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月雨

蘇好第一時間花在了驚訝上, 錯過了拒絕躲藏的最佳時機。老師的談笑聲越靠越近,她只能把兩只腳釘在了原地。

陽春三月的晴天,有風溫柔經過, 吹動樹葉沙沙作響。金色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抖落下斑駁片影。

心跳和着時間緩慢的流動變得又沉又重。

落在腰側的那只手骨骼太明晰, 蘇好轉動腦筋去分神——這棵老樹已經有幾十年樹齡, 周長約有兩米多,除以圓周率3.1415926,直徑超過半米……

她一邊心算着,眼睑低垂, 目光不知不覺落在徐冽近在咫尺的喉結上, 看了一會兒, 喉嚨底慢慢生出口幹舌燥的感覺。

這個念頭剛閃進腦海,徐冽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蘇好眨動眼睫,擡頭看他。

徐冽微擡下巴,與她錯開了一些距離, 避免擦到她額頭,視線落在她身後。

蘇好從他眼裏看到遠處的花圃,那裏花開得繁盛, 一片姹紫嫣紅,原本豔俗的花色被他黑漆漆的瞳孔潤色之後好像疊了一層濾鏡, 沉澱出一種瑰麗的冷感。

她恍惚了下,回過神,周圍已經聽不見一絲聲音。

蘇好戳戳徐冽的肩窩, 等他低下頭,用唇語問他:走了嗎?

徐冽動了動嘴:不知道。

蘇好皺皺眉,探出半顆腦袋朝他身後望去,廊道空無一人。

“好了走了,”她松了氣,一邊推他一邊吐槽,“你這褲子裏什麽玩意兒這麽硬,硌死人了!”

徐冽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錯愕,用投降般的架勢飛快松手放開她。

蘇好彎下腰,曲起食指和中指,叩了叩他的褲袋:“哦,手機,上課還帶違禁品啊徐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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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冽:“……”

等有錢了一定買個不會亂說話的同桌。

跟徐冽分道揚镳後,蘇好去食堂吃飯,半路接到陳星風催她的奪命連環call,一到食堂就見他擺起一張臭臉:“老子是你兒子嗎白給你幹活?給你占地理課的座,你他媽跑去上生物課,給你占食堂的座,你他媽磨叽到老子餐盤只剩了幾粒米!”

文銘順起陳星風的背:“風哥消氣,其實你也沒幹什麽活,都是我跟李貌百米沖刺占的座。”

李貌擰開一瓶飲料遞給他:“風哥消氣,你說的那種其實也不叫兒子,叫舔狗。”

“……”陳星風濃眉倒豎,“我舔你大爺!”

蘇好在長桌邊坐下,輕輕揉了揉耳朵。

以前也沒覺得這些人吵,最近莫名其妙對這種粗暴聒噪的場面産生了一絲不适應。

她一手支起額角,一手用筷子尖戳着餐盤裏的糖醋裏脊:“大爺,我是去辦正經事,別搞得我好像在不務正業。”

“就是!”苗妙攬過蘇好的肩,“談戀愛也是正經事,難道就不務正業了嗎?”

蘇好:“……”

“你瞎起什麽哄?”蘇好觑觑苗妙,“別人不知道我跟徐冽怎麽回事,你還不知道?”

陳星風一愣:“什麽意思,你倆有事瞞着我們?”

蘇好嘆了口氣,撂下筷子。

被混混堵那事,她一直沒告訴陳星風,怕這人氣上頭了亂來。

但她現在心裏已經對嫌疑人的身份大致有數,就不顧慮了,把這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講了她還徐冽人情,跟徐冽牽扯上緋聞的原因。

陳星風聽完就是一聲擲地有聲的“草”,把附近幾桌的女生吓了一跳。

文銘和李貌立馬應援:“草草草!”

