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月雨

餐廳走廊人來人往, 徐冽避讓開步履匆匆,端盤提酒的服務生,走到安靜的角落, 握着手機聽林闌說話,然後在電話裏謝絕了她的好意:“謝謝您, 但我只拿我該拿的錢。”

“你別想岔啊, ”林闌像是生怕傷了少年郎的自尊心,“阿姨不是看你經濟上有困難,才多付給你工資,是真心覺得你在恺恺身上多花了那些時間, 應該得到相應的報酬。而且我外甥女也告訴我, 現在陪玩是一種專門的職業……”

林闌剛說到這裏, 電話那頭響起了某位改變主意的女孩子打死不認賬的聲音:“我什麽時候說了?不是恺恺說的嗎?”

徐冽一愣過後,無聲笑了笑。

但他還是說:“不用了,那對我不算工作。”

“但你畢竟花了時間。”

“我也在放松。”

“啊,是這樣。”林闌恍然大悟, “也對也對,年輕人嘛,打打游戲勞逸結合也不錯, 那你去忙,阿姨不打擾你了, 下周末再見。”

“好。”

挂斷電話,徐冽回到包廂。

包廂裏除了徐冽和施嘉彥以外都是南州大學的學生,十來個人圍了一桌子。

今晚這頓聚餐是施嘉彥叫徐冽來的。

這些大學生自主創業, 成立了一個面向初高中生的網課平臺,目前在招募理科功底紮實,邏輯思維強的新成員,負責一些諸如習題整理,課件制作的幕後工作。

施嘉彥的堂哥是團隊的管理之一。施嘉彥周末聽說這個消息,記起徐冽有打工需求,當了個中間人,把他介紹給了堂哥。

這幫大學生剛好周末團建,晚餐順帶邀請了包括徐冽在內的幾個預備成員,一方面跟他們聊項目詳情,一方面也探探他們的底,可以說是婉約派的招聘面試。

為了取得這份性價比同樣很高的工作,徐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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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只有徐冽和施嘉彥未成年,兩個弟弟被當成保護動物,一滴酒沒給碰。

徐冽回到包廂,在施嘉彥旁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味道有點澀,但他已經很久不挑剔。

施嘉彥湊過去問:“剛那電話怎麽了,你雇主要解雇你?”

“沒,”徐冽轉着喝空的瓷杯,“給加工資。”

“不錯啊!那這做網課的事要不算了?省得影響功課。”

“不影響。”

施嘉彥嘆了口氣,沒多勸。

最近在學校和徐冽同進同出,施嘉彥也大致了解了他的境況。

徐家破産欠下的銀行貸款和高利貸,其實早在年前已經還清。但那并不是徐家自己償還的,而是靠徐冽的準姐夫程浪。

當初徐媽媽帶着徐冽卷款跑路,遠走高飛,如果不是程浪及時相助,徐冽的爸爸和姐姐真的只剩了亡命天涯這一條絕路。

所以哪怕徐冽其實是被媽媽騙出國,哪怕徐冽知道真相後跟媽媽斷絕了來往,不肯用那筆錢一分一毫,他依然認為自己虧欠了姐姐和爸爸。

徐冽的爸爸後來在程浪的幫助下,去了東南亞尋找商機。

而徐冽的姐姐本以為他和媽媽帶錢離開,應該過上了安穩日子,事發數月後才得知,原來他一直在美國吃苦受罪。

他在最廉價的酒吧打黑工,吃剩飯,睡地板,挨客人的打。

他不是沒辦法還手,而是不能夠還手。因為還手就會失去賴以生存的工作。

姐姐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從高高在上,脾氣很臭的天之驕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好像什麽都懶得計較的少年。

