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七月雨
這個夜晚讓徐冽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盛夏。
四年前, 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他去大學裏找暑期留校實踐的姐姐,在畫室外意外聽到了姐姐跟閨蜜的對話。
閨蜜問姐姐, 你這設計稿也太敷衍了,這實踐項目不是跟你們學院出國交換名額挂鈎嗎, 你就不争口氣?
姐姐說争什麽氣, 當一只漂亮的花瓶不好嗎?
閨蜜又問姐姐,那你這是準備把家業拱手讓給你弟了嗎,你後媽成天捧殺你,你甘心?
那是當時尚且年幼的徐冽第一次認識到“捧殺”這個詞。
雖然他跟姐姐是同父異母, 但從他記事以來, 印象中, 媽媽一直将姐姐視如己出。甚至相較對他的嚴厲,媽媽反而對姐姐噓寒問暖更多,幾乎對她百依百順,把她寵得無法無天。
而姐姐對待媽媽也像對待生母一樣親昵。
他無法相信, 這麽多年,自己看到的全都是假象,直到聽見姐姐的回答——
一個後媽, 還真指望人家視你如己出?面上疼你寵你就得了吧,不過私心給兒子争點家産, 也不是多大仇,反正我又沒興趣當女強人,我不要的東西, 她要就拿去咯。大家在一個屋檐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非争得你死我活,把一家子攪得烏煙瘴氣,多不舒服?
然後他明白了,媽媽是望子成龍才對他百般嚴苛,是想養廢姐姐,才放任她吃喝玩樂不學無術。
從那天起,媽媽這個詞就在他心裏慢慢崩塌了。
可是他的媽媽依然會在他生病的時候擔心得整晚無眠,半夜心急忙慌送他去急診,到醫院才發現自己穿了兩只不一樣的拖鞋。
她不是一個善良的後媽,但她很愛自己的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所以他甚至沒有立場去責備媽媽。
他站在天平的中間,無法改變媽媽,也無法說服姐姐,最後只能繼續維持現狀,維持這個家的虛假繁榮,默認了姐姐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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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他已經欠姐姐一個夢想,四年後,當他從蘇家人口中得知蘇好放棄了什麽,他再也不想有人為他讓步。
所以他跟她說:“求你不要這樣。”
雨還在下,玻璃窗在狂風中噼啪作響,仿佛随時都要碎裂。
徐冽捧着蘇好的臉,與她額頭相貼,漸漸感覺到有濕潤從她臉頰蜿蜒落下,落進他的掌心。
蘇好顫動着眼睫,耳邊不斷回響起那天教學樓天臺上,許芝禮跟她說的話。
——後來很多個晚上,再動起那種念頭,我就會想起這句話,至少不是今晚。
——然後就這麽過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發現,如果不是今晚,也許就真的不會是明晚了。
——可是蘇好,你說,他是怎麽知道這個道理的呢?
徐冽是怎麽知道這個道理的呢?
如果不是經歷過同樣的夜晚,他怎麽會知道這個道理。
蘇好不是為了談戀愛才放棄出國,她是因為害怕。
害怕她走後,徐冽又會變得沉默寡言,變得獨來獨往,會被那些不該他背負的詛咒和謾罵打垮,變成第二個從前的許芝禮,變成第二個當初的蘇妍。
她曾經活在追夢的世界裏失去了姐姐。
現在她想當徐冽的太陽。
蘇好搖着頭,哽咽道:“可是我害怕……”
她沒說她害怕什麽,徐冽卻好像已經懂了。
他拉遠了一些與她的距離,讓她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不用怕。”
“嗯?”蘇好抽噎了下。
“你見過誰害怕太陽太遠嗎?”
