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為孫女做出的種種安排,是否也将随着阿五的消逝而化為烏有?

燈塔既已坍塌,這茫茫大海中奮力掙紮的游者可還有生存的機會?

這一刻,她潸然淚下。

“大姑母,大姑母”她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叫喚聲,她一把抓住來人,急切地說道:“英兒,你五姑母不見了,你快叫高家遣人四處找找!”

高夫人楊英兒苦笑着說道:“我已經托過楊玄感了。他說五姑母聽到噩耗時一聲不吭,随後便遣散了下人,一人單騎出了京城,往惠州方向趕去了。”

她瞧着楊麗華目瞪口呆的模樣,趕緊安慰道:“您放心,楊玄感已派人前去追趕了,一定會将人平安帶回來的。”

楊麗華呆了半晌,才精疲力竭地坐下。她擡頭瞧了瞧英兒,只見英兒眼圈青黑,憔悴了不少。

這孩子也算有良心,聽說阿五有事,立馬就趕來了。

她嘆了口氣,問道:“高家對你可還好?”

楊英兒陪着她坐下,輕聲說道:“您知道父親大人他一向剛正,還特意寬慰了我一番。郞君對我也很好。”

楊麗華拍了拍楊英兒的手,搖了搖頭道:“那就很好了。你父親這一走,你凡事都要小心了,千萬別學你五姑。”

她猶豫了一下,裝做不經意地問道:“楊玄感對你倒還是一番癡情。”

楊勇之死,楊素不是操刀者,也必然是策劃者之一。楊素的飛黃騰達又何嘗不是踩在楊勇的屍體上得來的?

英兒的夫家現在偏偏受楊家恩惠,仰人鼻息。這父仇夫恩,英兒該如何自處?

這打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又該如何面對?

也真是難為了英兒。

楊英兒苦笑道:“如今哪裏還顧得上這些。楊家如今勢如中天,高家哪敢得罪?楊玄感能念一份舊情,總是好的。”

她突然展顏一笑,招呼道:“阿感,你來了?五姑呢?”

楊麗華回身一看,果然是楊玄感疾步走來。當年為娥英選婿時,她也曾考慮過楊玄感。但父皇卻貌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李敏是個風花雪月之人,楊素注定要成為一代權臣。”

權臣的人生難免跌宕起伏,她此生唯願娥英歲月靜好,一生安穩。

所以她替女兒選擇了風流倜傥的李敏。

她沒想到娥英與宇文化及早已兩情相悅。娥英哀哀哭泣,求她恩準。

那是娥英唯一一次求她。娥英的性子一向柔順,那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抗争。

為了一個出身賤奴的男人?宇文述固然是個人才,但再優秀也掩蓋不了他曾為宇文家賤奴的出身。

就如北周雖亡,也無法抹滅娥英貴為北周公主、是宇文家族裏最尊貴的女兒的事實。

公主與賤奴?這是永遠不可能的結合。

她不屑為之的事,楊廣卻毫無禁忌。他将自己的嫡女嫁入宇文家,贏取了宇文一族的誓死效忠。

她卻為自家的女婿樹立了一個可怕的對手,一個他難以抗衡的敵人。

什麽叫棋高一着?這就是!

如今這年輕一輩中能與宇文化及有一戰之力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這位楊家大公子了。

楊玄感行到跟前,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玄感參見樂平公主。”

楊麗華心中長嘆,臉上卻淡然回道:“阿感,是你啊,不必多禮。蘭陵公主現在何處了?”

楊玄感苦笑:“小臣派去勸阻的人都被蘭陵公主用馬鞭打傷了。想不到蘭陵公主的身手倒了得。”

阿五那樣愛闖禍的性子,柳述一定是放心不下,所以私下裏着人教了她幾手。

楊玄感繼續說道:“所以小臣又派了兩個高手前去。雖然攔住了,但蘭陵公主竟欲抽刀自殺。她以死相逼,我的人只好退去了。”

他看着兩個愕然的女人,嘆了口氣道:“蘭陵公主一心求死,只怕……”他搖了搖頭道:“小臣已派了手下最得力的人去了。如果這次還是無功而返,我也只能上報皇上,請他定奪了。”

“那皇上豈不會雷霆大怒?那五姑以後的日子豈不會很難過?”楊英兒瞧着楊麗華沉默不語,終于還是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皇上豈能不知?但只要沒人正兒八經地上報,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誰又是鐵石心腸?阿五這樣,楊廣心裏也未必好受。

楊玄感這樣子的嬌揉作态,無所圖,是不可能的。

楊麗華滿臉焦急,卻依然一言不發。

楊玄感淡淡瞟了楊麗華一眼,心中暗暗叫好:不愧是橫跨兩朝的奇女子!這一份鎮定從容又豈是尋常人能把持的?

