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尾青魚沉入池底,半點不敢動彈,鳳仙那一眼,看得他心驚肉跳,只差沒昏死過去。
“果然是得道女仙,留鳳真神,”魚二冷汗涔涔,“當年禹州孽龍作亂,途經留鳳城時,要吃城中凡人,那時她顯露真身,與孽龍纏鬥三天三夜,也不曾分出勝負,足見本領高強,龍也鬥得,對付我這等尋常魚精,豈不是易如反掌?我若貿然上去,恐怕要叫她打殺了。”
越想越慌,越想越怕。
一時間不禁疑神疑鬼:“她看那一眼,是發覺我哩?”
又自我安慰:“不要亂想,要是露了馬腳,早該喪了性命,既沒點破,就是不曾瞧見。”
心裏勸了自己一通,方才勉強定神。
只是魚二再不敢有所動作,在這位真神面前耍弄手段,那就是個死!
他又不肯放棄報仇——老婆遭人欺侮,做丈夫的卻不為她出頭,哪裏還算個漢子?
故而抓耳撓腮,不知怎麽才好。
絞盡腦汁思索半天,魚二突然閃過靈光:老的動不得,小的還動不得?
父債子償,師父作的孽,尋他徒弟也不為過。
小鶴喝飽了奶,正美滋滋躺在貓肚上,哪裏曉得禍事近在眼前?
前世裏她每每發夢,就幻想有個什麽大貓,可以讓她趴在肚子上吸。
然而她自己也曉得是在做夢——世上哪有那麽大的貓?
紋身的貓兒雖然大,她也不敢去吸。
沒成想重活一回,竟圓了前世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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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貓可大哩。
這貓可好吸哩。
這貓還喂她奶哩。
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竟落到她小鶴身上,定是上天看她一生積德行善,特意降下的福報。
身下是熱乎乎、軟綿綿的貓肚,小鶴快活得快要死去——若非小貓煩人,只怕她已睡死過去。
鍋底灰生的這群貓崽,樣貌雖是圓潤可愛,卻過于活潑好動,叫小鶴有些懼怕。
她不怕大貓,因大貓穩重,而小貓年幼不知事,下爪沒輕沒重,萬一刮個口子,破了相可怎麽好?
因此小貓要親近小鶴,小鶴就極力躲避。
奈何人小力弱,翻身也難,只像條蛆一樣胡亂扭動。
她哇哇叫着,想說:“莫挨我呀!”
出口卻是咿呀嬰語,不成語調。
小鶴頓時十分煩惱:做小孩真個煩,連些貓崽也躲不開。
鍋底灰偶爾替她攔一攔,卻也不是時時刻刻都看護周到,疏忽之時,就有無數只貓爪從四面八方湧來,争先恐後拍來打去。
此刻要能有什麽法子叫小鶴解脫,她情願磕頭燒香!
且說青魚精已尋到了這方院落,他沿着水渠,游到院子裏,一眼瞧見松下黑貓與女嬰。
“就是這個女娃了。”魚二心中暗道。
他暗中打量,見女嬰瘦不拉幾,略有幾分嫌棄:真個醜陋,不如我那大胖小子生得乖。
就為這麽個醜丫頭,賊道人半夜強闖他老婆卧房,還吓哭了他的親兒子?
魚二胸中生出怒氣,恨屋及烏,他把滿腔邪火燒到女嬰身上。
小鶴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她怎麽覺得脊背在發涼?
鍋底灰見她抖索,以為她冷,順爪把她往懷裏揣了揣。
貓兒肉厚毛多,身上暖和,小鶴很快忘了那點寒意,安心享受着她的貓兒床。
見狀,魚二思慮:女娃娃身側有靈貓守候,也不大好下手。
一來天性使然,哪有魚兒不怕貓,二來他不敢将動靜鬧大,鬧大了擔心主人家發覺後捉拿他。
看來只合智取,不可強奪。
他是個靠裙帶關系謀了肥差,還能左右逢源,不遭人妒的精細魚,腦子最是靈活,心眼最是狡詐,轉眼間便有主意。
水底浮上一條青魚,銜住水面一片浮萍,只施了個障眼法,将浮萍變作一尾肥魚。
假肥魚有鱗有鳍,又能游動,與真魚無異。
魚二暗中施咒,催動假魚躍出水渠,在地上拍尾擺動。
貓兒愛魚,乃亘古不變的道理,饒是鍋底灰,也不免多看兩眼。
看着看着,它就犯起了饞。
鍋底灰到底通了靈性,再饞嘴也忍耐得住。
發覺自己口水要流出來了,它忍痛扭頭,不再去看。
魚二就着急:瘟貓兒不上當,怎麽着他的套兒?
青魚精又變出幾條假魚,比先前的更肥更大,紛紛“不慎”躍上岸,在地上掙紮。
魚尾拍得地面“砰砰”作響,聽着有勁得很。
這樣結實的活魚,有經驗的老貓都曉得其中滋味,定然鮮美可口,不同凡俗。
鍋底灰更是心癢難耐。
它勸服自己:穩住,娘娘叫你奶孩子,你就要一心一意,不得擅離,為這幾條肥魚,辦壞了娘娘的差事,豈非得不償失?