茫茫宇宙只有一個太陽,卻已經足夠讓這個世界萬物生長。太陽是不需要靠近誰的。
隔着萬裏重洋,她一樣是他的太陽。
一樣能讓他汲取到光亮。
蘇好沒有立刻回應徐冽,不管作什麽打算,她都需要時間考慮,這也是情理之中。
雨停了,鄒月玲和蘇文彬把蘇好接回了家,讓她好好整理心情。
蘇好離開後,徐冽在鄒家上完了最後一堂家教課。
林闌已經從鄒月玲口中得知徐冽的真實身份,心情五味雜陳之餘,不管多喜歡徐冽,也沒道理再讓一個高中生繼續打工,所以給他結清了工資。
徐冽從鄒家離開,回到學校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走近校門時,看見那裏停了一輛黑色賓利。
他被迎面打來的車燈刺了眼,擡手擋了一下,司機立馬熄了車頭的遠光燈。
副駕駛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徐小公子,”男人叫了他一聲,步履匆匆上前來,臉上微露焦色,“您還記得我吧,我是程總的特助,高瑞。”
徐冽眯起眼,看着他點了點頭,又看了眼他身後這輛車。
“您手機關機,我就在這邊等您,是這樣的,您現在可能得跟我去一趟北城……”高瑞在社交場上見慣風浪,一張嘴皮子向來能說會道,從沒有一刻像此刻這樣,連組織語言都覺得困難,“徐夫人……我是說,您母親她……”
徐冽的唇抿成平平一線,繃緊了身體。
“您母親今天乘坐紐約到北城的航班,落地北城機場後,跟一行人起了肢體沖突……”高瑞描述着前因後果,試圖沖淡這件事對一個十七歲少年的沖擊,但不論怎樣繞遠,最後還是避無可避,“過程中意外撞傷頭部,現在正在手術室搶救……程總讓我來接您。”
淩晨四點半,北城。
醫院重症監護室外,徐冽站在走廊上,望着監護室小窗裏透出的模糊燈光,面無表情地倚着牆。
他在淩晨三點下了飛機,到醫院時,手術已經結束。
醫生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倒出了幾個詞彙:重型顱腦損傷,腦脊液外流,植物狀态。
說讓人做好心理準備,可是每個詞都沒給人做心理準備的餘地。
徐冽靜靜地站在走廊裏,站了一個鐘頭一動沒動,好像想了很多,可回頭仔細回憶,剛才想過什麽又全都記不清。
腦海裏零碎的畫面颠來倒去,最後只拼湊出一幕場景,像被打了追光,放到無限亮,無限大——
美國新澤西州某家酒店的走廊,媽媽哭得撕心裂肺,哀求他說,冽冽,媽媽知道錯了,媽媽把錢還給你爸爸和姐姐,你跟媽媽回去,別離開媽媽好不好?
他問媽媽,把錢還了,您怎麽過?
媽媽說她總會有辦法。
然後他質問她,您的辦法就是為了錢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嗎?
記憶裏的最後一眼,是媽媽臉色煞白,失魂落魄的離開,和剛剛媽媽被推出手術室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像命運狡猾的捉弄。
從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直到晨曦透過走廊盡頭的窗照進來,徐冽始終木然站在那裏。
濃重的消毒藥水味依然充斥在鼻端,可聞得久了就麻木了,竟也覺察不出這到底是什麽味道。
重症監護室裏的護士分明在腳不沾地忙碌來去,四下卻像死亡一樣安靜,毫無生氣。
日頭攀高的時候,有腳步聲靠近,徐冽感覺到肩膀上落下了一只溫熱的手掌,程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站一夜了,去吃點早飯。”
徐冽以為自己應該會說不,卻無知無覺,無聲無息點了點頭。
徐冽在醫院裏待了三天,嚴麗珍始終沒有醒轉的跡象。
期間有人來醫院鬧過事,是嚴麗珍那位情夫的合法妻子和她的親戚,也是機場跟嚴麗珍起肢體沖突的那群人。
他們罵嚴麗珍活該,罵她罪有應得,跟徐冽說,早說過了吧,這報應遲早會落下來。
徐冽一聲不響地聽他們罵,看着他們面目猙獰地被保安架走,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波動。
直到第三天早上,七月一號,端午假收假當天,高瑞來醫院問他,回不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三天以來,徐冽第一次從麻痹中恢複知覺。
他坐在重症監護室外的候診椅上,低着頭雙手交握,皺起眉頭,遲遲沒有應答。
醫生讓家屬做好長期陪護的準備,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一年或者更久,建議直系親屬留在患者身邊多跟患者說說話,刺激患者意識,高瑞想徐冽肯定暫時走不開,提議說:“我聯系學校那邊,說明一下您母親的情況……”
徐冽搖了搖頭。
“您要回去參加期末考試?”高瑞驚訝。
徐冽默了默,還是搖頭。
高瑞思索着猜測道:“您是不想讓學校那邊知道您這裏的情況?”
