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鶴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問羊生:“你聽見沒,有只狐貍在哭哩。”

羊生自然也聽見了:“那狐貍哭訴有人調戲他。”

兩人都頗為納悶,怎會有人如此喪心病狂,去調戲一只狐貍?

聽那狐貍的口氣,仿佛十分委屈懼怕。

小鶴想去看熱鬧。

她義正辭嚴地對羊生講:“俗話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們過去瞧上一瞧,若果真有狐貍陷入危難之中,就把他解救出來。”

羊生心想:小鶴好心善啊。

想到這個機智善良的小鶴是他親師妹,他心裏那叫一個美滋滋。

兩人沿着哭聲找去,一路上草木蓬勃,奇花争豔,極具靈山氣象,十分的蓊郁繁茂。

只見那新發的嫩蕊流錦似瀑,積年的老藤碧色遮天,便是随處可見的雜草,也生得比人還高,在草中穿行,恰如推波逐浪,碧滔翻湧,襯得他倆如同草海中的螞蚱,半點也不起眼。

因此小鶴與羊生到那裏時,争吵的兩個都不曾發覺。

小鶴撥開擋在面前的雜草,與羊生頭碰頭挨在一起偷看。

前面有個幹淨整潔的空地,一根雜草也無,只有一個貌美女子,與一只毛絨絨的狐貍在拉拉扯扯。

女子生得朱唇玉面,明眸如珠,一頭烏絲高高盤起,十根玉指豔豔蔻丹。

她上身穿了件短襖,把袖子撸起,露出一雙精赤玉臂,下身穿了條紅褲,匪裏匪氣把腿叉着,腳上不曾穿鞋,将纖纖玉筍踩在泥中。

旁邊散落一對描金繪彩的繡花鞋,似乎被什麽打濕,隐隐風過,叫人聞得見一點尿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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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美貌的女子,卻倒豎柳眉,雙手叉腰,惡聲惡氣地威逼良家:“你從是不從?若不從,我把你殺了,剝了毛皮做圍脖,割了嫩肉來下酒,剩下的骨頭,也要熬煮成湯,給我補補身子!”

這話一出,那狐貍抖如篩糠,一身絨毛都要吓掉,它淚眼汪汪道:“你、你不要如此兇蠻,我是個土狐貍,長得不好看,你去找別的狐貍罷。”

女子卻抓着狐貍後脖,把狐貍一把拎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滿意道:“乖乖,我就愛你這種土狐貍哩。”

其實狐貍說它生得土,這話一點也不真,但看它背毛火紅,腹毛雪白,通體竟不生一絲雜色。

這還只是小處,更佳者是他軟綿綿翹耳,厚蓬蓬狐尾,風騷中帶點可愛,可愛中帶點風騷,哪個見了不迷糊?

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忍不住動手動腳調戲。

撓一把下巴,說:“這小臉蛋恁乖。”

摸一把胸脯,說:“這小胸脯多鼓。”

順一把尾巴,說:“這小尾巴挺滑。”

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摸盡了,狐貍嬌弱無助,抗拒不得,只好啜泣着任摸任撸。

看他哭泣,女子心中憐愛,腹生邪火,恨不得把他按在草裏,在這荒山野嶺之中胡天胡地。

于是嘴上也不幹不淨開起了黃腔:“還哭怎地,小乖乖,你雀雀兒都已遭我看光了,如今失了清白,是個不貞潔的狐貍,不從了我,還能從了誰?”

那草裏躲着偷看的羊生心頭一驚:被看了雀雀就失了清白?被看了雀雀就不貞潔?被看了雀雀就要從了人家?那我是被小鶴看了哩,她不光看了那裏,連我胸脯子,屁蛋子也一并看了哩。

他們師兄妹一塊長大,因為都沒到那個年紀,心性天真無邪,平日相處時如手足一般,并無太多避諱。

羊生惴惴不安,偷眼把小鶴一再相看。

偷看得多了,小鶴哪裏察覺不到。

她回望羊生,見他眼中三分不安,三分懼怕,三分期待,還有一分向往,心中好笑又無奈:這個癡呆,她怎會看得上一個未長成的小孩?也不知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怕那女子再說些不三不四的胡話,小鶴從草裏跳出去,喝止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做起威逼良家的事來,你當這世上沒有王法麽!”

女子一驚,回頭一看,卻是兩個小孩。

看他兩個破衣爛衫,腳上穿的草鞋都磨得不成樣子,想也沒什麽來頭,于是潑辣罵道:“哪來的野物,敢管你娘的閑事!”

羊生給小鶴助威:“懲奸除惡,義不容辭,今天這樁閑事,我兩個管定了!”

聽到有人相幫,被揩油的狐貍如遇生天,忙不疊叫道:“救命,救命!”

