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月雨
蘇好嗓子被煙燎得難受, 背抵着牆拼命咳嗽,咳到眼圈泛紅才緩過勁,啞着嗓子罵:“莫名其妙什麽啊你?”
徐冽還沒作聲, 先看見她眨了下紅通通的眼,一滴因為咳嗽蓄起的淚從她眼角溢出來。
他眼睫下掃, 刺棱棱的目光忽然像碰了壁, 在昏暗的光影裏輕微地閃爍了下。
急匆匆的腳步聲靠近,磊子和文子在電線杆那頭愣了好大一晌,終于奔了過來。
一奔過來,就看到蘇好被人……被人壁咚了?
那男生捏着煙的手摁在蘇好背後的牆上, 遠遠瞧着像要去捧她的臉。
兩人一個仰頭, 一個垂眼, 火花四濺,伯仲難辨。
徐冽聽到動靜,慢慢扭過頭來,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磊子和文子眼皮一跳, 隔着老遠都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幹慣了架的人都認得這種眼神,知道這是最不好惹的一類人。
不是裝逼裝出來的狠。
磊子愣了愣,捏捏拳頭, 猶豫道:“沒事吧蘇姐?”
蘇好礙着面子,若無其事地扯着嗓子回:“沒事, 朋友。”
磊子還想說什麽,被文子一把拉走:“有沒有點眼力見,這架勢像普通朋友嗎?人家男人看你遞煙吃醋了懂不懂?”
男什麽人?
蘇好茫然地看了眼徐冽, 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的确靠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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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到她能聞見徐冽襯衣上淡淡的衣皂香,或許他也能聞見萦繞在她周身的酒氣。
這一方狹窄的天地忽然變得擁擠,蘇好心髒怦怦直跳,滿腦子都是那句——男人,男人,男人……
她一把推開徐冽:“幹嗎來的你?”
徐冽眼底那點暗昧散去,用食指和拇指撚了撚那支煙,把煙草末湊到鼻端聞了聞。
蘇好一愣。這是在聞裏頭有沒有摻不幹淨的東西?
“都是認識的,不會搞那些亂七八糟的。”她有點驚訝徐冽會有這個反應。
徐冽瞥她一眼,扔掉了煙。
“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蘇好發笑。
徐冽點點頭,面無表情:“所以知道像你這樣的,活不過片頭。”
“……”
蘇好火氣蹭蹭直冒,踢他小腿一腳:“你有病啊?我哪樣了?”
這點力道對徐冽像撓癢癢,他似乎壓根沒感覺到,撣幹淨指尖那點煙草末,轉身走出拐角:“不會就別裝,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蘇好懵了幾秒,明白了。
徐冽看出了她在“假抽煙”,所以才把她拉走,讓她有機會吐掉那口煙。
蘇好小跑着追上去:“哦,原來你是來幫我解圍的?”
“不是,我有病。”徐冽冷冷淡淡,沿着街一路往東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腿長,不刻意壓步子,蘇好還真跟得有點費勁。
她走幾步跑幾步:“既然是來解圍,你就好好說話啊,那我肯定謝謝你,哪會罵你有病!換作是你,好端端突然被人劈頭蓋臉諷刺一頓,你不火?”
“再說,”蘇好記起舊賬,“再說你昨天還耍過我!我本來就在生氣!”
見徐冽一聲不響,她又上去拽他胳膊:“你怎麽這麽小氣,讓你罵回來行了吧?”
徐冽停下來,皺眉看着她,長街上人影幢幢,他的腦海裏一瞬間閃過很多亂七八糟的畫面——
異國他鄉,破敗潦倒的小巷,最廉價的酒吧。
燈紅酒綠,煙熏霧繞,男男女女彼此渡着嘴裏的酒液,糾纏瘋癫,一整夜不知疲倦。
也有不順從的女人,給一杯酒或一支煙就變得迷迷瞪瞪。男人們輪番上場,她們卻躺在那裏咯咯笑。
畫面跳轉,最後一幕,是蘇好不知死活地接過那個流裏流氣的男生遞去的煙。
不會抽還硬往嘴裏塞。
或許蘇好其實沒做錯什麽。
他不能因為見過那些惡心的東西,就把所有看上去差不多的人都想得龌龊。
也不該強求一個沒見過陰暗和醜陋的女孩子,去理解他的“小題大做”。
“不用,我回去了。”徐冽松開眉頭,繼續往前走。
以前沒發現,這位看起來沒什麽七情六欲的大少爺其實情緒還挺多?
蘇好又跟上去:“你回哪去?”
“學校。”
“你真連周末都住學校?”
