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梨花似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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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暗夜裏突然炸起粗暴的敲門聲。
沈袖猛得從夢中驚醒,看着窗格處透進來的月色,不由怔了怔。小白在床榻邊叫的正兇,遠遠的亦傳來嘈雜之聲,整個安平谷狗吠聲已經連成一片。
“快開門!搜捕逃犯!”聲音越發不耐起來,砰砰直敲門,似敲在耳邊,黑暗中讓人心驚。
沈袖忙披衣坐起,想了想,又摸黑拿出一件厚重黑袍裹上。小白察覺到動靜,嗚嗚湊過來,沈袖一把将它摟在懷裏。
月在中天,院子裏一地水色被門縫火把光打碎。
沈袖剛拿開門栓,門便被一把推開,她躲閃不及,一趔趄便跌在地上。一群官兵随即湧了進來,不一會便有翻箱倒櫃的聲響傳來。
“你,可見過這畫上之人?”為首之人居高臨下質問道,右手緊握着腰間長劍,一張通緝令直逼到沈袖額頭。
沈袖把自己往黑袍裏縮了縮,泛黃紙上一個人像,還未看清,便搖了搖頭。問話間,搜查的官兵已經出來,一無所獲。
為首那人冷哼一聲,“此人乃官府要犯,如若發現,立即上報官府,否則按逆犯處置。”說罷,手一揮,便氣勢洶洶前往下一家了。
沈袖僵坐在地上,良久,松開袖中緊握的匕首,小白湊上來舔了舔她發汗的掌心。初春二月的月色輕輕漫上來,寒寒浸了她一身。
閉了門,起了油燈,昏黃的光影裏,一室淩亂。想起什麽,沈袖去翻枕頭,果然,她放的幾兩碎銀已沒了蹤跡。
強盜。沈袖皺眉道。
懷裏的小白突然吠叫起來,沈袖一驚,下一刻,一柄劍閃着寒光,已橫在她肩上。小白汪汪叫着,越發激烈。
“姑娘莫怕,在下不過躲個風聲,待官兵走了,自會離去。還請姑娘的狗莫要驚擾。”嗓音沉沉從背後傳來,卻意外的柔和,空氣中彌漫着絲絲血腥味。
沈袖下意識去捂小白的嘴,小白嗚嗚掙紮着,卻也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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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寂寂。
沈袖僵立在那裏,覺得自己今夜真真是不得安生。現在她只希望身後那個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逃犯,可以信守承諾,自行離去。
也不知立了多久,燈花都噼啪爆了幾次。沈袖雙腿發酸,肩上那劍卻是紋絲不動。遠處已聲跡杳然,只偶爾響起一聲狗叫。
“喂。”沈袖叫了聲,沒有動靜。“官兵應該都走了。”她小心翼翼慢慢轉動身子,卻猛然瞥見一個黑影直直傾倒,嘭的一聲鈍響,随即是長劍落地的聲音。
昏黃的光柔柔踱過來,那人半張臉藏在黑暗裏,半張臉顯露在燈火裏。孤高的眉骨,蒼白緊閉的唇。
沈袖愣在那裏。清風寨寨主,顧遠。
時值宣德十五年,天下王權凋敝,百姓流離。那也是沈袖第二次見到顧遠。
距她初見那個高坐于馬上,将她從囹圄之中解救出來的清風寨寨主,已是隔了一年的日月星移,草長莺飛。
天尚熹微,沈袖便起了身。
顧遠被她安置在藥房,她去看時,昨夜剛纏的紗布已經滲出殷紅的血來,眉頭蹙着,臉色蒼白。
替他敷了藥,沈袖換了身衣服,便準備出門添些藥材,小白留下看家。路上正好遇到去縣裏買食材的阿嚴,沈袖乘着他的驢車,一起到了縣裏。
安平谷在安平縣外,有二裏遠。青山綠水,倒是好地方。只是谷內十幾戶人家,多是逃難來的,也不過求個亂世安穩。
沈袖一年前來到安平谷,買了兩間空置房屋,做起了替人醫病的生意。她藥錢低,又肯賒賬,請不起大夫的窮苦人家,都願到她這看病,一來二去,倒也可以度日。