男孩子們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一秒還在不爽蘇好見色忘友,下一秒就跟她同仇敵忾起來。

“出這麽大事你不跟老子講?”陳風星氣得牙癢癢。

“學校讓我保密的啊。”蘇好聳肩。

“你什麽時候聽上學校話了?”陳星風咬咬後槽牙,“你要早說,我給你們班翻得底朝天也得把人揪出來。”

“不用,我可能知道是誰了。”蘇好咬了口酸滋滋的裏脊肉,在嘴裏慢慢地嚼。

尤歡歡和莊可凝這兩人,本來就在她的嫌疑人名單排在前列,出板報前後,她當然有留意她們。

尤歡歡這人吧,雖然跟她算不上一邊,偶爾也會耍些小聰明小心機,但還算無可厚非。

至于莊可凝……昨天傍晚顏料桶踢翻那事,本來蘇好沒往壞處想,可今天回教室一看,居然發現板報的繪畫部分出完了。

以莊可凝的實力,要不是拼了老命哪能這麽快,這是趁她不在趕着表現?

那也不怪她把人往壞處想了。

經此一事,再回想莊可凝之前種種舉動——

雖然具體記不清了,但蘇好隐約留了點印象:她被混混堵之後那個周日傍晚,莊可凝跟她提過出板報的事,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讨好,問她下禮拜有沒有空。

現在想來,莊可凝當時或許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問她肯不肯幫忙,其實是在試探她的态度,試探她會不會對她産生了懷疑。

“誰?”陳星風拍了下桌板,“你給老子報名字,別以為是女的,老子就動不了她了!老虎不發威還真當老子holle kitty?”

尤歡歡和郭照剛好端着殘羹剩飯經過這桌,手裏餐盤齊齊一顫,又聽見蘇好冷靜地說:“用不着你出馬,我想好怎麽辦了。”

郭照挽着尤歡歡胳膊走出食堂:“陳星風不會在說我倆吧?我倆在生物課上說蘇姐的那些話肯定被她聽到了,你還說她紙老虎!”

尤歡歡手裏餐盤在抖,臉上表情鎮靜:“不至于吧?”

“對我是不至于,我在蘇姐那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你就不一定了,你本來就是她情敵。”

尤歡歡沉默了。

“要不你去将功補過,把莊可凝賣了算了!”

尤歡歡抿抿唇:“跟情敵打朋友的小報告,也太不上道了吧。”

“你還想和莊可凝好啊?我跟你說,剛才吃飯我一直在想,莊可凝到底幹嗎這麽計較板報到底誰畫。然後我記起來,當初高二剛分班,老班本來是讓蘇姐競選宣傳委員的。宣委跟其他班委不一樣呀,不一定要求學習成績拔尖,一個要畫畫好,一個要動員組織力強,蘇姐就特別合适,但她懶嘛,不想搞,宣委就落在莊可凝頭上了。”

“後來每月一次板報評比,我們班老比不過其他班美術生出的板報。人家有些班沒有美術生也就佛了,但我們班有呀,大家就私下在說怎麽不是蘇姐當宣委,感覺我們班門面好拿不出手。然後果然,水粉板報那次,莊可凝hold不住,蘇姐上了,我們班就拿了第一。”

“你看,莊可凝這麽搞事絕對就是嫉妒蘇好。你不覺得和這種嫉妒心特別強的人走得近很恐怖嗎?”郭照叽裏呱啦分析了一通。

“還有一件事我不确定……”郭照翻着眼回憶,“我記得剛升高二那會兒,莊可凝還挺文氣,就放人堆裏氣質一點也不突出的那種,後來變得越來越跳,老跟男生混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之前我還沒覺得,今天體育課下看她那樣,突然發現她身上有種奇怪的擰巴感,就好像你看小說,看到人設崩了一樣!你說她這是在模仿誰呢?”

她們周圍除了蘇好,還有誰這麽跳脫,随随便便跟男生打成一片?

尤歡歡對郭照之前那些話都是随便聽聽,聽到這裏,雞皮疙瘩終于爬滿了全身。

嫉妒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一種人之常情。

可是優秀的人在嫉妒別人的時候,會想讓自己變得更好,陰暗的人在嫉妒別人的時候,卻想把別人拉下地獄。

蘇好回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窗簾已經拉攏,教室裏一片昏暗,多數人都趴在課桌上睡午覺。

莊可凝原本在座位上紮頭發,聽到後門傳來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隐約辨認出是蘇好,立馬扭過去頭。

今天體育課下的器材室裏,徐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四個字。

好自為之。

比起長篇大論,這樣四個字帶來的未知恐慌更加讓人害怕。

莊可凝故作鎮定地整理起課本,幾本已經整整齊齊的書來回倒騰,看起來有點滑稽。

蘇好瞟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板報,起身去了杜康辦公室。

語文組辦公室,徐冽站在杜康辦公桌前,安靜地聽他問話。

“上午語文課看你好像不在狀态,怎麽回事,有什麽心事嗎?可以跟老師講的。”

“沒。”

“那是不是不喜歡老師的講課方式?以前你在北城,語文課一般都怎麽上?”