“嗯。”
“那你為什麽來這裏?”蘇好指指熙熙攘攘的長街,“這兒離學校很遠啊。”
“有事。”
“你這不廢話嗎?我就是問你什麽事。”
徐冽沉默下來。
蘇好攤攤手:“好吧,不想說就不問咯,那我也回去了。”
徐冽這下倒是主動停了下來,回頭望了眼蘇好剛剛在的燒烤店。已經離得有點遠。
長街上人頭攢動,路邊大排檔擠滿了吆五喝六,醉态畢露的人,又吵又亂。
他轉過身,朝前邊擡擡下巴:“走。”
蘇好一時沒懂他的意思,反應過來,徐冽已經往回走去。
她跟上他:“哦,你要送我回去?你幹嗎送我回去?你在看不起誰,我可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弱雞女生。”
她的喋喋不休好像總讓人想發笑,尤其是裝腔作勢的時候。
徐冽瞥她一眼:“誰抽根煙咳成那樣?”
“……”
“我那不是弱雞,是對煙過敏,過敏體質懂嗎?”
“是這樣。”他點點頭。
“你這什麽态度,你很厲害,你會抽?”
徐冽輕輕撚了撚垂在身側的食指和拇指,像在思索怎樣回答更有趣。
蘇好回憶起他剛碾煙頭的手勢,的确架勢挺穩:“你該不會真是老煙手……”
“不會。”
“那你煙掐這麽順。”
“電影裏看的。”
學霸學習能力還挺強?
蘇好輕飄飄地“哦”了一聲:“你們這些讀書人,果然也就電影裏見見世面,好不容易碰上一根真煙還剝開檢查,搞不搞笑?”
徐冽真的笑了一下,帶着喉嚨底的振動,從鼻腔裏哼出一絲聲響。
蘇好從沒聽過他笑,偏頭看他:“你笑什麽?”
“不是你說搞笑?”
“哦……”
蘇好突然不知道接什麽話,耳朵裏慢半拍地起了點奇異的癢,垂下眼把目光落向地面。
兩道人影被斜斜拉長,光暈模糊了邊緣的界限,她的影子捱着徐冽的影子,看上去和他親密無間。
蘇好不自在地朝路緣避去。
剛好迎面走來個踉踉跄跄的人,徐冽把她往裏側稍稍一帶:“看路。”
蘇好正要說他大驚小怪,她又不是瞎,眼皮一掀,看見對面露臍吊帶衫搭牛仔裙,濃妝豔抹的女生,忽然一僵。
對面許芝禮也站住了,随手撐着路邊一輛陌生人的摩托車後座,靠穩身體,叫她:“蘇好?這麽巧。”
蘇好看着她兩頰酡紅的醉态,沒有說話。
許芝禮看了眼蘇好旁邊的徐冽,朝他晃晃兩根指頭打招呼:“嗨。”又問蘇好,“交男朋友了?”
蘇好沒答,定定看着許芝禮撐在摩托車皮座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的手腕上套了個一指半寬的金屬镯,剛好夠遮一道割腕留下的傷疤。
察覺到她的視線,許芝禮主動摘下镯子:“看這個啊?哦,別誤會,我割腕不是自殺,家裏關我禁閉,我用這招逼他們放我出來而已。”
蘇好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
“哦對,說起這事,”許芝禮撥弄着那頭藍黑色的短發,“聽說秦韻在學校搞你?這事可跟我沒關系,我休學以後跟她屁點聯系都沒有,她才不會為了我招惹你。估計是誰想弄你,差使了秦韻,讓你以為她在替我出頭。你拎清點,別上當了啊。”
許芝禮說到這裏,看見徐冽不太友善的眼神,無辜地聳聳肩:“帥哥,別這麽看我,我好心提醒提醒你女朋友而已。”
她紅唇一勾,笑容豔麗又風塵,踩着高跟鞋晃晃蕩蕩往前走,經過一塊陷落的石磚,腳跟一蹩。
蘇好擡手穩了把她的胳膊。
許芝禮扶了扶脹痛的額頭,笑着偏頭看她:“怎麽還管我呢?你不是脾氣挺大嗎?”
蘇好撂下她的胳膊,捏捏指關節:“趕緊滾。”
許芝禮笑盈盈地走開,一步一歪地混入前邊一群男男女女的隊伍裏。
遠遠能聽到有人在問:“那女的誰啊?”
許芝禮答:“一個愛裝壞人的老好人。”
“哦,就之前攔着你,不讓你跟林哥跑的那個?”