阿嚴的妹妹當初得了頑疾,便是沈袖醫好的,因此阿嚴對沈袖很是感激,平日也多有幫襯。
城門口列着官兵,正逐一排查。進去時,沈袖看到城牆上貼着一張通緝令,通緝的确實是顧遠。
個中原委倒也不難打聽,畢竟這幾日整個安平縣都為着這件事人心惶惶。
幾日前,清風寨綁了縣令張臨山新入門的如夫人,張縣令帶了全部官兵前去捉拿,卻撲了個空。那邊清風寨的人早已闖入無人看守的府衙,搬走了不少縣令私藏的金銀。
張縣令惱羞成怒,随即發了一紙公文,宣布派兵剿匪。一向沉溺酒色的縣令這次速度倒快,領着東郡的幾千官兵,次日便将幾裏外的清風寨圍了個水洩不通。
清風寨是安平縣最大的山寨,幾千號人在寨主顧遠的統領下占山為王。
是匪不假,卻是俠匪。
當今朝廷奸佞當權,相比清風寨的義舉,官員沆瀣一氣,搜刮民脂,才惹得百姓怨聲載道。
而有關清風寨寨主的才能,人人皆知,怨聲載道的百姓都等着看寨主一展神威,好好教訓下漁色斂財的縣令。
誰曾想,清風寨卻敗了。
寨主顧遠身負重傷,不知所蹤。清風寨雖仍未拿下,卻是元氣大傷,吃了幾個敗仗後,已是連日寨門緊閉。
如今整個安平縣氣氛沉重,百姓早早閉戶,商鋪蕭條,清冷街道上只聞府衙裏夜夜笙歌的酒肉之聲。
說起這事,阿嚴濃黑的眉毛團到一起,“聽說有小人出賣,否則就張臨山那個飯桶又怎會成功。”一臉的憤憤不平。
沈袖坐在車上,沒有言語,她想起初見時的顧遠,那樣一個橫刀立馬的人,也躲不過這亂世奸佞,小人暗箭。
推開院子門時,沈袖正看到倚着房門的顧遠擡眼望來,日光迢迢,他一雙眼似古井微寒。小白興奮跑過來,圍着她打轉。
“你傷還未好,還是躺着去吧。”沈袖越過他,将藥材放到架子上。
顧遠立在那未動,日光從他身後斜射過來,長長的身影拖到她腳邊,“我與姑娘可曾見過?”淡淡的嗓音。
沈袖手下動作未停,“未曾。”不過匆匆一瞥,連言語也未曾交互,不提也罷。
“姑娘可知我是何人?”
“清風寨寨主的名聲,安平縣何人不知?”沈袖回頭看他,顧遠整張臉隐在日光中,着實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可以想見他下一句要問什麽。
“既然我們素不相識,你又知我現在處境,為何要救我?”顧遠走近了幾步,一張臉浮現出來,孤高的眉骨,眼裏映出她的身影,唇邊是半真半假的笑意。
沈袖眨了眨眼,突然綻出笑來,“或許是……貪戀你的美色?”
“……”
顧遠就這麽住了下來。
沈袖想了想與顧遠三分形似的通緝頭像,又考慮到燈下黑,便對外稱是自己的師兄,特來看望自己。病者人來人往,倒也真沒人疑心。
只是沈袖沒想到阿嚴以前見過顧遠,但除了愣了愣,他也沒說什麽,有時還帶他妹妹阿采來玩。小姑娘倒是很喜歡顧遠,可顧遠總淡淡的,一言不發坐在院子裏雕木頭,惹得小姑娘只敢偷偷看他。
沈袖知道,他不想牽扯太多,以免連累無辜。就連住在她這,怕也是他權衡利弊之後不得已的選擇。
傷勢未好時,顧遠便坐在院中雕木頭,修長的手指握着把匕首,一刀一刀極緩慢的樣子,眉骨間神色淡淡,只在沈袖說與他一些清風寨近況時略蹙了蹙。
多了一人,日子也沒多大改變。沈袖依舊是替人治病,閑時翻看醫書。只是有次她在桌子上發現一個小白的木雕,活靈活現,很是喜歡。
她本來一個人慣了,現在同一屋檐下有了另一人,夜間入睡竟也比以往安穩了些。
盡管她知道,他總歸是要走的。
那夜顧遠推門出去時,老舊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夜色裏震蕩開來。不一會,院子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沈袖在榻上翻了個身,窗格處投進來一片水光,月色如那夜般皎潔。又翻了個身,睡在塌邊的小白支着兩只尖耳,用烏溜溜的眼珠瞧着她。
“小白,他快要走了。”沈袖輕輕道,嗓音低的像一聲嘆息。