可惜身為女子,又是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否則也是個能翻手覆雲的人物。

他沉聲嘆道:“是啊,就不知皇上會将此事交給何人處理?如果是宇文化及,就麻煩了!”

他看見楊麗華身軀微微一震,心中滿意一笑,臉上卻一片擔憂:“聽說宇文化及前不久除去了先帝留下的幾個暗衛,如今已成了皇上心中最信任的人了。不過我……”

他突然停下,環顧左右而言他:“對了,我還得回去看看,這會兒說不定已經有消息傳回來了。樂平長公主,高夫人,請容我告退。”

楊麗華淡淡點點頭,不置可否。她輕聲吩咐道:“你有事在身,本公主就不留你了。英兒,你去送送楊尚書吧。”

她靜靜坐着,等着楊英兒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楊英兒帶着一分不敢置信的神情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他懷疑宇文化及壓根沒查到那些暗衛的下落。為了邀功,這厮找人裝成暗衛前去刺殺皇上,然後又殺人滅口。老天有眼,有一人逃脫了。”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地說道:“楊玄感正在全力追查那逃逸之人。如果能找到那人,宇文化及就死定了!”

楊麗華雙眸突地圓睜,她目光爍爍地看着楊英兒。半晌,她收回目光,平靜地說道:“但願你五姑能平安歸來!”

狂風獵獵,一騎如雲白馬,一襲雪白孝服。楊五娘策馬狂奔,一頭烏發如黑緞般在風中飄揚。

她的柳郞如今已安卧異鄉的黃土之中,她得将他帶回家。

她的心雖痛,卻安穩了。這麽些日子的患得患失、猶豫彷徨如今顯得那樣可笑。

她早該不顧一切地與他相随,她為什麽要被那枝破簪子所迷惑,錯過了能與他相守的最後時光?

她的淚水早已風幹。這風,夾雜着沙塵,雖然粗糙,卻也将她的淚水擦幹了。

恰似柳郎那帶繭的手為她拭淚時的輕微的摩擦。啊,她如此想念柳郞為她拭淚時的心疼和無奈,想念他寵溺的責備:“這麽大的人了,還耍賴!”

柳郞啊柳郞,我怎能讓你的屍骨流落異鄉,讓你的魂魄淪為野鬼?

你等着我!

淚眼婆娑中她突然看到前面出現了一個灰衣人,她□□白馬如箭般向那人沖去,她只有放聲高喊:“前面的,快讓開!快讓開!”

她緊勒缰繩,白馬怒嘶,仰天而立,她的身形急劇地向後倒去,她感到手上一陣劇痛,雙手不由一松。

天旋地轉中,她滾落馬鞍。

“哎呀,柳郞”她木然看着逼近的黃土地,心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我真沒用。就這樣吧!”

作者有話要說:

☆、借刀殺人

楊五娘為了躲避那灰衣人不慎摔下座下白馬,天旋地轉中不由灰心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她感覺到一雙大手牢牢地托住了她,緊接着,她柔軟的身軀被緊緊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喜極而泣地大叫:“柳郎!”

她的柳郎怎忍心棄她不顧?她的柳郎怎忍心讓她摔落在這肮髒的黃土地上?

她滿懷喜悅地睜眼一看,卻看見一雙狡黠的小眼正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她。她的怒火騰地一下便冒了上來,一揚手便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她不知道那人是怎麽閃開的。下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而那個小眼睛的灰衣人已在五步開外,正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小的參見蘭陵公主。”

她惱羞成怒,一揚鞭又向他揮去。這一定又是京城裏派出來攔截她的人,一撥又一撥的,陰魂不散地跟着她。

她不過是想将柳郎帶回家。她不能讓他流落他鄉,成為孤魂野鬼。

她只覺手上一麻,再看,那馬鞭已到了灰衣人的手上。

她一咬牙,一聲不吭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還沒等到她将匕首橫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上又是一麻,這匕首也到了灰衣人手裏。

灰衣人臉上的嘻笑已經斂去,他認真地看着楊五娘,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那個柳述于她竟如此重要?