“可不是嗎?還逃課來抓我回學校呢,真逗。”
……
人群漸漸走遠,後面的話已經聽不清。蘇好在原地沉默了會兒,大步流星地往燒烤店走。
徐冽跟在她身後,幾步過後見她突然停下,回過頭來,拿食指指着他。
他在她開口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沒聽到。”
“算你聰明,”蘇好警告地看着他,手掌虛虛橫抹了一把脖子,“敢往外亂講有的沒的,你就死定了!”
徐冽挑了挑眉,點點頭,打個手勢讓她往前走:“不诋毀蘇姐英名。”
兩人回到燒烤店附近。
蘇好一眼看見陳星風無頭蒼蠅似的站在門口打轉,暴躁地把手機握在耳邊。
她拿起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來電,挂斷後朝他揮揮手:“別打了,這兒呢。”
陳星風循聲擡頭,看見她就罵:“死哪去了你?磊子說你跟你男朋友走了,你他媽哪來的男……”他說到這裏一頓,注意到蘇好身後的徐冽,臉上閃過一絲訝異。
徐冽朝陳星風點了點頭,一個無聲的招呼。
這個頭點得平靜,可在陳星風看來,卻好像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暗湧。
“他那張嘴你也信。”蘇好朝陳星風無語地翻個白眼,回頭跟徐冽揮手拜拜,朝他點了點自己的唇,暗示他對許芝禮的事閉嘴。
陳星風皺起眉頭,把蘇好往燒烤店裏推:“不是就趕緊別磨叽了,都等你去下一攤呢。”
“我長腿了你別推我!”蘇好煩躁地拍開他的手。
徐冽站在原地,靜靜看着陳星風拉開玻璃門,手肘搭上蘇好的肩,把她往裏搡。
蘇好一路罵罵咧咧,最後又被他嘴裏的什麽話逗笑。
默了默,徐冽轉身慢慢往反方向走,把熱鬧的長街抛在身後。
蘇好沒跟陳星風去下一攤。偶遇許芝禮的事把她心情敗了個幹淨,家裏又一直催她回去,她回燒烤店跟那些人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回到家有點晚了。鄒譽和林闌的中年人生物鐘和鄒恺的小學雞生物鐘都比她這青春美少女靠前,一家三口已經睡下。
蘇好跟特意在客廳等她的阿姨打了個招呼,讓阿姨快去睡,自己也回到客房,洗過澡喝了杯溫牛奶躺上床,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了過去。
酒後這一覺睡得有點久,第二天蘇好睜眼的時候,紗簾外天光大亮,日頭已經攀高。
估計阿姨知道她昨晚偷喝了酒,所以沒像往常周末一樣在鄒家的早餐時間——七點鐘準時叫醒她。
但饒是睡到八點半,她依然覺得腦袋混混沌沌。
蘇好睡眼朦胧地下了床,腳踩進人字拖往外走,經過全身鏡時看了眼宿醉後的自己。
神情倦怠,發絲淩亂,深藍色睡裙襯得她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松垮的衣襟和滑落到手臂的吊帶讓她整個人看上去異常憔悴。
還好今天是周末,用不着見人,也不會有人知道幾杯酒把她折騰成了這樣。
蘇好正打算進浴室洗漱,忽然聽見門外傳來隔壁小鬼頭的嚷聲:“我要吃雞!吃不到雞我就不上家教課!”
蘇好摁了摁脹痛的太陽穴,一把拉開房門:“大清早小兔崽子你給我消……”
罵到一半,她一眼看見走上樓梯的人,猛地愣在原地,嘴裏緩緩蹦出沒說完的“停點……”。
樓梯最上一級,徐冽也一動不動地滞在了那裏,神情微微有些發怔。
一陣大眼瞪小眼的死寂過後,蘇好低下頭,看了眼自己暴露的裝束,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又記起不對,扶着門框回頭望向來人。
襯衣、西褲、銀色細邊眼鏡,臂彎裏抱着一摞小學教輔書——她那位念高二且不近視的同桌為什麽會以這樣的姿态出現在她舅舅家?
“徐老師,你進來教恺恺吧,”林闌從鄒恺的房間探出頭來,一看蘇好杵在房門口,忙跟徐冽介紹說,“哦,這是我外甥女。”
徐冽:“……”
林闌說着,趕緊上前把蘇好滑落的吊帶往肩上撥:“哎喲你怎麽邋裏邋遢就出來了!”又把她往客房推。
蘇好被推着走了兩步,對林闌指指身後:“徐……徐老師?”
“是啊,”林闌把她推進門,“給你弟弟找的新家教,南州大學金融系的高材生呢!”
“……”她怎麽不知道她同桌已經考上大學了?
“南州大學,金融系,高材生?”蘇好緩緩扭過頭去,看向喉結滾動的徐冽,慢慢明白過來。
她冷笑一聲,把他昨晚的譏諷還回去:“挺能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