這一聲,狠傷了女子顏面,叫她十分惱火,一掌拍在狐貍臀上,疾言厲色斥道:“想逃脫我的掌心,恐怕你是做夢,是你自家主動招惹,把一泡騷尿撒在我腳下,這不是赤.裸裸勾引我麽?既做得出這等事,怎麽又立起貞潔牌坊來?”

又說:“先前哭叫,我只當作情趣,再吵再嚷,莫怪我發火,勸你老實些,把身子交出,與我做個可心的小丈夫!”

狐貍淚流如注,說:“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曉得……”

他露出一臉悔相,抽抽搭搭道:“早知外頭的世情如此險惡,當日就不該離家出走,悔啊……”

小鶴聽這個意思,似乎這只狐貍是有窩的,于是問道:“狐貍,你從哪裏來,家人在何處,怎麽只身到我眠春山,被這女妖精挾持?”

狐貍流着眼淚,講訴了來歷。

原來東方有山,名為青丘,是靈狐之鄉,狐貍便在此處出生。

因生來呆笨,比不得同一窩的狐崽,便有了個乳名,叫做“窩裏呆”。

窩裏呆自小便顯露蠢相,人家會走路了,他還只會爬,人家會說人語了,他還只會嘤嘤,除了一身皮毛讨喜些,真真百無一用。

其餘狐貍怕染上他的蠢病,都不愛搭理他,沒有一個同他玩耍,又時不時嫌棄他,嘲笑他,對他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那日族中大狐開課,傳授衆狐化形之術。

這狐妖的化形之術同障眼法與變化術不同,若化成了,就是他的本來面貌,往後也更改不得,是個十分要緊的功課。

大狐演示完畢,叫:“自家練習,化成了人形才可下課。”

別的狐貍都學得快,或是化作楚楚美人,或是化作皎皎公子,個個品貌端正,儀态不俗。

個別領悟能力差些,自家抓耳撓腮一番,或者吱吱哇哇,同學得快的讨教一番,也都能化個完整人樣。

惟有窩裏呆化得不好,搗鼓半天,勉強有個人樣,狐耳狐尾俱露在外頭,一看便知是個異類。

衆狐紛紛嘲笑:“好蠢的狐貍,真是丢了我們青丘狐族的臉!”

“看他化的什麽,就是個四不像!”

“走到外頭去,人家照面就曉得他是狐精,遇到心毒的,就要把他打殺!”

“……”

嘲笑得多了,窩裏呆也傷心:狐山呆不得了,他們都笑話我哩。

一時想不開,負氣離家出走,來到外頭闖蕩。

他又是個呆狐貍,無甚本事,流浪在外,連飯也吃不飽,混得十分落魄。

因接連幾日抓不着野兔,窩裏呆餓得慌,就走了歪路,去人家屋裏偷雞吃。

不巧那戶人家養了狗,碰見他這個偷雞賊,追在他後頭,一氣攆了二裏地。

偷不着雞,又遭攆了一路,窩裏呆四肢綿軟,頭暈眼花,幾乎要餓死了去。

到這個時候,什麽尊嚴臉面全都顧不得了,遇見一戶人家養了豬,他就跳進豬圈,大口大口吃起豬潲。

豬圈裏的豬還好,任由他吃,也不攆他,卻不想家中老貓聞着味兒尋來,一見面,就連踹帶蹬,連抓帶撓,把他揍得哭爹喊娘,屁滾尿流。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窩裏呆含着淚,躲在路邊的草堆裏查看傷口,這裏一道爪印,那裏一處咬痕,凄慘可憐得緊。

他把傷處吹了一吹,十分自哀自憐:“我好沒用啊,狗也攆我,貓也打我,怪不得青丘的狐貍要嘲笑我,我确實丢了狐貍的臉面。”

自忖道:“在外頭是活不下去了,不如轉身回去罷。”

又想到平日笑話自己的那幫狐貍,慌忙搖頭:“不妥,不妥,本就遭狐貍笑話,這樣灰溜溜回去,更不知要受多少奚落。”

為難半天,突然想起一位族姐曾得意洋洋說了些在人間騙飯吃的往事,他就想:我化的人形其實也不醜,只是耳朵尾巴收不好,若把這兩樣藏了,或許有好心的姐姐願意養我。

窩裏呆笨手笨腳變作人形,果然一副好相貌:唇紅齒白,眼神幹淨,舉止拘束,面容乖巧。

頭上端端正正戴了個帽兒,把耳朵藏得嚴實,屁股上尾巴牢牢夾住,一絲一毫也不顯露。

這樣的相貌,想吃軟飯也不難。

他還曉得城裏人家富貴,專門進城去找飯碗,最近的城池名為留鳳,他就進了留鳳城中。

然而進了城,到底何處碰得上願意養面首的富貴夫人,他又不曉得了。

呆呆坐在路邊,窩裏呆心中茫然。

或許容色實在過人,他身邊漸漸聚攏了些女子:年輕的姑娘,面染薄紅,年長的婦人,吃吃作笑。

膽小的問一句:“小郎君打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膽大的捏一把:“小郎君衣衫單薄,莫要被風吹壞了身子呀。”

甚至幾個老婆婆也不無嘆息:“若我年輕二十歲……”

窩裏呆被人圍着,不大慣事,卻又老實,一一回道:“我從外邊來,不知往哪裏去。”

“我不冷,只是有些餓。”

衆女聽了,紛紛問道:“不知往哪裏去是什麽意思?”