他愣住了。楊五娘突然間淚流滿面,她一身白衣勝雪在風中獵獵作響,一頭烏發如長蛇飛舞,掙紮着向前游走。

晶瑩的淚珠如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滑落她皎潔如月的面龐。

她沒有發出一丁點的哭聲,只是俏生生地獨立風中,任淚如雨下,灑落衣襟,又被秋風吹幹。

他的心被什麽重重錘了一下,他默默打量着她。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柔聲說道:“您先回京城,我替您去将附馬爺帶回家。”

楊五娘震驚地看着他,難以置信。将柳郎就地掩埋是皇上的聖旨,她舍身忘命地趕赴是存了與柳郎同赴黃泉的決心。

她當然知道憑她一己之力是絕不可能将柳郎千裏迢迢地帶回家的。

如果他注定要流落異鄉,她更要相伴左右。

可這人竟打算違抗聖旨将柳郎的屍身帶回安葬?

她無言以對,只能深深一禮,忍淚說道:“多謝壯士!請問壯士尊姓大名?”

那人搖了搖頭,又低頭想了想,說道:“公主既已出京,不妨去太陵拜祭後再返回京城。”

太陵即是先帝和先皇後合葬之處。蘭陵公主離京一事遲早會報到皇上那,但若離京是為了拜祭先帝、先皇後,孝字當頭,皇上也無可奈何。

此人當真是心思慎密,也當真是一心為蘭陵公主在謀劃。

楊五娘此時一顆心方才放了下來,她方待要說什麽,卻發現那灰衣人的身形已在遠處,一陣風吹過,依稀傳來他愈行愈遠的聲音:“快回吧,你放心。”

眨眼間,人已杳無蹤跡。

楊五娘只覺悲從中來,天地茫茫,這回真的只剩她一人獨立風中,她一生所有的依靠俱已消逝。她一邊流着淚,一邊策馬向太陵奔去。如今柳郎亦已陰陽相隔,她更該去拜祭父親,請他老人家在陰曹地府裏多多看顧柳郎。

她毫不懷疑她文韬武略的父親在陰間也一定能活得風生水起。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突然看到不遠處的田徑上有兩道熟悉的身影,那兩道身影清瘦窈窕,雖然荊釵布衣,卻難掩秀色。

其中身材高挑的一位,氣質清冷,有一份人淡如菊的清雅從容。而她身旁那位身量略矮,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說過不停。

楊五娘一邊縱馬上前,一邊揚聲問道:“前面可是陳良娣?”

她連問兩遍那兩人都沒有反應,她不由高聲喊道:“陳荃!陳荃!前面可是陳荃?!”

兩名女子一驚,轉身一看,楊五娘人馬已到了跟前,略矮的那位率先叫了起來:“夫人,是蘭陵公主!”

那高挑沉靜的女子一雙杏眼明如秋水,她吃驚地看着楊五娘,朗聲問道:“蘭陵公主,您怎麽來這裏啦?”

一陣清風吹過,田徑上的落葉徐徐翻身,懶洋洋地從她的腳下滾到了阿五的馬前。白馬惬意地打了個響鼻,擡起蹄子将這片落葉一把踩住,輕輕地碾入泥土。

阿五呆呆看着眼前這位一身青衣的女子,突然感到一陣發自內心深處的疲憊。她這兩天日夜兼程,佛擋殺佛,鬼擋殺鬼,不顧一切地向着惠州方向狂奔,憑的不過是心中這股怨憤之氣。

她不忍柳郎屍骨流落他鄉,她恨楊廣無情,她恨自己無用,無法為夫報仇!

可這仇又該如何報?她最親厚的二哥逼死了她最心愛的夫君……那個溫潤如玉的二哥,那個從小到大始終寵溺呵護她的二哥……

他為何不能放柳郎一馬?他為何要将柳郎逼上絕路?

這個世界是怎麽啦?驟然間,手足情深的會反目成仇?朝朝暮暮的會天人永隔?

