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千般好

人生就是一直在路上。

每當蘇好覺得, 往後應該不會再有更尴尬的場面降臨在她頭上,命運總會在下一個轉彎證明她還年輕。

蘇好望着林闌和鄒譽錯愕的眼神,反手就把那件燙手的內衣塞進了徐冽懷裏。

“……”徐冽不動聲色接過來, 将內衣裝回紙袋拎在手裏。

“小徐?”一年半不見,林闌依然輕易認出了徐冽。

蘇好沖林闌和鄒譽扯扯嘴角:“呵, 舅舅, 舅媽,這麽巧。”

徐冽站在她側後方,朝兩人點點頭:“林阿姨,鄒叔叔。”

林闌閃爍的目光在兩人相似的外套上來回游走——同款薄呢大衣, 蘇好這件是米白色, 徐冽那件是黑色, 很像一對情侶裝。

當然,蘇好和徐冽談戀愛的事在當初并不算是秘密。

去年徐冽的高中生身份暴露後,長輩們都知道了蘇好決定放棄出國的原因。林闌和鄒譽起初在蘇好爸媽面前非常自責,覺得蘇好早戀這事都怪他倆監管失職, 兩個孩子就在長輩眼皮底下談戀愛,他們竟然一直沒發覺苗頭。

尤其林闌還在懊悔,要不是給鄒恺請家教, 說不定倆孩子也不至于早戀。

蘇好爸媽當然沒有責怪他們,說蘇好和徐冽在學校本就朝夕相處, 真要早戀也不差家裏這點機會,看對了眼,拉也拉不住的。

但林闌心裏還是別扭, 所幸後來,蘇好并沒有因為早戀耽誤學業,還是決定去圓自己的留學夢,總算沒叫她這個舅媽難做。

只是蘇好這邊剛叫她放了心,徐冽那邊的消息卻又讓她心情五味雜陳起來。

當時蘇好買了去北城的機票,非要見徐冽最後一面,徐冽無奈之下拜托蘇好爸媽攔下她。他們幾個長輩這才曉得,原來徐冽轉學另有原因,是因為他媽媽出了事。

年紀輕輕就扛下了家裏的擔子,還那麽懂事地懇請長輩別告訴蘇好真相,林闌這心裏真不是滋味,想着孩子是好孩子,對蘇好也是真心實意,只可惜時機不對,造化也弄人。

後來徐冽那邊就沒再傳來新消息,林闌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他媽媽又是不是康複了。見蘇好在美國有了全新的生活,似乎也不再留戀過去,她以為這兩個孩子大概就這麽走上了殊途。

年少時的感情再誠摯再火熱,真能走到最後的又有幾對,林闌覺得這個結果也算意料之中,卻沒想到今晚下班回家路過明都影城,會碰巧看到蘇好和徐冽并肩走在街上。

“你們這是……”林闌一時不知怎麽問好,斟酌着道,“在同學聚會?”

“……”蘇好默了默,說了實話,“不是,那個,我倆剛從美國一起回來。”

鄒譽和林闌目瞪口呆地消化着這話背後的含義。

四眼瞪四眼杵了片刻,林闌心情複雜地看着兩人:“那剛剛那個是……”她指指徐冽手中的禮品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蘇好撩了下頭發:“哦,剛才在首映禮抽獎抽到的禮品,還以為是什麽好東西,看了眼居然是塊破抹布,真是寒碜!”

徐冽:“……”

車裏,鄒譽讓到了副駕駛座,蘇好坐在後排中間,左邊徐冽右邊林闌,腳下架着凸起的鼓包,抱起膝呼吸着尴尬的空氣。

車緩緩往春庭灣駛去,離兩人的酒店越來越遠。

從她和徐冽被當街抓包的那一刻起,大概就注定了這個平安夜不會平安。

但蘇好還是跟舅舅舅媽承認了她和徐冽的關系。

之前在美國,因為不确定家裏的意思,沒必要主動承認戀情的時候,她當然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真到了這種該直面的節骨眼,她也不想藏着掖着。

兩位長輩默不作聲地消化了一會兒眼下的狀況。鄒譽從後視鏡裏看了眼林闌,擠眉弄眼地示意她問問。

林闌清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們倆什麽時候聯系上的呀?”

“就小半年前。”蘇好盯着自己的鞋面答。

“小徐考到了美國哪裏?”