他總是要走的,她知道。小白嗚嗚兩聲,過來舔了舔她的手心。
白日裏,顧遠開始練起了劍。沈袖也未加阻攔,只在他時辰過長時提醒一句,顧遠便也笑笑收了劍。
一場春雨過後,安平谷後山的梨花開了,滿樹細白,風吹似雪。
沈袖興致勃勃地去采了花瓣回來,打算做成梨花糕。熱水發面,梨花絞汁,大火蒸了兩個時辰,掀開蒸籠時,一股清淡香氣撲鼻而來。
顧遠立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着欣喜如幼童的沈袖,咽回了他明日就要走的話。
卻是沈袖先提起的,“你什麽時候走?”彼時她剛咬下一口梨花糕,燙的直呵氣,半張臉被白氣遮着,眼睛裏閃着笑意。
顧遠瞧了瞧手中糕團,低頭咬了口,清淡的香,甜而不膩,“明日。”半晌,蒸騰白氣裏傳來句“也确實該走了。”話裏尚帶着笑意。
顧遠頓了頓,輕笑了聲,“姑娘還未告訴我,那日為何救我?”沈袖說他們從未見過,他卻總覺得似曾相識。
沈袖低着頭,察覺到顧遠的目光,那騰騰白氣似都浸到了心裏來,潮潮的。她擡起眼,努力揚起笑來,也确實看到他眸中自己一貫的笑。
“如果我說,是因為想做你們清風寨的壓寨夫人,你可相信?”
次日,待沈袖起身時,顧遠已經走了。
沈袖照舊開門行醫,閑時翻些醫書,還從阿嚴那移來一株薔薇,日子與以往并無不同,或者可以說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只是小白蜷着尾巴,趴在她腳邊,總有些厭厭。
這日,沈袖出診,去臨近村子看一位病人。那人也算是她的老主顧,五十多歲,多年的頑疾。老人有一子名喚石大,很是孝順,父子相依為命。
窮苦人家沒有多餘銀兩,只在嚴重時才請醫者上門。昏暗內室裏,沈袖甫一見到老人,心裏便咯噔一聲,知已是藥石無效。
沖石大搖了搖頭,沈袖看到那張勞苦樸實的臉上浮上痛色,喉頭動了幾下,踉跄到床榻邊,“爹……”極啞的一聲,在空空的內室蕩開。老人氣息奄奄,已經連眼也睜不開了。
不忍再看下去,沈袖起身離開,掩上門時,聽到內室有壓抑的哭聲傳來。
一卷舊席,一塊木板,便是一座新墳。身處這亂世,死本就這般容易,倒是生不易了。
沈袖怔怔立了一會,往回走去。三月細風帶着潮濕的水汽,從天邊而來,東邊已是霧霭沉沉,有雨将至。
剛走近安平谷,迎面便碰上匆匆趕來的阿嚴,“沈姑娘快躲躲吧,縣令親自帶兵包圍了你的院子,說是要捉拿逆犯。”一臉焦急,說着便來拉沈袖,要帶她往外走。
沈袖被他帶着跑了幾步,回過神來,猛地掙脫了,“小白,小白還在院子裏……”嗓音裏難得帶了惶恐。
阿嚴急得跳腳,“小白肯定會躲起來的,沈姑娘還是先走吧。”
“不,不會的。我知道。”沈袖扭頭便跑,不顧阿嚴在身後叫喊。細草冷風,此刻皆成了阻礙,冰涼的雨冷冷砸下來,直浸到她心底去。
自從她爹爹死後,小白就是她唯一的親人,那是她和小白的家,是小白捍衛的一方天地,它一定不會躲避,如同以往每一次保護她。
只是,前路隐在茫茫煙雨裏,如此漫長,可真讓人絕望。
“袖兒快來,娘剛做的梨花糕。”素布麻裙的婦人,眉眼含笑,站在回廊下沖着沈袖招手。
沈袖飛快跑過去,揚起笑來,“我要吃,袖兒最喜歡娘做的梨花糕了。”
“瞧你,裙擺都髒了,”婦人俯身拍了拍沈袖的衣裙,愛憐嗔到,“你爹看到又要說你了。”沈袖撇了撇嘴,“爹爹老說我,醫書背不上來說我,刺繡繡不好也說我,”
婦人擡手刮了沈袖一個鼻梁,取笑到,“你爹爹……”話到一半,卻猛地頓住,喉頭一動,竟吐出血來,殷紅的血落在沈袖淡粉衣襟上,紅梅似的開了一片。
“娘,娘……”沈袖愣愣攥着婦人衣袖,恐懼化成眼淚,不停湧出來。婦人的臉越來越模糊。
“袖兒……快跑,快跑!”手被死命掐着,沈袖惶惶低頭,卻發現懷中婦人變成了她爹爹的模樣,前一刻還将刀插進她爹爹腹中的那人此刻正猙獰着臉來抓她。
“快跑!”她爹爹死死盯着她,大口大口的血直湧出來,落在她手背上,似火焰灼燒。
沈袖渾身顫抖坐在那裏,胸口窒息般,半點動彈不得,眼看着那雙尚沾着她爹爹鮮血的手越來越近。
