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循聲望去,見一白面書生,穿了件綠油油的長衫,戴了頂翠生生的儒巾,手執書卷,面色震怒,仿佛與小鶴兩人有生死之仇。

小鶴下意識辯解:“不要冤枉人,我們是良善人家,自小積德行善,連飛蛾蝼蟻也有愛惜之心,決計不會烤你的兒子來吃。”

那書生聞言,更是怒氣沖天:“當面逮着,還跟我扯謊!”

指着烤架上的嫩筍一一說道:“這一個,不是我大兒子?這一個,不是我小兒子?還有這根長的,是我最愛的孫孫,這根短的,是我才出世的曾孫!”

小鶴目瞪口呆:“不就是些筍子麽,怎麽就是你兒子,孫子,曾孫了?”

羊生見得多,立時反應過來,扯一扯小鶴,低聲說:“不好了,恐怕他是林子裏積年老竹成精,這些筍子都與他沾親帶故,我們烤了他兒孫,鬧出命案來了!”

原來白面書生确是根竹精,成精時給自家起了個名兒,叫什麽碧虛郎,又不知哪裏聽說“竹乃花中四君,歲寒三友”,于是自以為剛直不阿有氣節,很具備了些讀書人的風骨,就尋了些詩書來讀,充作文化人模樣。

小鶴聽了,一半覺着虧心,覺得自家害了筍命,該要伏法,另一半又覺着委屈,認為自己也很無辜。

她問那竹子精:“不要兇神惡煞,吓唬小孩。你說我烤了你的兒孫,我倒有些話要問你——那些筍子可都成精了?如它成精了,挖它烤它時怎麽不出聲?如沒成精,那也不過尋常竹筍,不算害了它性命。”

碧虛郎心中一虛:這小娃娃怎麽鬼精鬼精?

他臉上裝着憤怒,斥罵道:“沒成精就不是我兒孫了?沒成精就不算性命了?說什麽良善人家,積德行善,我看是歹毒門戶,行兇作惡!”

一把揪住小鶴,定要她償命。

羊生見小鶴落入苦主手中,忙上前解救,口裏喊着:“莫要動我師妹!”

他自小修行,力氣頗大,一掌将竹精推倒,把小鶴救下來藏到身後,自己壯着膽子站在前頭。

碧虛郎被他一推,跌了個屁股墩,又不巧地上有個筍尖,把他那處戳了,疼得他龇牙咧嘴,十分狼狽。

疼痛之下,他就忘了讀書人的氣度,破口大罵道:“好你個少教養的野物,害了我兒孫性命,又來謀害我這個苦主,我看你是心腸歹毒,要把我一家子都害了,如此無人告狀,就可以逃脫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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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往師兄妹兩個頭上扣了無數帽子,罵他們是“強盜”,是“殺賊”,是“亡人”,斷定他們起了歹心,絕不是個好東西。

羊生吃他一激,就上了頭,梗着脖子說:“筍子是我挖的,也是我烤的,要償命只該找我,莫動我師妹!”

碧虛郎聽他認了莫須有的罪名,還不罷休,得寸進尺道:“休要開脫,你師妹燒了火的,我親眼瞧見,她也該與你同罪,同罪!”

兩人争辯來争辯去,哪個也不肯松口,眼看羊生不如竹精口齒伶俐,漸漸落于下風,小鶴從他背後冒出來,給師兄幫腔:“雖是吃了你的筍,責任也不全在我們。一來那些筍未生靈智,二來你也不寫個字立個碑,說這裏是你的地盤,我二人自然就當作了無主之物。”

人家說不知者不怪,便是要論責任,小鶴自認不該擔全責。

碧虛郎眼珠子轉了一轉,勉為其難讓步:“說的也是,那就一家擔一半的責,挖了我四根筍,該賠兩條命來!”

小鶴聽他口口聲聲要索命,也火了:“好心狠手辣的妖精,見我們師兄妹是小孩,故意以大欺小麽?”

她十分機智地搬出一天道人,說:“我們也不是沒有家長的,要償命,去同我家師父談,無論告到哪裏,無論打什麽官司,都同你奉陪到底!”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還真把竹精唬住一瞬。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遭小娃娃吓住,碧虛郎很有些挂不住臉,色厲內荏道:“你們師父是哪個,我倒要去找他讨個說法,問他是不是要縱徒行兇!”

小鶴冷笑:“我師父是這眠春山山神,我家就在山頭草舍,你快去尋他,找他要說法罷。”

碧虛郎心頭一突:前幾年是聽說眠春山新來了個山神,只是那山神懶怠,向來萬事不理,因此無緣得見。

他還不肯十分相信,詐道:“又扯謊唬我,你說你家師父是山神,那就是山神了?”