“埃普斯特的金融專業。”這回是徐冽在答。

“埃普斯特?”林闌越過蘇好去看徐冽,驚訝于徐冽在家裏出了那麽糟心的事以後,還能考進這麽優秀的高校,“那是真了不起,比好好學校排名高呢!”

“只是領域不同,她專業排名不比我差。”

徐冽說的也是實話,只不過在這種情境下聽上去有點拍馬屁的味道。

蘇好緩緩扭頭,跟他對視一眼。

林闌的心情好像也一下子升華了,突然有了種相看女婿的心态,雙手交握起來:“你跟好好的學校好像離得挺近呀,平常經常相互走動?”

“我去她學校多一些,上課日會一起吃個晚飯。”

“周末呢?”

蘇好悄悄掐了把徐冽的腿,暗示他別太誠實。

徐冽面不改色:“有空會出去玩,功課緊張的時候就一起自習。”

“玩是去哪裏?”

“就周邊很多博物館和景點啊,主要是為了去采風。”蘇好搶過了話頭。

“紐約那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去過?”

“當然了。“

“那一天來回時間夠嗆,這得兩天一夜的行程吧,你們住哪裏啊?”

“……”

兜了半天圈子,還是在這兒等着呢。蘇好僵硬地斜着眼掃了眼徐冽。

徐冽接過了話:“民宿,美國有些酒店不滿二十一不能辦理入住。”

林闌正想變着法子打探兩人發展到了什麽地步,猝不及防車子忽然來了個大轉彎。

蘇好因為墩坐在中間不穩當,整個人朝林闌那側猛地傾倒過去。

徐冽一把攬過她的腰,将她往自己這側用力一帶,扶穩了她。

蘇好也一下子抓牢了他的胳膊。

林闌和鄒譽注意到兩人下意識的動作,當然看得出來這是關系匪淺,估計有些話可能不用多問了。

兩人就這麽被林闌和鄒譽帶回了家吃平安夜晚餐。

鄒恺跟同學一起在外邊過節,還沒回來,餐桌上就四個人。

蘇好也不知道林闌和鄒譽怎麽就放棄了打探,只在吃飯途中問了幾句兩人學業上的事,聽說他們專業成績都很拔尖,表示挺滿意,鼓勵兩人今後要繼續相互扶持,相互促進,還麻煩徐冽多多照顧她。

蘇好有點意外。

她還以為當初自己和徐冽早戀的事會在長輩心裏留下芥蒂,沒想到看這架勢,還挺像“見家長得到認可”那麽回事。

雖然不是父母,但她舅舅和她媽同氣連枝,同樣的消息傳到她爸媽那邊,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不過大問題沒有,小問題還是來了。

吃過晚飯,林闌和鄒譽讓兩人一起到客廳沙發看電視吃水果。

蘇好和徐冽面對面坐着,沖他擠了個眼色,拿起手機給他發消息:「晚上怎麽辦,想什麽辦法開溜?」

徐冽為表對女朋友長輩的尊重,視線盡量落在電視屏幕,瞟了眼消息界面,在輸入框盲打:「我回酒店,你留在家裏吧。」

電視熒幕上梁靜茹剛好唱到《勇氣》——“我知道一切不容易,我的心一直溫習說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

蘇好捂了捂被梁靜茹唱痛的胸口,打字:「哥哥,想要性福就拿出點勇氣來好嗎?」

徐冽笑着看她一眼:「哥哥不差這一晚,別讓你舅舅舅媽為難,乖。」

蘇好還想回複,鄒譽和林闌被他們此起彼伏的震動聲齊齊吸引來了目光。

電視上梁靜茹又唱起了《可惜不是你》——“這一刻突然覺得好熟悉,像昨天今天同時在放映”。

鄒譽和林闌夢回去年,想起當時的蘇好和徐冽也像這樣坐在沙發上,手機你震一下我震一下,他們還天真地說兩個孩子都是低頭族。

那男女朋友就藏在手機裏呢,可不得低頭嗎?

兩人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又怕戳破了讓孩子下不來臺,只能憋着,轉回頭去看唱得很動情的梁靜茹,掖了掖眼角。

徐冽看了眼時間,起身跟兩人說:“林阿姨,鄒叔叔,時間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別別,”林闌站起來攔他,“來都來了,今晚就住這兒,我剛都叫曹姨去準備被鋪了。”

“不打擾了林阿姨,我……”

“別見外呀小徐,一家人還說什麽兩家話,”林闌把蘇好拉起來,“好好,快留一下小徐!”