大汗淋漓的醒來,恍若隔世。
青色紗幔在頭頂搖曳,夢中那張猙獰的臉與烹食了小白的那張臉嚴絲合縫,清晰起來。頭死死抵着膝蓋,沈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顧遠蹙着眉頭立在門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替換衣物,終是沒有進去。
宣德十五年三月,虎視眈眈的河陽王正式揮師南下,途經第一鎮便是安平鎮。安平官兵潰不成軍,縣令張臨山淪為階下囚。
消息傳到帝都,舉朝嘩然,一時之間,天下大變。
沈袖并無受傷,在她醒來知道安平縣已經變天,而她又住在府衙時,便片刻也不想呆在那裏,顧遠無法,只好放下了手邊事物,送她回安平谷。
臨出府衙時,正迎面撞上被押解進來的縣令張臨山。昔日的縣令如今淪為階下囚,狼狽不堪的他不知在看到自己的府邸時又作何感想。
沈袖只知她立在那裏,如寒冬冷水兜頭澆下,她爹爹與小白接連在她腦中浮現,清晰的如在身側。
握着袖中匕首沖過去時,沈袖大腦有一瞬空白,仿佛連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張臨山驚慌後退,卻仍是躲不過鋒利的刀刃。
衣帛撕裂,利器入骨,不過短短一瞬。
匕首拔出來時,有鮮熱的血一齊湧上來,濺在沈袖手背上。沈袖手一顫,匕首落在地上,咣當一聲,格外的響。
是滾燙的,一如他爹爹的血落在她的手背上,沈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支持不住似的晃了晃。一雙手扶上她,沈袖擡頭,看到顧遠眼中的憐惜。
眼前越發模糊,沈袖聽到耳邊一聲嘆息,接着她便被攬入懷中,“好了,阿袖,沒事了。”
顧遠擡手撫了撫沈袖,感覺到胸前衣襟被眼淚浸濕,一旁的侍衛早已将張臨山擡了下去,那一刀未中要害,想來也不會有事。
收回眼時,顧遠正看到站在廊下的河陽王,眼微微眯着,笑的一臉玩味。
略點了點頭,以示招呼,顧遠攬着沈袖出了府衙,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
院子裏的血跡已被打掃幹淨,一切井井有條,只是略冷清了點。看到東邊角落薔薇下一個隆起的土堆,沈袖眼神黯了黯,沒有說話。
時日極緩,沈袖初時還很低落,慢慢也恢複如初,每日依舊早起,熬一鍋粥,汲水澆菜。只是她不再開門行醫,只閑坐在院子裏,看書累了,便怔怔的發呆。
顧遠依舊睡在藥房,有時他深夜醒來,聽到隔壁低低的啜泣,地上一片月色如水。次日再去看沈袖時,她笑着與阿嚴兄妹說話,面上卻是半分也不顯露。
陽光和暖的午後,顧遠陪着沈袖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有時也講一些最近的事,比如他離去後的事。
顧遠自安平谷離去後,便去見了河陽王。一則請河陽王幫他解了清風寨之圍,二則他與河陽王接觸,早知河陽王不甘蟄伏,有匡扶天下之志,他亦想成就一番事業。三則也為清風寨以後尋個出路。
河陽王之前便對他多有籠絡之心,又早有南下準備,見顧遠來找,自是樂的得個順水人情。作為交換,顧遠必須在他麾下幫他三年。
只是顧遠沒想到,清風寨中早被控制起來的奸細會暗中送出他在安平谷的消息,以至于最後連累到沈袖。要不是阿嚴找到清風寨,只怕……
當然,還有一些他未告訴沈袖。其實在見到縣令張臨山時,他便突然想起了遠在一年之前他與沈袖的初遇。
那日是他父母的忌日。拜祭回來的路上,他正看到抱着死去父親坐在地上的沈袖,家破人亡的姑娘他見過不少,卻很少如她般有那樣破釜沉舟,同歸于盡的勇氣。
那一瞬間,他突然看到了十三歲的自己,那個一夜之間父母皆冤屈枉死的少年。知道當日的自己眼中必也是這般孤絕。
他救了她,如同救當年那個無一絲力量的自己。但也不過是匆匆一瞥,扔下一袋銀兩,便策馬離去。只那雙眼睛常浮現在他眼前,直到他最終将她忘記。