沒有生活的目标,也沒有真正在意的東西。

姐姐想把他接回國,可徐冽不願成為她的拖油瓶,也不想回到昔日的少爺圈子。

所以最後雙方各退一步——徐冽聽姐姐的話,繼續完成學業,姐姐則允許他在遠離北城的地方生活,允許他提早獨立,自己負擔學費和生活費。

徐冽的姐夫現在給他的資金,等于是借他的錢。

施嘉彥得知這些以後,也就理解了徐冽為什麽非要打工。

因為他的每一天都有新的負債。

雖然他姐夫根本不在乎這點錢,這麽做純粹是為了與他達成“各退一步”的約定,可徐冽放不過自己。

沒有人怪他,可他在怪自己。

一頓飯下來,施嘉彥的堂哥對徐冽寡言又穩重的性子相當滿意。畢竟幕後工作就需要“人狠話不多”。

幾個高年級學姐喝高了,也開玩笑說這弟弟長得真nice,性格也好A,想加個微信,願意等弟弟成年,被施嘉彥堂哥笑着罵了回去。

結束聚餐,大家準備去下一攤,徐冽目的達成,沒多湊熱鬧,獨自去公交車站等車回學校。

這一帶依舊是大學城附近,前一晚遇到蘇好也在這裏。

最近為趕學習進度用眼過度,徐冽在站牌前看到旁邊有家藥店,順路進去買滴眼液,在貨架上拿了兩盒,走到收銀臺付賬,餘光瞟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女生走了進來。

是許芝禮,跟前一晚相似的打扮,化着煙熏妝,腳踩一雙恨天高,手拎一個看起來挺沉的超市購物袋,也走到了收銀臺前。

看見徐冽,她挑了挑眉,似乎在意外這麽巧。

但今天蘇好這條紐帶不在,兩人都沒有跟對方打招呼的意思,一眼過後,徐冽拿手機掃碼付賬,許芝禮把一張處方單推給了收銀小妹:“拿盒藥。”

“好的,稍等。”收銀員正在給徐冽的兩盒眼藥水裝袋,一心二用地看了眼許芝禮的處方單,先提醒她注意事項,“急性扁桃體炎是吧,注意吃抗生素前後三天不能飲酒,嚴重時是會造成生命危險的,不是開玩笑。”

許芝禮點點頭,臉上有濃妝也掩不住的倦怠。

徐冽接過塑料袋,走出藥店,來到公交車站,前腳剛站定,又看到了許芝禮。

大概也是來等車。

這公交車站已經非常老舊,兩把不鏽鋼候車椅壞了一把,另一把座椅的弧面不知被什麽重物砸過,凹凸不平,但還勉強能坐一個人。

許芝禮實在是高跟鞋踩累了,見徐冽站在一旁,就占了座位,手裏的購物袋順手往座椅上一放,不料袋子太沉,座椅又太窄,購物袋順着凹凸不平的弧面往下一滑,裏邊東西嘩啦啦掉了出來。

一個玻璃瓶從袋子裏滾出,瓶壁厚,倒是沒碎,咕嚕嚕一直滾到徐冽腳邊。

許芝禮目光微微一閃,蹲下去撿東西。

徐冽低頭看了眼撞到腳邊的玻璃瓶,借車站燈光看清了它。

一瓶白酒,五十幾度的烈酒。

許芝禮撿起酒瓶,一擡頭就發現徐冽的眼神變了。

這瓶烈酒,加上她剛剛在藥店買的那板藥,足夠致命。

徐冽眯了眯眼。

許芝禮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朝他一笑:“別誤會,給別人帶的酒。”

他揚眉:“誤會什麽?”

他什麽都沒說,她卻欲蓋彌彰地讓他別誤會,就像前一晚,她對蘇好說“別誤會,我割腕不是自殺”那樣。

“沒什麽。”許芝禮把酒瓶裝進購物袋,又去撿腳邊的其他東西,蹲下去的時候,自己先動作一滞。

那是一些有特殊用途的東西——信封、信紙、錄音筆。

放在其他時候或許沒什麽,可放在此刻,許芝禮自己也發現了:它們太像一個即将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最後想要留下的東西。

她擡起頭,看了眼徐冽。

他的視線果然落在這些東西上。

他應該已經猜到她要做什麽,也猜到了,她跟蘇好說的是假話——她割腕就是為了自殺。

許芝禮慢吞吞把東西都裝回購物袋,起身的時候嘆了口氣:“別告訴她行麽?”

這個“她”當然是指蘇好。

畢竟許芝禮誤以為徐冽是蘇好的男朋友。

徐冽的目光恢複了沉靜,看着她問:“理由?”

“就幫個忙呗,帥哥。”許芝禮勾唇一笑,賣弄着她那不符年紀的熟女風情。

徐冽卻連眼皮都沒掀一掀,顯然不吃這套。

許芝禮“哎”地一聲:“也是,幫我這個陌生人騙自己女朋友,想想也不怎麽有道理,而且我也沒她好看。”

或許是當下時機不對,徐冽沒有澄清身份,重複道:“所以,理由?”

許芝禮敲敲酸軟的腿,坐下來說:“她沒跟你講我的事?”

