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月雨

晚自修,藝術館三樓。

偌大的畫室靜悄悄,十幾個美術生圍成半圓,人手一個畫板一支鉛筆,眼瞟着正中央長沙發上充當模特的速寫老師。

燈火通明裏,只聽到鉛筆掃在紙上的沙沙輕響。

蘇好背靠窗,窗邊的紗簾被夜風吹得飄飄落落,邊角時不時蹭到她壓在膝上的畫板。她像沒察覺,手中鉛筆依然輕快地打着陰影,過了會兒,把鉛筆夾上左耳,又從右耳摘下另一支。

沙發上的鮑春生看了眼蘇好,對她的專注力露出滿意的神色。

蘇好是鮑春生近幾年最得意的一位門生。

剛進南中那會兒,蘇好并不是美術生。那時候鮑春生在美術課上發現她繪畫功底非常深厚,應該從小就學畫畫,問她既然學了這麽多年,為什麽不走藝術道路。

蘇好當時怎麽說的來着?哦,她說畫膩了。

可後來鮑春生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蘇好的父母不希望她繼續學美術。

這事有點奇怪。鮑春生理解很多家長對藝術存在偏見,認為畫畫不務正業。但如果蘇好的父母也是出于這樣反對,之前就不會培養她那麽多年。

何況聽說,蘇好的爺爺生前曾是一位油畫老師,蘇家分明是藝術世家。

鮑春生不知道其中有怎樣諱莫如深的故事,不過幸好,蘇家父母在蘇好升高二之際松了口——因為蘇好實在太渾,天天翹課,到處胡鬧,靠文化課根本考不上像樣的大學。

蘇好也是争氣。一個學期就把荒廢的東西全都拿了回來。

鮑春生從往事中回過神,掃了學生們一眼:“我手已經開始麻了啊。”他在沙發上支肘側躺着,“等我全身都麻了,你們要還沒交上來,回去加罰二十張速寫。”

“老師您怎麽又來這套……”苗妙抱怨,“這才多久,您身體素質也太差了,換個人給我們當模特吧。”

“就是……”有人低低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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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春生臉上笑眯眯:“是我身體素質不行,還是你們專業水平不夠?讓你們畫個靜态還逼逼賴賴,有這功夫跟我打嘴上官司,看看人蘇好到哪了。”

蘇好左右兩邊的男生湊過去一看:“卧槽,蘇姐你是人嗎?”

苗妙沒往蘇好那兒看,不看也能猜到她的進度。

蘇好在教學樓是學渣,到藝術館卻成了老師口中的“別人家孩子”。

通俗點說,其他美術生和蘇好的差距,類同于英語考場上,大家剛開始做閱讀,學霸已經寫起命題作文的提綱。

果然沒過幾分鐘,蘇好就停了筆。

她旁邊那個喊“卧槽”的男生瘋狂抓緊時間收尾,趕在她交卷之前,搶着把畫舉到鮑春生面前。

鮑春生瞟瞟男生的畫,眉頭皺起:“達不到蘇好的功底,還是先給我求質量再求速度,看看你這畫的什麽?天也不冷,我特意穿了件厚毛衣來拗造型,就為了看你這種褶皺表現啊?”

男生撇了撇嘴:“哦,我去重畫。”

“順便換張紙,講不聽的,又用上好東西了,說多少遍聯考不發你們金貴的紙,現在嬌氣上了,等考試筆都下不去!看看蘇好用的什麽,人家難道買不起好紙嗎?”

男生蔫答答地走回座位:“蘇姐,能借我張紙嗎?”

“自己拿。”蘇好努努下巴,起身把速寫交給鮑春生。

“今天稍微慢了點啊。”鮑春生瞅瞅她的右手,“手指費勁?”

蘇好晃了晃手:“沒啊。”

“還沒呢?中午我在食堂都瞧見了,”鮑春生指指她,“姑娘家沒事給人擋什麽球,畫畫的手也敢折騰,去醫務室看過沒?”

蘇好曲了曲食指:“用不着看,沒傷到筋骨,我有經驗。”

“有經驗擋個球還能打着手!”鮑春生觑觑她。

蘇好不耐煩地催促:“您還看不看畫啊?”

鮑春生低頭看起畫來,半天憋出一句:“蘇好,不用心啊,老師怎麽從你的畫裏看不出感情?”