小鶴伸手去扯他:“不信,就跟我回去,見到人就曉得是真是假。”

碧虛郎心中已然信了,慌忙奪回衣袖,退讓道:“罷了,你們門庭貴重,我一介山野小妖,哪裏惹得起,只好自認倒黴,吃了這個啞巴虧。”

這竹精作出悲痛模樣,假哭道:“兒啊,孫啊,是我無能,不能讨回公道,只盼你們投個好胎,來世不要遇到這等兇人,落得個有冤無處申,有仇無處報的下場!”

他一面哭,一面抹淚,萬般凄慘悲涼,幾乎讓小鶴良心作痛:啊呀,他是好慘呀,我是有些虧心呀。

碧虛郎哭了半天,拿袖子遮住臉,從眼縫裏把兩個小孩偷看,見他們不走,又哭又罵地攆人:“滾,滾,滾!不要賴在這裏,污了我兒孫的輪回之地!”

羊生與小鶴多少有些心虛,人家一罵,就稀裏糊塗拉着手跑了。

一路跑出林子,越過了幾道土丘,爬過了一條山梁,奔奔波波走出老遠,才漸漸停下。

兩個人喘勻了氣,再看彼此臉色,都有些灰暗。

羊生想到竹林中事,神色沮喪道:“雖從竹精那裏脫身,然而這樁事我們多少有些錯處,借着師父名頭逃脫罪責,說起來是以勢壓人了。”

因此同小鶴商量:“不如去找師父說明,多少賠償他一些。”

小鶴琢磨了一會子,越想越覺得不對,皺着眉頭,冥思苦想起來。

羊生見她不說話,又喚了兩聲:“小鶴,小鶴,你是什麽主意?”

小鶴轉頭看他,心中九分确認有詐,還有一分不敢斷定。

便說:“先不要回去找師父,師父他出門訪友,這時定然未歸,我們悄悄轉回竹林,看那竹精在做什麽。”

羊生說:“還能做什麽,多半在料理那些筍子的後事罷。”

小鶴心道:你是真呆呀。

心裏打定了主意,若竹精的确在埋葬兒孫,那就該去幫把手,事後也要商議個章程,賠償人家的損失,若叫她發現了馬腳……

小鶴暗暗磨牙,到底哪個賠哪個,還未可知哩。

兩人偷摸折返竹林,放輕了手腳,又各自噤聲,連大氣也不敢出。

師兄妹躲在一叢修竹後,擠擠挨挨偷看。

這一看,他倆都驚得呆住。

碧虛郎先前還在哭兒哭孫,悲痛得不能更真,小鶴與羊生一走,他把眼淚一抹,就吃起兒孫屍身來。

羊生呆呆道:“他吃他大兒子了。”

小鶴愣愣說:“他吃他小兒子了。”

或許覺得光吃兒子不過瘾,碧虛郎隔空取出自家窖藏的鮮竹釀,拿他烤得香噴噴的兒孫,以及山藥、肥魚、野莓……下酒,其怡然自得的姿态,何曾有半分傷心?

情知被騙,小鶴反應過來,從藏身處跳出去,氣咻咻叉腰指責:“好傷悲的孤寡老人啊,你兒孫死了,你不快快給它挖墳,怎麽這般歹毒,吃起自家兒孫屍身來?咄,你大兒子好吃麽?你小兒子可口麽?好個滿口謊言的歹毒妖精,設局欺詐小孩,信不信我告你個訛詐之罪!”

碧虛郎哪裏想到這兩個小孩還會轉來,一時有些心慌。

他強自鎮定,辯解稱:“這個是我們竹精的習俗,夭折的筍子都要葬入同族腹中,我是強忍哀恸給它們下葬,你不要誤會。”

羊生聽了,将信将疑道:“竹精還有這個習俗,頭一次聽聞。”

小鶴罵他是個癡呆:“這種話也信,他說來哄你的。”

聽到說是哄他的,羊生頓時惱火:“弄謊騙人,真不是個好物,我咒你黑心爛肝!”

兩方又吵起來,一個質問弄謊騙人該當何罪,一個咬死了習俗不同不是欺騙。

争吵半天,吵不出個結果,小鶴就吓唬道:“不承認也罷,我回去告訴師父,請他寫一份狀紙,說眠春山中有個妖物,最好訛詐路人,其罪孽之深重,簡直無可饒恕!該叫雷公降下雷霆,把這妖物劈死!”

碧虛郎立刻就怕了。

這兩個小孩是山神徒弟,真有這個能耐哩!

一時間悔恨交加,埋怨自己不該為了兩口吃食出來唬人,如今可好,踢到了鐵板,脫不得手了。

小鶴注意觀察他臉色,看他臉上或青或紅,便知威吓有效,乘勝追擊道:“你若不想死,就趁早認個錯兒,再彌補我倆損失,叫我高興了,說不得高擡貴手,饒你一命!”