徐冽點點頭,啞着嗓子說:“高特助,我想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件事。”
同一時間,南城。
蘇家的餐桌上安靜得出奇,一頓飯的功夫,除了筷子碰到瓷碗的叮當響動,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端午假三天,家裏一直都是這麽安靜。
随着徐冽身份的曝光,蘇好早戀的事自然也沒瞞住。
鄒月玲和蘇文彬當然不支持女兒早戀,更不支持女兒為了學生時代一段虛無缥缈的戀情放棄自己最理想的大學,可是他們的家庭和人家不一樣。
大女兒出事以後,他們從不敢對蘇好說重話,不敢激進地要求蘇好去做什麽,又或者不能做什麽。
所以溫和的勸說過後,只剩這樣的相對無言。
蘇好這三天什麽事都沒做,除了睡覺吃飯,其他時候都在發呆。
眼看她今天就要返校,鄒月玲猶豫過後,還是提了一嘴:“好好,爸爸媽媽不逼你做決定,只是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我們這幾天跟你說過的話。加德裏那邊雖然給你留了期限,但學校畢竟有學校的章程,也不能拖太久,等你期末考試結束,最好能給個回複……”
蘇文彬也在旁邊緩和氣氛:“是,然後這次期末考試就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考得好不好都沒關系。爸爸媽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
蘇好咬着筷子點了點頭。
傍晚,天陰沉下來,下起了細雨,蘇文彬開車把蘇好送到校門口,囑咐她別淋着雨。
蘇好跟爸媽道別,撐着傘下了車,走進校門以後,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三天前在舅舅家閣樓,她答應徐冽會重新考慮留學的事,然後兩人假期裏就沒有再聯系。
徐冽大概是在給她時間和空間仔細考慮,所以沒打擾她,而她是不敢跟徐冽聊天,因為害怕自己會被他說動。
畢竟他總是那麽會說。
到高二七班教室後門邊時,蘇好先深呼吸了一次,調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慢吞吞走進去。
結果倒是她多此一舉,徐冽并不在教室。
時間還早,教室裏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蘇好回到座位放下書包,看了眼徐冽的空座位,問附近同學有沒有看到他。
大家都說沒有。
蘇好想了想,總要跟他談談,拿出手機給他發了條微信消息:「我到教室了,你在哪?」
等了十分鐘,對面一直沒有應答。
蘇好趴在課桌上拉扯着自己的頭發,繼續等,趴久了,起了點困意。
其實她這幾天都沒睡好。
蘇好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打算補會兒眠,剛隐隐接近夢鄉,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打鬧的嘈雜嬉笑,緊接着,誰的身體撞到了課桌,桌角刺啦一下重重擦過地面,發出讓人不适的響聲。
蘇好被驚醒,擡起頭來。
罪魁禍首謝一舟立馬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蘇姐!”說着趕緊去挪正徐冽那張被撞斜的課桌。
挪到一半,謝一舟一愣:“咦?”