徐冽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她自己往下說。

“我呢,當初是通過她認識了一群狐朋狗友,才變成這渾樣,所以如果她知道我過得不順心自殺了,她這老好人會內疚的,明白?”

徐冽靜靜望着夜幕:“就算我不說,她也會知道。”

“我保證這次走得悄無聲息,這不遺書都備好了麽?會讓我爸媽低調處理。上次割腕确實鬧太大了。”許芝禮遺憾地聳聳肩,“自身難保的時候,哪還管別人那麽多啊,昨天碰見她,我才想起來,她對割腕有陰影。”

徐冽看向她,眉頭皺了皺。

“你不知道啊,”許芝禮的嘴角帶了一絲調笑,“你們還沒滾床單?沒見過她腳踝那個紋身?”

對于紋身的印象拉走了徐冽的注意力,以至于他還沒對“滾床單”這三個字作出反應,先眯着眼回想起來。

許芝禮笑着猜測:“哦,見過了,但她不肯說那是什麽?那我現在告訴你是不是不太好。”

徐冽還沒說話,她又自顧自說下去:“算了,我都要走了,就當給你留個遺言,祝你們長長久久吧。”

“那是洛麗瑪絲玫瑰,用來紀念死人的。玫瑰底下的日期就是那個人割腕的日子。”

徐冽眉頭蹙得更深:“那個人?”

“我也不知道是誰,她當時只告訴了我一半。大概是她以前很親近的人吧。”

徐冽又是沉默。

許芝禮拍拍手站起來:“好了,跟你扯這個就是想告訴你,她對身邊人自殺這事很敏感,但我也不能為了她就不走了吧。所以,不讓她知道是為她好。”

遠處路口,一輛公交車停在了紅綠燈前。

這個時間點,站臺一共就只剩兩輛公交車。

許芝禮踮腳望了一眼號碼牌,回頭跟徐冽說:“不是我的車,你的?”

“嗯。”

“行,那你走吧,”她跟他揮揮手,“記得保密。”

“保密可以,”徐冽朝她攤開掌心,“藥和處方給我。”

許芝禮皺了皺眉。

“藥和處方給我,我替你保密,或者我現在告訴她,你選。”

“真要自殺的人,是攔不住的。”許芝禮好笑道,“這個道理不用我講吧?”

徐冽淡淡眨了眨眼:“至少不是今晚。”

許芝禮目光一閃,忽然短暫失語。

片刻後,她扯了扯嘴角:“不是今晚,就不會是明晚了嗎?”

“也許。”

許芝禮從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奇怪情緒捕捉到什麽:“你怎麽知道?”

徐冽沒有答,依然伸着手。

僵持數秒後,許芝禮懊惱地抓了下頭發:“我真不該走進這家藥店,更不該來這個車站。”然後把購物袋裏的藥和處方遞給了他。

公交車在站前停穩,徐冽拿着藥盒和處方上去,在後車廂靠窗的座位坐下,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朵金色描邊的洛麗瑪絲白玫瑰。

手機傳來的震動打斷了他的回想。

一通微信語音通話,來自鄒恺。

這小鬼頭,今天下課後非要加他微信,說有空一起打游戲。

他接起來,那頭鄒恺興奮地說:“哥,我作業做完了,你現在有空嗎?”

徐冽眉梢一挑,不答反問:“做完了?”

“對啊,這是我第一次在周六做完作業!”

“怎麽證明?”

“我從來不說謊的!要不拍照給你看?”

“不用,”徐冽手肘支着窗沿,“讓你姐聽電話,我問她。”

“也行也行,反正我真的做完了!”那頭鄒恺奔進蘇好房間,指指手機,“姐你快幫我作證,跟家教哥哥說我作業寫完了。”

蘇好正在畫架前畫油畫,手都騰不出來,翻個白眼:“老娘現在沒空。”

“就說一句嘛!”鄒恺非把手機往她耳邊擱。

蘇好沒好氣地對電話那頭說:“徐老師吃香喝辣還不忘管我弟作業,真是精力充沛。”

“我吃香喝辣?”

“哦,我舅媽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不是你那兒在喊服務員,是我這兒在喊?”

那頭默了默,然後隐約笑了一下:“我在工作。”

“工作?”蘇好一愣,“你不是去吃飯的,你是那個服務員?”

公交車上,徐冽也對她這個腦回路愣了愣,“不是”兩個字剛到嘴邊,轉了個彎:“對。”

蘇好低低“啊”了一聲,滞在畫架前,緩緩眨了眨眼。

這也太可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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