蘇好明白了舅舅舅媽的意思。

把他倆拆開吧,是于心不忍,可讓他倆出去住吧,又良心不安,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讓他倆一起留在家裏。

蘇好心想總比分居好,沖徐冽努努下巴。

徐冽意會,朝林闌點點頭:“那就麻煩您和叔叔了。”

幾人剛說定住宿的事,鄒恺開了家門,背着書包蹦跶進來:“爸!媽!我吃完火雞回來了!”

蘇好和徐冽轉過頭去。

鄒恺前腳見到蘇好,驚喜地喊了聲“姐”,後腳看清徐冽的臉,踉跄着倒退了兩步:“哥,哥你怎麽來了?!我又要上奧數課了嗎?!”

蘇好和徐冽早戀的事當然沒講給小屁孩聽。鄒恺那會兒聽說徐冽不教他了,一開始還難過了一陣,但小孩子的難過畢竟有限,沒多久就覺得不用上奧數課的日子真爽,哥哥是誰早就抛去九霄雲外。

現在鄒恺在寄宿制初中念書,學校抓得緊,家教需求不大,所以這一學期林闌暫時沒給他在周末安排補習班。

林闌被這小子的反應逗笑,起身說:“是呀,媽媽把哥哥給你請回來了,最近快期末考了,叫哥哥給你補習補習,提提分多好啊?”她說着轉向徐冽,“小徐可以吧?”

蘇好聽前半句還以為林闌在逗鄒恺,越聽越覺得她好像是認真的,在徐冽答應之前飛快搖頭。

“舅媽今天可是平安夜啊!”

“媽今天可是平安夜啊!”

姐弟倆異口同聲完,擊了下掌,宣布結成革命同盟。

有了蘇好當盟友,鄒恺底氣就足了:“就是,媽你平安夜把我哥請過來,考慮過我哥女朋友的感受嗎?”

“……”

見大家表情不太對勁,鄒恺眨眨眼猜測:“難道哥你已經跟女朋友分手了嗎?”

“呸呸呸,分你大爺!”蘇好飛他一個眼刀子,宣布同盟解體。

“我在說我哥女朋友,你激動個什麽勁?”鄒恺嫌棄地回她一個眼刀子。

蘇好上前一把拎起鄒恺的耳朵,脫口而出:“因為你姐我就是!你!哥!女!朋!友!”

這擲地有聲的話音一落下,四下一片死寂。

鄒譽和林闌掩嘴咳嗽一聲。

徐冽也清了清嗓子。

鄒恺把這話在心裏過了兩遍,雙手抱住腦袋,像當年摸到徐冽腹肌那樣崩塌了世界觀:“什麽?!我把你當我哥,你卻想泡我姐?!”

“……”

這個年紀的男生吧,也不能說他童言無忌,畢竟現在孩子早熟,上初中以後其實都曉事了,但他這嘴就是特別口無遮攔。

尤其當晚,林闌安排徐冽睡到鄒恺房間,鄒恺更找着機會叨個不停,等房間裏只剩兩人,拼命問他,到底是什麽時候跟他姐好上的,怎麽好上的,好到什麽地步了。

甚至還非常直白地逼徐冽承認是不是親過他姐。

徐老師昔日威嚴蕩然無存,被小舅子像犯人一樣審問了半天,還得斟酌着怎麽回答才能既保護好他脆弱的世界觀,又讓他消停,讓他滿意。

幸好臨睡前,鄒譽過來敲門,打斷了鄒恺的逼供。

鄒譽站在門邊,朝徐冽招招手,讓他跟自己出來,帶他到了三樓無人的露臺,問他:“小徐啊,剛才好好一直在,我和你林阿姨也沒找到機會問你,你媽媽康複了嗎?”