“……”

徐冽心底沉出一口氣,想了想說:“我在解題。”

“嗯?”

“前一節是數學課,留了道競賽題,我在您課上解題。”徐冽平平地說。

“原來是這樣!”杜康放下了心,笑眯眯的,“我還說你怎麽不聽我課呢,那你早點告訴老師啊,我是不介意你們這些優秀的學生自主安排學習任務的,語文課目标達成了,把時間拿去分給其他科目完全沒問題。那以後上課,老師就不管你了,你在底下做自己的事就好。”

蘇好走到辦公室門邊,剛好聽到這句偏心偏到西伯利亞的話。

她抽抽嘴角,喊了聲“報告”。

杜康擡起眼,立馬朝她招手:“來得正好,我剛想讓徐冽回教室叫你過來,桑綿綿說你今早身體不舒服,怎麽回事?是不是前一晚熬夜畫畫了?你這小姑娘,畫起畫來真是拼。”

蘇好懶得解釋,順着杜康的腦補說:“是的老師,我仔細想了想,畫畫是我的本命,我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可以練習畫畫。”

“現在還不夠多嗎?”杜康皺皺眉頭,“我聽畫室老師說,你上學期為了把荒廢的東西撿起來,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在畫室熬,長身體的時候哪能這麽折騰?”

一旁徐冽微眯了眯眼。

“老師,我說的不是時間,是機會。”蘇好強調,“我發現每天對着畫架畫畫,思維會有局限,我需要一些更廣闊的天地,比如我們班的黑板。所以老師,我想當宣傳委員。”

徐冽看了她一眼。

蘇好回看她一眼,滿眼寫着“別誤會老娘搞莊可凝可跟你沒關系”。

杜康正發愣,沒注意到兩人的眼神交流:“你上學期不是死活懶得當嗎?”

蘇好揚起下巴:“老師,女孩子是善變的,我現在死活都要當了。”

“本來老師是想着,我們學校一般一年換屆一次班委,我們班這批班委上學期總體表現也都不錯,這學期就連任下去,等高三再選舉……”杜康頓了頓,看向徐冽,“哎,徐冽,你以前學校,班委是一學期換一屆,還是一年換一屆?”

徐冽緩緩眨了眨眼:“一學期。”

“為什麽你們老師會一學期就換屆呢?”

徐冽想了想:“給更多人展現風采的機會。”

蘇好:“……”神他媽展現風采。

“這樣啊,難道是我們學校教育制度太落後了嗎?”杜康點點頭,“那老師回頭跟班長商量商量,不過蘇好啊,老師不喜歡搞一言堂,你這畫畫的實力,老師确實非常認可,但莊可凝上學期一直兢兢業業,同樣挑不出毛病,班委班委,最終關鍵還得過了班上同學那關,你明白老師意思嗎?”

“明白,我願意跟原宣委公平競争。”

重新選舉班委的消息很快在七班傳開。

原班委班底基本都是各個領域拔尖的人才,文娛委員吹拉彈唱樣樣在行,體育委員田賽徑賽指哪打哪,勞動委員掃地速度堪比專業鐘點工,這些人基本都有連任意願,那些蠢蠢欲動的同學一打聽,見打不過,都偃旗息鼓了。

所以周五最後一節班隊課上,參與競選的人并不多,算是走了一波流程,原班委們一個個上講臺發表演講,姿态都很放松,偶爾來幾個踢館的同學,也都報着随便試試的心态。

七班人瞧着瞧着就有點不明白,這個班委選舉的必要性在哪裏。

很快輪到最後一個崗位,宣傳委員的競選者上臺。

莊可凝作為原班委,率先走上講臺,看上去異常緊張。

前邊同學都是脫稿演說,随便侃幾句,她居然還帶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演講稿,鄭重地在那兒一字一句念。

“上學期擔任宣傳委員期間,我一共組織完成了五期黑板報,在各項校級活動中……”莊可凝在臺上細數了一遍自己的功勞,看上去像在拼命争取大家的印象分,講了足足十分鐘之久。

底下就有人看不明白了,咋滴她身後是有豹子在追嗎?