碧虛郎心中掙紮。

向兩個小孩認錯……實在顏面掃地。

但堅持不低頭,氣節是有了,就是小命難保,萬一真有雷公劈他,豈不要化作灰飛,幾百年的道行都煙消雲散?

思來想去,還是小命要緊,碧虛郎只好低頭。

他把認錯這一節含糊過去,問:“要我怎麽彌補?”

小鶴扭頭同羊生商議。

兩個小孩嚴謹地讨論半天,才議出個大概。

羊生對竹精說:“筍子是你家的,吃了也就罷了,那兩條魚可是我捉的,還有木耳、野莓、山藥,是我同師妹一起采來的,絕不給你白吃白喝,你要賠來!”

碧虛郎試探道:“我原樣賠給你?”

小鶴說:“拿你家的筍子賠也行。”

先前竹精還一口一個兒子,一句一聲孫孫,這時卻答應得十分爽快:“這林子裏的筍,随你挖就是了,只是……”

他面上有些羞意,扭扭捏捏說:“日後再要來挖,須得把烤好的嫩筍分我一半。”

小鶴挖苦道:“呀,吃兒子吃上瘾了麽,我家羊生的手藝就這樣好?”

碧虛郎臉上燒得慌,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個話來。

把他狠狠取笑了一番,師兄妹覺得這個條件劃得來,就都答應了。

羊生又說:“還有,方才你沖我們索命,叫我倆吃了許多驚吓,該給些銀子壓壓驚,銀子給夠了,就不再找你麻煩。”

碧虛郎聽他要銀子,有些不快,口裏嘀咕道:“我吓你?你吓我還差不多,又要寫狀紙告我,又要叫雷公劈我,句句兇言兇語,恐吓得我心肝跳到現在。”

小鶴見他似乎有些不情願,假意轉身要走,說:“既如此,我回家找師父寫狀紙去!”

碧虛郎慌忙攔住,苦着臉說:“不要走,我給就是了。”

在身上亂摸一通,不知從哪裏摸出幾錠銀子,把銀子雙手交出。

羊生剛要接過,小鶴又說:“不要銀子,給我換成銅錢。”

碧虛郎說:“銅錢重,不好拿。”

小鶴喝道:“你管我好不好拿。”

碧虛郎只好又換成銅錢給她。

得了幾大串錢,羊生與小鶴都覺得血賺,一起離了林子,高高興興往家走。

兩個人邊走邊說話。

羊生喜悅道:“不想今日賺了這許多錢,你我如今也有私房了——師父他忒摳搜,上前年從鳳仙娘娘的童子那裏敲詐的財物,如今也沒花完,卻不肯分些給徒弟,只捏着自己一個人花用。”

同時又有些疑惑:“方才分明可以叫那竹精賠償更多,你為何只要這麽一些?”

小鶴心有成算:“該得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該得的一文也不能多,那竹精沒起多大壞心,也不好太過勒索他。”

羊生不解:“他叫我們償命哩,什麽沒起多大壞心,他壞心大大的,就該把他狠狠勒索。”

小鶴細細道來:“我猜他不是真要我們償命,只是不滿我們挖了他的筍,故意出來吓唬人,想把人吓哭罷了。不然,他那麽大一個妖精,面對我們兩個小孩,除了揪我一下,為何不曾動手?你把他推倒,又把他那裏傷了,為何他不曾打你?”

正是有這種種可疑之處,小鶴才決定轉身回去——哪有面對殺子仇人不動手,只嘴上争執的?

羊生恍然大悟,十分敬佩地望着小鶴:“小鶴,你好機智呀。”

小鶴心底有些得意,面上卻裝作雲淡風輕:“嗐,哪裏的話。”

羊生又問:“不要銀子要銅錢,又是什麽緣由?”

這個卻是小鶴自家打的小算盤了。

她露出一副精明相,說:“銅錢方便花用,改天師父下山,可以給他錢,使喚他幫忙買些燒餅點心。”

“若給他銀子,他買了點心,餘下的就自己昧了,若給他銅錢,把價錢算好,頂多叫他昧個一文兩文,不至于虧得太多。”

羊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萬分崇敬地看向小鶴,恨不得對她頂禮膜拜。

沐浴在羊生欽佩的目光下,小鶴很有些飄飄欲仙。

她胸脯也挺得高了,步子也邁得大了,昂首闊步,神氣活現,若她生有尾巴,那尾巴早該翹到南天門去。

這裏一個吹噓,一個享受,正和諧友愛之際,忽聽得遠處傳來哀怨哭聲。

哭聲說道:“我是清清白白的良家狐貍,你走開些,不要動手動腳調戲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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