“……”畫畫不易,蘇蘇嘆氣。

“您這張臉,我閉上眼都知道哪裏有幾道褶子,還能畫出什麽感情?挑不出刺還是別挑了,您也不嫌累。”

鮑春生被損也不生氣,得意門生嘛,怎麽都順眼。

蘇好的水平在應對聯考上确實已經觸頂,平常的練習也就是保持手感而已,他們幾個老師一般挑不出她應試上的毛病,偶爾會在應試外的環節給她提一些特殊要求。

“那這麽着,”鮑春生提議,“你去找個想畫的模特,老師看看你用起心來的畫是什麽樣。”

蘇好以為鮑春生只是随口一說,也沒把這提議當真,沒想到過了兩天,又輪到鮑春生的課,他一見她就問“模特找着沒”,看她壓根沒放心上還生氣了。

隔天是周四,臨近晚自修,蘇好去畫室之前記起鮑春生的交代,終于把欲望的目光投向了她同桌的好皮囊。

要說她最近鐘意哪位模特,那肯定就是她這位骨相絕美的同桌了。

只不過徐冽這幾天在學新教材,看起來忙得像一分鐘幾千萬上下的總裁,一日三餐又跟九班那個施嘉彥同行,也沒跟她多熟絡,她不确定他會不會答應。

就像這會兒,蘇好覺得徐冽應該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卻自顧自做着數學卷子一言不發。

被人當空氣的感覺不太好。

蘇好激起了勝負欲,撐着腮,直勾勾地繼續盯他。

兩分鐘後,徐冽在草稿紙上的演算非但沒有停滞,反而越來越快,下筆跟風似的。

“……”她就那麽沒存在感?

“徐同學。”蘇好繃着臉叫了他一聲,靠過去,把他手裏的筆一把抽掉,“沒發現我在看你嗎?”

徐冽看了眼寫了一堆廢公式的草稿紙,輕輕沉出一口氣,轉過頭去:“有事就說。”

“晚自修有空沒?”蘇好拿他的筆敲了敲他的小臂,“跟我去趟畫室。”

“做什麽?”

“當模特,速寫老師讓我畫人體,”蘇好想了想,覺得直接表達對他這具身體的欲望可能過于露骨,胡謅道,“主題叫——同桌的你。”

徐冽的視線落向她的課桌。

蘇好反應過來:“哦,我課桌裏那些裸的,不是作業,是我個人興趣愛好。你放心,我們是正規畫室,不搞黃色,你穿着衣服就好。”

“……”

“你可以帶書去,在那兒學你的習,我畫動态也OK的。”見他張嘴要答,蘇好豎掌打住他,“別忙着拒絕,知道這個學校誰畫畫最牛批嗎?你這個相貌,落到別人手裏,那就是暴殄天物。考慮一下,給我畫怎麽樣?”

徐冽看她一眼,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再說。”

“怎麽還再說?”蘇好指着左手腕表給他看,“再一刻鐘可就晚自修了。”

徐冽把筆從她手裏抽回,敲敲卷子:“看一刻鐘能不能做完。”

蘇好眼睛一亮,欣賞地拍了拍他的肩:“休學半學期,非但不用留級還碾壓同級的你怎麽會不行?蘇姐相信你的能力!”

徐冽低下頭去做題了。

蘇好美滋滋拿出手機,在微信上給苗妙講這個好消息:「模特搞到手,今晚有福了。」

苗妙回了條語音。

蘇好點開語音,剛把手機往耳邊放,興奮的尖叫已經通過揚聲器傳出來:“啊啊啊你同桌肯來呀,那晚上大家有福同享……”

“……”蘇好及時掐斷了語音。

當然事實上不是很及時。

畢竟前邊的郭照已經豎起八卦的耳朵,旁邊徐冽運算的筆也頓了頓。

蘇好把語音調成聽筒模式,聽完後給苗妙回消息:「想得美,我同桌的第一次,必須是我的。」

然後把手機反扣在桌上,食指一下下敲着太陽穴,等徐冽做題。

眼看只剩最後兩分鐘,徐冽的筆還沒停,她湊過去問他:“還沒算完?”

“嗯,”徐冽的語氣比剛才冷淡不少,“算不完。”

“?”

“什麽意思?”蘇好揚起下巴。

徐冽垂着眼:“就是晚上沒空了。”

“那你剛剛是在耍我嗎?”蘇好問完,忽然想起苗妙那條語音,“該不會是因為苗妙說……”

“不是。”徐冽打斷她。

蘇好脾氣上來了:“那你就是在耍我!”

徐冽點點頭:“是。”

蘇好氣得整整二十四小時沒跟徐冽講一個字。

第二天周五放學,陳星風來找她出去玩。

上周末沒去成狼人殺局,為免這周又被小題大做的舅舅抓回去關禁閉,蘇好跟家裏撒了個謊,說晚上在畫室加訓。

這次是個生日局,壽星是陳星風和蘇好的小學同學,初中畢業後進了附近的武校。

自從許芝禮跟武校那個男生搞私奔,鬧得蘇好很不愉快後,蘇好跟那片的人就很少來往了。

要不是這小學同學以前跟她和陳星風關系好,又剛好是成年生日,非讓她給個面子,她并不想摻和武校的聚會。

聚會地點離南中有段距離,在靠近大學城那帶,是家煙火氣很濃郁的燒烤店。

店裏亂哄哄的,服務員一手托一個烤盤,打着簾子穿進穿出,幾張長桌拼在一起,邊上人捱着人說笑,啤酒一打一打地從腳邊往上搬。

剛上幾盤烤串,蘇好接到了舅媽的電話。

她推開一間暫時沒人的包廂,進去接通。

“好好啊,你今天晚飯怎麽辦?要不要舅媽讓阿姨帶飯菜來學校?”林闌問。

“不用,我點外賣了。”蘇好面不改色心不跳。

“行,那你別忙太晚,早點回家。你放心,你弟弟今晚吵不着你,我和你舅舅給他找了新的大學生家教,一會兒就……”林闌話還沒說完,門鈴忽然響起來,“哎,應該是家教到了,舅媽先不跟你說了。”