直到莊可凝鞠躬下臺,一個聲音從教室後排響起:“發表完了?還有人沒,沒人我上了。”

衆人回過頭去,看見蘇好一手端着調色盤,握着一把水粉筆,一手拎着滿滿一袋顏料罐站了起來。

聽莊可凝演講聽得昏昏欲睡的人全都直起了腰杆。

“卧槽!”有男生帶頭喊,“上上上!蘇姐上!”

坐在講臺邊的杜康也笑着朝她招招手:“上來吧。”

蘇好看了眼腳邊提前灌好清水的顏料桶:“同桌,幫個忙?”

徐冽拎起顏料桶,幫她搬到講臺上,再走回座位。

蘇好在講臺上擺開畫具,邊低頭做前期準備邊說:“我就不講虛的了,給大家畫幅板報畫,需要點時間,你們在底下寫作業就行。”

她三兩下在調色盤上調好顏料,轉過身提筆一揚,一道濃墨重彩的痕跡渲染上黑板。

底下有人遲鈍地反應過來:“卧槽做啥作業啊還,未來大師在這兒給你現場直播畫畫呢,趕緊拿手機錄啊!十年以後指不定能賣個彩禮錢!”

杜康聽到這話咳嗽一聲,往紛紛拿出手機的學生瞥了一眼。

大家收斂了點,在課桌上壘起厚厚一沓課本,找了個刁鑽低調的角度對着蘇好的背影拍攝。

蘇好說“需要點時間”,但就是耽誤了這麽點功夫擺手機,黑板的四分之一都已經上了色。

蘇好手腳麻利,拉着漂亮的側弓步随時調整姿勢和身體高度,左右手各執一支筆同時開工,嘴裏還叼了一支不同型號的筆,時不時跟手上那兩支輪換,起起落落看得人眼花缭亂。

“媽呀,我的眼睛是自動開了兩倍速嗎?”

“這在畫畫還是在打武術,看這手勢跟看武俠片一樣,草這筆真的不會飛起來嗎?”

“筆飛不飛不知道,我感覺我要飛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好熱血沸騰,像在看片一樣……”

“你他媽怎麽這麽粗俗!你就不能說像在看奧運會嗎?”

十分鐘過去,畫初露模樣,底下有人看出點苗頭:“咦,這板報主題是花?”

“是啊,你看教室後面。”

一群人回頭望去,看到了莊可凝筆下的板報畫。

這次主題選定“春暖花開”,莊可凝畫了一片花野,粉粉紫紫堆了一大坨。

接下來的議論聲因為考慮到當事人在場而變輕——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突然感覺後面這幅好俗好小家子氣,色系明明差不多,為什麽蘇好的渲染這麽好看,本來是很豔俗的顏色,被她一畫那種高級的冷感就來了。”

底下人一邊讨論,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黑板上的畫逐漸成形。

那是一幅俯瞰視角的山花圖,全景鋪滿,氣勢大開大合,即便時間緊迫,蘇好仍有餘裕拿起小號筆刷快而輕巧地描繪細節。從最初恣意的揮筆到最後一絲不茍的勾勒,看得人心生豔羨又目瞪口呆。

這時候,沒人記得這個女生成績很爛,品行不端。

拿起畫筆,她就會發光。

下課鈴打響,蘇好準時收筆,轉過身來,拍了拍染上顏料的手,朝底下臉白如紙的莊可凝勾唇一笑。

畫裏山花爛漫,姹紫嫣紅,而她站在畫外神采飛揚,光芒萬丈,眼底的張狂比春光還亮。

徐冽坐在座位上靜靜望着講臺上的人,心髒卻一下又一下,重重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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