘇好剛用眼神暗示一過路男生等着別動,聽到這話,又給對方打了個“沒你事了走吧走吧”的手勢。

杜康轉頭對徐冽和顏悅色道:“一般九月份正常開學的日子,校服統一在圖書館領,但現在只有個別同學需要補領,所以庫存校服都收納在倉庫,你辛苦點走一趟,順便熟悉熟悉環境,我們這個學校啊它……”

“好。”徐冽終于開了這麽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口。

雖然只有一個字,而且還打斷了他說話,杜康仍然十分激動:“哎,這就對了,像這樣多跟老師同學交流交流,以前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老師我現在就帶他去交流。”蘇好拎起徐冽的衣袖往前拽。

徐冽順着她的力道走了兩步,低頭望向那只雪白的手。

蘇好正回頭看杜康,等轉過眼來才瞥見徐冽的目光落在哪裏,立刻松開了他。

她跟男生相處向來比較随意,這種程度的接觸實在稀松平常,但看徐冽的眼神,似乎有點在意這個動作。

可能是挺養尊處優一大少爺?

這類不接地氣的富家子弟,讓蘇好覺得有點麻煩。

南中的教室是六排八列,兩列一組的格局,七班原本四十七號人,她剛好落單,在最後一排獨享兩個座位。

現在轉學生空降,怎麽算都得降落在她隔壁。

可她和學霸本來就沒話可講,更別提現在看來——拎個袖子都這麽敏感,這位優等生冰清玉潔的氣質簡直跟她泾渭分明,朝夕相處得多累人。

她算了算轉學生坐到講臺邊的幾種可能,問:“新同學,老師讓我跟你多交流,那我代表七班師生了解了解你個人情況啊——那什麽,你近視嗎?”

“沒。”

看來沒有靠近黑板的需要。

“那以前在學校坐教室後排,還是前排?”

“後排。”

看來也沒有坐前排的習慣。

“你有女朋友嗎?”

“沒。”

看來也沒人因為他跟漂亮女生坐同桌吃醋。

蘇好皺了皺眉,想來想去,最後問:“那你覺得我這人怎麽樣?”

“我不打算交女朋友。”

“?”

蘇好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被人笑嘻嘻地從背後一把勾過了脖子。

背上沉沉壓下的重量差點讓她背過氣去,她撂下苗妙的胳膊:“沒長腳啊你?走路也不出個聲。”

苗妙重新搭上蘇好的肩,把她攬到一邊,小聲說:“這不是想偷偷看看轉學生嗎?哎下手挺快啊你,不過是得搞快點,你們班這新同學長得也太犯規了,還有那身行頭,我看牌子鑒定了下,起碼六位數,”苗妙比了個六的手勢,“這什麽概念?等于穿了輛車在身上……”

“等會兒,”蘇好打斷她,用的是光明正大的正常音量,“你剛說什麽?”

苗妙回頭瞄了眼身後的徐冽,見他看着遠處一棵被雨摧敗的玉蘭,并沒有在意她們,才小聲說:“我說他這身襯衣西褲價格起碼……”

“不是,再上一句。”

“說人長得帥……”

“還往上。”

“沒了呀?”苗妙想了想,“哦,我說你下手挺快。”

“我下什麽手?”

“啊我在後邊聽着,你不是在毛遂自薦,想當人女朋友嗎?”

剛剛沒來得及捋順的腦筋抻直了。

蘇好重新回憶了一下她跟新同學的對話。

——你有女朋友嗎?

——沒。

——那你覺得我這人怎麽樣?

——我不打算交女朋友。

“……”

要說蘇好為什麽不愛跟學霸當朋友吧,這就是原因。

人家學霸說話講邏輯,回答下一個問題的時候,還聯系上文閱讀理解。她呢,她金魚腦子七秒記憶,壓根沒記得自己上邊說了什麽。

溝通都有障礙。

蘇好沉重地閉了閉眼,跟苗妙說:“你回避一下。”

“哦,”苗妙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我和風哥老地方等你吃晚飯啊,風哥說你在考場被人陰了,一會兒請你吃好吃的。”

等苗妙走遠,蘇好轉身攔了徐冽:“新同學,誤會了。”

徐冽的目光從遠處收回,停下來淡淡看着她。

看着她,又似乎根本沒看她。

這眼神不是傲慢的目中無人,而是空,空蕩,空洞。

他好像真覺得她跟他沒什麽關系,這裏的所有人都跟他沒什麽關系。

蘇好被這副表情噎了下,意識到她剛才的話大概根本不重要,他本來也沒聽進去。照他這長相和随便一身行頭十幾萬的家世,拒絕女孩子的臺詞應該已經念得跟流水線作業一樣熟練。

但蘇好還是說了下去:“我剛才問你,我這人怎麽樣的意思,是說——我成績不好,常年吊車尾,也不守規矩,逃課打架抽煙喝酒啊,你能想到的混賬事我全幹過。”

“上學期,我前同桌的家長因為覺得我帶壞她,害她休了學,來學校鬧事掀了我們老班桌子,場面……”她啧啧搖頭,“非常難看。”

“今天看到新同學你,我就擔心要是你這清北苗子也被我害得堕入塵網……哦,搞不好還有法網,那怎麽得了。”

“所以雖然全班只剩我隔壁有個空位,為了你的前途考慮,我覺得講臺邊也是個不錯的去處。你說呢?”