林闌挂斷電話,打開門迎出去,打量了下眼前意外俊俏的年輕人:“是徐老師嗎?”

徐冽一身筆挺體面的白襯衣和黑西褲,推了推鼻梁上的細邊眼鏡,點點頭:“是。”

燒烤店裏,蘇好回到餐桌上。

跟這群人好一陣沒碰頭,本來也有點生疏,她坐在邊角,話一直不多。

武校的人見她光吃烤串不聊天,猜她還在介意許芝禮的事,一個勁來給她敬酒,說是為當初連累她被許家炮轟的事賠罪。

他們這些早早接觸社會的人,有自己那套社交禮儀,說粗俗點就是江湖規矩,這種時候掃興擺臉是很讨嫌的。

蘇好不想搶壽星風頭,也不想弄僵場面,給了他們面子。

陳星風看她一連喝了幾杯急酒,推掉了剩下那些,開玩笑地說:“我看你們不是來賠罪的,都是找着借口來灌酒的。”

那些人就起哄着去灌陳星風了。

兩個多鐘頭後,酒足飯飽,喝大的幾個鬧起來,握着店裏的麥克風跳上椅子,給壽星唱生日歌。

蘇好可能是收斂久了,覺得這場面有點煩,剛好舅媽又打來電話,她跟陳星風說了聲,推門出去,到街上接通電話。

“好好,你結束了沒?舅媽剛讓劉叔把家教送回大學城,這會兒叫劉叔改道來接你?”

“不用,我已經出學校了,”蘇好放遠手機收聲,“喇叭聲聽見沒?我在街上,跟同學吃點夜宵再回來。”

“那你注意安全,別落單知道嗎?”

“知道。”

蘇好挂斷電話,一轉頭,看見旁邊一男一女靠着電線杆在抽煙。

是剛剛坐她和陳星風附近的兩個武校人,男的叫磊子,女的叫文子,一對情侶。

兩人也看見了她,招呼道:“蘇姐,你怎麽也出來了?”

蘇好晃晃手裏的手機:“接電話。”

磊子嘴裏咬着煙,又從煙盒裏敲出來一根,熟絡地遞給她:“一起吹會兒風啊蘇姐,那幾個喝瘋的太吵了。”

蘇好垂眼看了看他遞來的煙,沒接。

說起來有點慫,蘇好其實抽不了煙。從前試過兩次,兩次都嗆到滿眼淚花,非常狼狽,然後她就想明白了,又不喜歡這味道,何必為難自己。要裝逼嘛,偶爾裝裝樣子就好了。

“嗯?”磊子看她不接,愣了愣,“放心蘇姐,都正規煙。”

蘇好今晚本就是給面子來的,不好矯情,接過煙夾在指間,姿勢老練,心裏卻很煩,正打算借機走掉,一旁文子拿手肘撞撞磊子:“打火啊。”

“哦,我說蘇姐為什麽不接我煙,怪我服務不到位。”磊子憨笑着打了火,給蘇好點着了煙。

蘇好騎虎難下,想穿越回中二時期,把當年裝過的逼都塞進垃圾桶裏。

街對面,徐冽靜靜看着這一幕,已經站了很久。

蘇好今晚沒穿校服,高腰皮褲搭牛仔短開衫,襯得腰也細腿也長。開衫裏是一件黑色的蕾絲內襯,領口開得低,露出大片刺眼的雪亮肌膚。

她拿着煙,看起來有點猶豫,最後還是在身邊兩人的注視下,慢騰騰把煙咬進嘴裏,吸了一口。

徐冽沉下臉,朝街對面走去。

路燈下,蘇好把那口煙包在嘴裏,想等磊子和文子不注意吐掉糊弄過去,還沒找着機會,忽然被人一把拽過了手腕。

她一愣,借昏黃的路燈看清了徐冽的臉,還沒反應過來,就踉踉跄跄地被他拖進了旁邊的轉角。

他也不知道發什麽瘋,把她堵進牆角,指尖掐着她的下巴:“張嘴。”

蘇好被他掐開嘴,吐掉了那口煙,還沒能說話,先嗆得咳嗽起來。

“蘇好,”徐冽松開她的下巴,低頭抽走她指尖的煙,把煙頭碾在牆上摁滅,“你挺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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