誰能想到,一年後他們重又相逢,同樣是被官府所迫,只是這一次換她來救他,直至最後再也糾纏不清。
事到如今,顧遠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對沈袖是何所想了。他只知,他喜歡看她看向他時的眼神,他喜歡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忐忑,他從未迫切的想要一個人開心,想為她遮風擋雨,免她擔驚受怕。
只是,這次的他,依舊不能留在這裏。
顧遠再一次說出他要離開時,已是半月之後。其實河陽王主力早已離開,顧遠一直拖到最後,已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
彼時尚是日暮,沈袖躺在搖椅上,耳邊傳來顧遠的話,“明日,我便要走了。”輕輕的,生怕驚擾她,是他一貫的溫柔。
她沒有扭頭去看他,視線遠遠的望出去,天際一線緋紅,落日熔金。她眼中沒有淚,只是心裏卻像又少了一塊。
顧遠說起他的爹娘來,說他爹爹字寫的鋒銳,一如他的人般孤傲。只是最終被一紙罪狀打下死牢,連他娘亦未逃脫。
說起僥幸逃脫的他被清風寨老寨主所救,教他習武讀書,最後大仇得報。還說起救她那日,正是他爹娘的忌日,看見她一如見到當初的自己。
沈袖靜靜聽着,聽他用寥寥數語,将自己的十幾年悲歡怨怒淡淡講出。漸次湧上來的夜色裏,他的嗓音也淡淡的,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游弋。
半晌,他停下來,隔了一會,骨節分明的手覆上她的,“阿袖,我喜歡你。”語調溫暖的一如他的手。
這話如此猝不及防,沈袖愣愣轉頭,看到他眼裏含笑,似古井裏落了月色。
“我想了數日,我确實喜歡你,我也不想隐瞞我的感情。”顧遠低低笑了一聲,笑罷卻多了幾分苦澀,“只是,明日我便要走了,此去乃是流血漂橹的戰場,我、沒有活着回來的把握,所以你……”他頓住,似在思索。
夜色變得濃重起來,僅石桌上一盞油燈幽幽亮着。沈袖覺得有冷意一絲絲從她腳踝攀上來,不禁苦笑起來。
她又想起那次顧遠離去前問她的問題,他問為何她要救他,她回答了,原因是假,情卻是真。
他聽出來了,卻是神色複雜道,依在下所看,清風寨寨主并非姑娘良人。一句話拒絕了她。
如今,他說他喜歡她,他終于說出喜歡她的話來,可卻是為了再一次拒絕她。
相知争如不知。
沈袖突然便不想再聽下去,噌的站起來,“即是如此,你走便是,又何必說出來,平白讓人失望。”說罷扭頭便走,清涼夜風劃過眼睛,眼淚終是湧了上來。
顧遠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手,擡眼時,正看到沈袖淚眼朦胧的臉。顧遠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淚,卻被沈袖避了開。
顧遠手指頓在半空,突然便笑了起來,難得灑脫的笑,眉眼都亮着,像月光全落在他臉上。
沈袖怔怔瞧着他,不懂他為何笑的這般開心,心裏卻半是酸澀,半是委屈。
顧遠起了身,來到沈袖面前,伸手為她擦眼淚,仍是笑着,“為何不聽人把話說完?”
眼淚被細細擦去,顧遠神色也莊重起來,唯一雙眼亮着,在夜色裏牢牢盯着她,一字一句,說的鄭重。
“如果我說,我會護你周全,只要我在,你絕不會擔驚受怕。你,可願意和我一起走?”
像是漂浮的雲,突然化作雨水落到了無邊綠野,沈袖覺得飄蕩已久的一顆心,也觸到了實地。
撲進顧遠懷裏時,沈袖想,其實他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什麽都不怕。
不過,來日漫漫,他總會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