一頓飽和頓頓飽,貓兒還是分得清。
主人威名在上,鍋底灰敬服家法,便守着小鶴,寸步不離,只有尾巴胡亂甩動,才洩露出一兩分心煩意亂。
小鶴心中也是服氣:先前看那個娘娘維護兩個仙童,還以為她一味心軟,如今看到連家養的貓兒也如此規矩,才曉得她不但慈愛,也是個威嚴有家法的。
分明只在一個院子裏,大貓也謹守規矩,再饞也不離了她吃魚,這是何等遵紀守法的絕世好貓?
鍋底灰是好貓,魚二就犯起了難。
貓兒穩重,他有再多智計也無可奈何。
正百般焦愁之時,鍋底灰貓耳微動。
忽地,它使爪子将身上崽子推開,自己站起身,往幾條魚兒那裏走去。
小鶴打了臉:剛說貓兒規矩,它就心志不堅,向肥魚低了頭。
鍋底灰走到肥魚旁邊,低頭一通亂嗅,而後露出饞相,迫不及待張口吃魚。
這一下可不得了,才吃了沒幾口,忽然頭暈目眩,站立不得。
貓兒踉跄幾步,轟然倒地,如死豬般長睡不醒。
小鶴見狀,大驚失色。
怎麽只吃了兩口魚,就這麽個樣子?
其中定有緣故。
她張嘴欲叫,一道靈光飛入嗓眼,封住她嘴,叫她不能發聲。
此刻幾條假魚露出原形,原來不過浮萍幾許。
一條青魚從水裏跳出,落地化作人形,正是背後弄鬼的魚二。
他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貓兒,哈哈笑道:“瘟貓,饒你奸猾,也着了爺爺的道兒。”
說完,他大步邁過鍋底灰,徑直來抓小鶴。
小鶴驚恐不已:不是吧,她一個奶娃娃,竟也有仇家?
她已看出這妖怪設局是為了抓她。
魚二一把拎起小鶴,舉到眼前,遷怒道:“正因為你,賊道人闖了我老婆卧房,使我妻兒受驚,你這個女娃娃好大的臉面啊!”
“我今日要抓了你去,不要說我以大欺小,一則此事與你脫不了幹系,二則父債子償,你師父做的孽,找到你頭上也是應當。”
小鶴欲哭無淚。
原來如此,她說怎麽有仇家,竟是她師父做的孽。
然而一天道人犯事也是為她,再怎麽也不該埋怨,只好嗚呼哀哉,自認倒黴。
怕耽擱久了遭人發現,魚二也不多說,手把小鶴一指,将她也變作一條小魚,順着水道悄悄走了。
青魚精把人卷走後,地上昏睡的貓兒忽然一骨碌爬起來,看它神色,分明清明無比,哪有半點着道跡象。
水中精怪天生會走水路,不過半日,魚二就到了家。
魚二娘子正在門口守候。
丈夫走的這些時候,她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出了什麽意外。
想到丈夫可能遭難,她就悔恨:我怎麽就不把他攔住,設若他出了事,我便是個寡婦了。
越想越怕,不由絞着手帕,落淚道:“該不是成了人家鍋裏死魚?是紅燒魚塊,還是水煮魚片?又或是清蒸魚,麻辣魚,幹燒魚,醬焖魚?”
一念至此,便心痛難忍,肝兒肉兒地亂哭亂叫。
魚二回家時,正巧見着老婆哭,唬得他揚聲高叫:“心肝,出了什麽事,你怎麽哭了起來。”
魚二娘子見着丈夫,才止住腮邊香淚,哽咽道:“你去了許久,我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魚二放下心,笑道:“親人诶,我才走了一天多,你就這樣想得慌。”
兩口子這個替那個揾淚,那個找這個身上有無傷損,濃情蜜意,十分肉麻。
摸遍了丈夫全身,查得處處都好,魚二娘子這才松氣,慶幸道:“萬幸你不曾受傷,要有半點傷損,我的心也要痛死了。”
又勸:“好人,不要再去尋仇,那一點子委屈算不得什麽,哪及你身體安康來得要緊。”
魚二道:“我已尋了仇了。”
他自袖中摸出一尾小魚,将她變回原樣,正是小鶴這個瘦精精的娃娃。
魚二娘子奇道:“你拿錯了罷,欺我的是個獐頭鼠目的賊道,不是這個小娃娃。”
魚二慚愧道:“這娃娃是那賊道的徒弟,我本事不濟,拿不得大的,只拿了小的來。”
魚二娘子笑說:“看你辦的什麽事,拿了小娃娃做什麽,你是能打她,還是能罵她?”
魚二說:“我不打她,也不罵她,只煮了她下酒,好替你壓驚出氣。”
“下酒菜”小鶴:好歹毒的魚哇!
怕這魚當真幹得出來,她趕緊沖着心軟的魚二娘子咯咯傻笑。
果不其然,生了兒子的娘心腸是要好些,見小鶴天真無邪模樣,再多仇恨也不能沖她發洩。
不由嗔怪丈夫:“你這黑心肝,吓唬小娃娃做什麽,快不要胡說。”
小鶴就此成了兩個魚精的人質。
縱是魚二娘子心軟,也不願将她放回,這娃娃是個無往不利的利器,有她在手,才好要挾賊道,讨要公道。
此時天香山上也已鬧了起來。
羊生回來時發現師妹不在,正滿院子上跳下竄,喊道:“我小鶴哩,我小鶴哩,誰把她藏了,快還回來,不然要叫你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