蘇好說到最後擠出一個微笑,狹長的眼,像狡黠的狐貍。

“可以。”就像回答“你近視嗎”這種問題一樣,徐冽想都沒想。

也沒有自作多情的尴尬。

好像是見過世面的。

這個反應莫名讓蘇好有點吃癟。

就像抄起一身家夥氣勢洶洶去唬人,結果卻被人當成菜雞中二病一樣。

她默了默,“哦”了聲,讓開道繼續帶路,沒再跟他搭腔。

南中建校幾十個年頭,盡管硬件設施一再翻新,也免不了在細節處暴露歲月的痕跡。就像腳下這條水泥路,經過一場雨的洗禮,已經積了好幾灘坑窪。

蘇好一路繞着走,途經一處幹淨的水窪,看見水面倒影裏斜後方沉默的少年。

雖然不是一路人,但平心而論,新同學确實長得很賞心悅目。

五官是這個年紀男生少見的深邃,眼窩深,卧蠶飽滿,瞳孔漆黑,眉骨和鼻梁的棱角利落得一眼就能刻進人印象裏。皮膚又是冷生生的白,像愛德華·霍普的畫,即使存在于鮮活喧鬧的場景,也總透着一股疏離孤獨的冷感。

忽然一陣風吹皺水窪,把美少年姣好的面目打碎。

蘇好驀地回過神來,撥開迷了眼的碎發,重新望向路上熱鬧的人群。

這個點往北籃跑的男生不少,都是飯也不吃,趕着去搶打球場地的。

幾個男生運着球經過蘇好身邊,吹着口哨跟她打招呼。

少女深藍的百褶裙擺被風吹得悠悠蕩蕩,裙下那雙颀長的腿又白又直,晃得人眼昏。

路過的男生都會看她一眼,然後忍不住再看一眼。

“蘇姐這誰啊?”有人問。

“我們班新同學。”

“哦,新同學打球嗎?四等一。”男生用食指轉着籃球邀請道。

“人跟你們不是一挂的,”蘇好直接替徐冽拒絕,“一邊玩去。”

“蘇姐看球去啊?風哥呢,怎麽沒跟你一起。”這是另一個。

“我跟他連體嬰嗎?”蘇好沒好氣地嗆。

結果這話不知戳着熱血少男什麽點,幾人嬉皮笑臉抖着眉毛,你看我我看你。

蘇好一個眼刀殺過去:“打開你們腦殼,把裏面廢料清理清理啊?”

男生們立馬舉手投降,倒跑着一跳一跳地蹿遠。

把徐冽領進器材室後,蘇好倚在門邊等他,剛打算靠着牆眯會兒眼,就見一輛單車飛似的飙了過來,在她面前一腳剎停。

車上人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鼓蕩,停下來才慢慢落平整。

“事辦完沒?”陳星風長腿支地,朝後座努努下巴,“辦完了上來。”

陳星風跟蘇好小學六年同窗,初中雖不同校,平常聯絡卻不少,勉強算得上十年發小情,剛剛在十二班考場替她攔人捧場的也是他。

“不是讓你跟苗妙老地方等嗎?”蘇好瞥瞥他。

“餓死了等不住。”

蘇好往器材室裏看了眼。管北籃器材的是一位已經到退休年紀的女教師,行動有點遲緩,正讓徐冽登記簽名。

“還得把人送回去。”蘇好臉色不耐煩,“我東西都扣在老班那兒。”

陳星風跟着往裏看了眼:“這不有手有腳的嗎?還要你一女孩子送?”

蘇好也覺得這事有毛病。

想來想去,杜康拼命找機會讓她和轉學生提前友好相處,估計是準備安排他們當同桌。

但現在反正沒有這個需要了。

蘇好走進去,歪頭看了眼徐冽在登記表上的正楷簽名,瞟見個姓氏。

“徐同學,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她斜斜倚着辦公桌看他,“你記得回去的路吧。”

徐冽擱下水筆,點點頭。

“那老班問起來,你替我解釋一下啊。”

蘇好有口無心地囑咐了一句,走出去輕輕跳上陳星風的車後座,側坐着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将懶懶垂落的蜷曲長發捋到後背,視線瞟回器材室的方向。

徐冽正安靜地站在那裏,逆光下的側影挺拔如松,鼻梁和喉結的輪廓像硬筆勾勒的線條,轉折鋒利。

陳星風回頭看她:“幹嗎,不放心啊?”

“這有什麽不放心的,”蘇好眼尾揚起,拉成細細一線,盤算着笑,“我是在看,新同學的喉結好性感,不當同桌可以當模特,改天把人抓去畫室……”

陳星風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猛蹬一腳踏板:“你什麽眼神,老子看那是甲狀腺腫大!”

“……”鋼鐵直男草泥馬。

單車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走。

等兩人沒了影,器材室老師才從裏間拿出一摞裝在塑封袋裏的校服,語速緩慢地說:“冬裝下學期統一發,這裏是春裝夏裝,每套兩身,只剩這尺碼了,你瘦,應該能穿,就是袖子和褲腿稍微短點,先湊合着。”

徐冽道了聲謝,拉開書包拉鏈,慢條斯理地拿起校服往裏裝。

“老師,借個球!”一個男生忽然急匆匆地奔了進來,經過徐冽身邊時,不留神擦過他的黑色書包。

書包被撞落地,連帶裏面一個紙盒子也掉了出來,發出輕輕一聲“啪”。

“啊不好意思……”男生回過頭來道歉,一眼看見地上掉落的東西,愣了愣。

“嗯?什麽東西掉了?”老師撥下老花鏡往地上瞄去,因為書包的遮擋,只看到盒子的白色一角。

徐冽低頭看了眼,不緊不慢地彎腰去撿,瘦長的手指輕輕一攏:“藥盒。”

“哦。”老師毫不懷疑地點點頭,重新戴起老花鏡去檢查辦公桌上的登記表。

一旁借球的男生眼睜睜看徐冽面不改色地把那包煙放進書包,嘆為觀止地咽了咽口水。

這他媽是哪裏來的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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