徐冽猜到他們會問起這件事,神色并不意外,只是真要回答,還是不太不容易。

他在一瞬間的沉默過後,平靜地搖頭:“她過世了。”

盡管當初,醫院做了百分之百的努力,他也天天守在病床前跟媽媽說話,但媽媽始終沒能在那段關鍵期內醒轉,後來就被判定為持續植物人狀态。

這種狀态持續久了,人體免疫力降到低點,很容易衍生出其他并發症。

去年冬天,嚴麗珍肺部感染,病情惡化,藥石罔效,就那麽走了。

鄒譽哽得好半晌沒接上話。

今天見到徐冽以後,他和林闌并不是沒預料到這個結果,畢竟徐冽能夠放棄國內的一切,追随蘇好到美國,只有兩種可能,要麽媽媽已經徹底康複,要麽就是媽媽過世了。

如果媽媽還處在植物人狀态,随時都有生命危險,這孩子也不可能扔得掉這些負擔,也許真就從此和蘇好走上了殊途。

但他們多希望這件事是前一種可能。

鄒譽攬過徐冽,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問:“那官司打了嗎?”

他聽說過,嚴麗珍是在機場跟一行人起肢體沖突的過程中從樓梯高處摔了下去,事故并不完全屬于意外。

徐冽點點頭:“打了。”

雖然嚴麗珍破壞人家家庭有錯在先,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對方妻子也為這場事故承擔了過失責任。不過當時嚴麗珍并不是被人推搡下去,而是氣急沒站穩摔下去,所以責任不涉及刑事領域,屬于民事範疇內的賠償。

“今年秋天已經拿到賠償金了。”徐冽解釋。

“夠承擔之前那些醫療費了嗎?”

徐冽點點頭。他已經把醫療費的部分還給姐夫,剩下那些姐夫沒肯收,讓他自己留着用。

他想如果把學費也一次性還清,之後在國外生活捉襟見肘,還得繼續問家裏拿錢,到時候讓蘇好曉得他的處境,難免叫她心裏過不去,所以沒再執拗地守着自尊心,留下了這筆錢。

“好好知道這件事嗎?”

徐冽搖頭:“我不想讓她知道。”

如果媽媽康複了,興許徐冽會在兩人穩定下來以後,将那一年的經歷告訴蘇好,跟她說,他曾經受過苦,但現在一切都很圓滿,已經沒什麽好難過。

可媽媽過世了,這件事再提起來,無非徒增蘇好的心理負擔。

鄒譽嘆了口氣:“你辛苦了,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跟叔叔阿姨說,我們支持你跟好好。”

徐冽點點頭:“謝謝叔叔。”

徐冽回到鄒恺房間的時候,蘇好正在卧室輾轉反側,總覺得床太大了,一個人睡跟躺沙漠裏似的好荒涼。

平安夜平安了個寂寞。

蘇好嘆息着醞釀睡意,好不容易朦朦胧胧睡過去,又因為時差原因到半夜醒轉過來,生無可戀地瞪着天花板發呆。

徐冽跟鄒恺住在一個房間,她一直沒給徐冽發微信消息,怕吵醒小鬼頭,到時候煩死。

但這時差真不是那麽好熬,蘇好堅持了個把鐘頭沒忍住,還是打開微信找上了徐冽:「你睡着了嗎?」

五分鐘過去,徐冽沒有回複。

蘇好氣得牙癢癢,絕不容許徐冽一個人好眠,又追加了一條:「哥哥,妹妹深夜獨守空閨好寂寞,快來陪妹妹睡♀覺♂。」

三十秒後——

X:「。」

X:「來不了。」

蘇好其實本來就是皮一下,為了刺激他回她消息而已,一聽他這麽正經地說“來不了”,倒是起了點興趣:「怎麽來不了?」

X:「你弟在手腕上纏了一根釣魚線,連着門把,為了防我去你那裏。」

蘇好:「……」

怎麽以前沒看出來,他弟還有點姐控的意思呢?

蘇好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沒想到十分鐘後忽然收到了徐冽的新消息:「來後窗。」

她被這似曾相識的語氣一愣:「你不是出不了門?」

X:「跳窗了。」

二樓說跳就跳,蘇好差點被他吓破膽,一怔之下飛快掀開被子,裹了件大衣奔出去,蹑手蹑腳地下樓,來到一樓洗手間——她和徐冽當年幽會的老地方。

洗手間門虛掩着,她忐忑地深呼吸一口,推門走了進去,望見窗前那道熟悉的人影,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從前,一樣的深夜,一樣溫存的月光,一樣新鮮熱烈的悸動。

蘇好慢慢上前,移開了那扇窗。

徐冽站在月色裏,笑着仰視着她:“哥哥帶你私奔,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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