蘇好也從他的動作裏發覺了不對勁。
這課桌被撞斜的程度,好像過分誇張了點。
得是多輕的課桌才能被撞成這樣。
“冽哥課桌空的啊?”謝一舟一邊把課桌搬正一邊說。
蘇好愣了愣,一把掀開了徐冽的課桌蓋。
原本裝着各類教輔書和筆記本的課桌此刻空無一物。
她懵懵地眨了眨眼,又合攏課桌蓋,去确認這到底是不是徐冽的課桌,然後在他桌角看到她曾經無聊時貼的水冰月貼紙。
蘇好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似的,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有男生奔進後門,大喊着“卧槽卧槽”:“什麽情況,我剛從宿舍過來,冽哥宿舍怎麽搬空了啊?”
蘇好猛地站起來:“他在宿舍?”
“沒看到,”男生搖頭,“就見有個家長在搬行李。”
呆滞過三秒鐘,蘇好轉頭沖出了教室。
蘇好飛奔下樓,沖進茫茫細雨中,朝男生宿舍樓跑了過去。
耳畔風聲呼嘯,卷走她所有的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或者是不敢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徐冽!徐冽你給我下來!”蘇好一路跑到宿舍樓底下,朝上喊話,喊了半天無人應答,一看宿舍管理員不在,咬咬牙朝裏走去。
周圍男生朝她投去異樣的目光,卻沒一個人敢攔她。
沒想到蘇好自己停在了門口。
她站在門口,直直望着迎面走來的,那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再挪不動腳步。
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但她認識這個男人手裏拎的水族箱。
那是三月裏,徐冽在學校跳蚤市場買的巴西龜,用來調侃她這醉酒以後不認賬的“縮頭烏龜”。
教室不允許養寵物,徐冽後來把巴西龜拿回宿舍悄悄養了起來。她那時候記恨他的調侃,也沒關心這巴西龜活得怎麽樣。
眼看男人越走越近,蘇好張了張嘴,幹澀道:“叔叔,你是徐冽的家長嗎?”
高瑞認出了這個女孩。
徐冽在拜托他來這一趟之前,給他看過這個女孩的照片。
他說,這個女孩現在在做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而他眼下的處境會影響到她的決定,所以不要讓南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他的狀況。
“我是他姐夫的助理,”高瑞朝她微笑,“你是蘇好嗎?”
蘇好點點頭,指了指他腳邊的行李箱和手裏的水族箱問:“這些東西……要拿去哪裏?”
“北城。”
蘇好嘴唇打着顫:“暑假還沒開始,他怎麽現在就搬行李?他不來參加期末考試了嗎?”
高瑞點點頭:“他要轉學回北城。”
蘇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他轉學幹什麽呀……”
“他回到姐姐和姐夫身邊生活就有人照顧了,你就不用操心他了,可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蘇好深吸一口氣:“是他讓你這麽跟我說的嗎?”
高瑞點點頭。
“他為什麽不自己來跟我說……”
高瑞怕再被問下去圓不滿,不好多說,拍了拍蘇好的肩,把手裏那把黑傘遞給她,借口道:“小孩子的心思叔叔也不懂,叔叔還要趕飛機,你自己打傘回教室,別淋濕好嗎?”
蘇好接過傘,側過身讓開了路,等高瑞從她面前走過,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叔叔。”
高瑞正頭疼還有什麽難以應付的問題,卻只聽見蘇好問:“烏龜能上飛機嗎?”
“啊,別擔心,叔叔給它坐專車,一定把它平平安安帶到北城。”
蘇好點點頭,看着高瑞把行李搬上車,目送那輛黑色賓利緩緩駛遠。
天空灰蒙蒙飄着細雨,她獨自在宿舍樓下靜靜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後撐起那把黑傘,踏上了回教學樓的路,意外地并沒有哭。
她下不了決心。
徐冽幫她下決心。
她害怕徐冽過得不好。
他給她證明。
爸爸媽媽說,這個年紀的喜歡只是虛無缥缈的沖動熱烈,她卻在連喜歡都不敢說的年紀遇到了愛,何其幸運。
想到“愛”這個字眼的時候,蘇好握着傘柄的手微微打了下顫,像被自己的大膽吓到。
可是轉念一想,她沒有想錯。
他在用沉默愛她,她對此毫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