窩裏呆說:“姐姐,我沒有地方可去。”

一聲姐姐,喊得一幫女娘心花怒放,當下就有人拿了錢,給他買燒餅,買點心,買果子,也給他買糖,買香飲子,買燒雞燒鴨。

窩裏呆沒想到這些姐姐待他這樣好,一句話就給他買吃買喝,連聲道:“謝謝諸位姐姐,我餓了好些天,肚子已餓得十分扁。”

想起前幾日挨的餓,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情不禁滴下幾滴淚,看得女娘們個個憐心大起。

人群中就走出個婦人,說:“小郎君,你若沒地方可去,不如去我的私宅,我有好菜好飯招待你。”

這婦人家底殷實,莫說養得起窩裏呆,再來十張嘴也養得起,其餘人不如她富貴,雖心有意動,到底不敢與她相争。

窩裏呆見有人願意養他,頓時十分高興:“謝謝姐姐,姐姐是好人。”

于是挽着人家的手,就要跟人家往家裏去。

婦人見他如此乖巧,迷得魂也要飛了,路也走不明白了。

正五迷三道時,她丈夫卻得着消息,氣沖沖趕來。

見到挽着自家夫人的狐貍精,丈夫一聲暴喝:“好呀,人家說你被狐貍精迷了眼,我還不信,你挽着這個野男人要去哪裏!”

窩裏呆聞言,咬着指頭戰戰兢兢:他怎麽曉得我是狐貍精。

慌忙摸摸頭上的帽兒,還穩穩當當戴着,又摸摸屁股上的尾巴,還嚴嚴實實夾着。

那丈夫看野男人“搔首弄姿”,氣急敗壞,撲上來要與他厮打。

婦人見狀,慌忙去攔自家男人:“不幹他事,不要打他!”

這裏越攔,那裏越要打。

那裏越打,這裏越要攔。

拉拉扯扯之間,不知是誰把窩裏呆撞了一把,把他頭上帽兒撞脫,露出一雙尖尖狐耳。

兩口子瞧見狐耳,都不打了,兩眼發直道:“我滴個乖乖,真是個狐貍精啊。”

留鳳城前些時日剛鬧了狐禍,大家都還記得此事。

那時城中百姓捧着花紅表裏,上天香山請了鳳仙娘娘,才收服那只狐精。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縱使窩裏呆生得再乖,也無人敢起色心,紛紛亂哄哄叫道:“狐貍精來了,狐貍精來了!”

“不要湊近,去請鳳仙娘娘來拿他!”

聽得大家要請什麽鳳仙娘娘來拿他,窩裏呆唬得膽破,撲地化作原形,朝着出城方向沒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這只狐貍闖入一座山中,這山便是眠春山了。

眠春山比別處蔥郁繁茂,窩裏呆進了山,雖打不到兔子,卻也挖得着一些靈藥,找得着一些靈果,再往肚裏灌些溪水,也勉強混得個八分飽。

然而水喝多了,就想撒尿。

窩裏呆正欲擡腳,忽然見着遠處生有一株牡丹,花瓣赤紅如火,蕊心金燦如丹,這類牡丹有個雅名,叫做火煉金丹。

窩裏呆雖笨了些,卻也分得清美醜,一時間看呆了。

等回過神,他就把尿憋着,專門走到那株牡丹底下撒。

只聽他嘴裏嘟嘟囔囔念着:“花兒啊花兒,我呆是呆了些,到底算個靈狐,尿裏有些靈氣,今日替你施施肥,望你生得茁壯,不負我撒尿施肥之恩。”

話音未落,就被人抓着脖子提溜起來,要他這個随地小便的狐貍以身贖罪。

聽完窩裏呆的來歷,小鶴:“……”

她忍着笑,說:“倒真不負你這個名字哩。”

羊生比較耿直,就直言相問:“既然想吃軟飯,為何不幹脆從了這個女妖精,當她的小丈夫?”

牡丹妖嬌娘聞言,怒氣沖沖:“你情願給凡間上年紀的婦人做小,也不肯給我做個正經丈夫?”

她指着狐貍鼻子,罵道:“你是眼瞎麽,論品貌,論修為,我哪裏不比凡女強?你說!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莫想得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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