她的世界轟然坍塌。那個充滿了喧嚣熱鬧、詩意浪漫的人間天堂已不複存在,她的愛人已不複存在,那個驕傲自信的楊五娘已不複存在。

只剩下這個如厲鬼般狂奔卻不知該奔向何方的瘋女人。

可如今卻有一個女子這樣神清氣爽地站在她的眼前,一個她原以為該悲傷得萬念俱灰、憔悴得如行屍走肉的女子。這女子雖然衣着簡樸、笑容清淺,卻神情疏朗,一派雲淡風清。

她怔怔地望着這女子,慢慢舉起她的左手,指着她狠狠罵道:“陳荃,你可有心?”

她右手一揮,垂在地上的長鞭勾起幾片落葉,揚起一些塵土,呼嘯着向陳荃身上襲去。

秋高氣爽,長安城裏的風沙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一個月前還郁郁蔥蔥的綠樹開始一片一片地落葉,然後是成片成片地掉落。

風卷落葉,漫天飛舞;落葉的顏色也由開始清一色的綠轉為五顏六色,有黃綠、有枯黃、有橙紅、有豔紅。

肆意的秋色也沿着藤蔓爬滿了樂平公主府上的院牆。

這是長安城最美的季節,也是靜訓最愛的季節,從早上起,靜訓便帶着下人們在地上搜集各種各樣的葉子。

孩子的心,純如水晶,再簡單無聊的事情也能令她們歡欣鼓舞。楊麗華也知道身為世家女子,靜訓應該娴雅持重,可她實在愛極了靜訓玩耍時開懷的笑容。

這樣恣意歡笑的年華能有多久?

所以每一年她還是縱容靜訓瘋玩,每一年她都對娥英抱歉地笑着說:“你放心,這是最後一次了。”

而她總是帶着滿足的神情笑吟吟地立在廊下看她的外孫女因興奮和奔跑而變得紅通通的臉蛋和亮晶晶的眼睛。

但今天卻是例外。她一早便躲進了她的佛堂,她的佛堂是她清修的地方,連靜訓都知道不能輕意去佛堂打擾祖母。

而她正手抵前額,頭疼地低聲嘟喃着:“阿五,你在哪裏?”。照她們與楊玄感的約定,今天如不能将阿五勸轉回京,楊玄感只得禀報皇上了。

這還是倚仗着楊素屢建奇功的面子。

楊諒以三十萬大軍對陣楊素四萬,不到一月已經節節敗退。現在楊諒困守并州,城破被擒是早晚的事了。

不知皇上能否饒他一命?

柳述之死究竟是自殺?是他殺?戚家村與此事是否有關聯?自己能否駕馭戚家村?如果不能,該如何處置?

如今楊廣大局已定,是否應該将這一秘密呈交皇上,以贏得他的信任?

還是該與元、陳二人同舟共濟,為自己的家人留一條後路?

一別數年,元樂尚、陳月儀是否還是當日的她們?這二人是否還能信任?

楊麗華只覺頭疼欲裂,她輕輕揉着自己的太陽穴,心裏暗暗嘆氣:如今真是連個商量的人都沒了。這阿五,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楊諒被擒後,楊家這年輕一輩的男子就更是吉兇難測了。女子中,英兒倒是個能幹的,只是她那公公高颍一向迂腐,如果有半點風聲走漏,難保他不會向皇上合盤托出。

英兒與楊玄感之間究竟如何?楊玄感對她的情深意重到底是真,是假?還是真真假假?

他透露的有關宇文化及的秘密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宇文化及那個瘋子真的有那樣大的膽子?

她眼前浮現出一副陰鸷果敢的英俊面容,這張臉在當權者的面前是永遠的小心翼翼、溫順良善,但對了別人,卻冷漠疏離,翻臉無情。

宇文化及的言語不多,下手卻狠、快、絕。這一點,他無疑繼承了他父親宇文述的作風。

但宇文述永遠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對着權貴,他微笑着,溫順體貼;對着手下,他微笑着,恩威并施。

不管是嘲笑怒罵,還是冷嘲熱諷,他永遠淡淡笑着,永遠不會失态,永遠不會動怒;但得罪他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這一點,宇文化及是望塵莫及。當年她拒絕了宇文化及的求親,宇文化及怨恨的目光如毒蛇一般死死咬住她的心房,令她遍體生寒。從那一刻起,她對這個年輕俊郎的少年人存了忌憚之心。

但當晚宇文述卻誠惶誠恐地上門請罪,言詞懇切地請求樂平公主寬恕長子的無禮冒犯。他今日雖薄有成就,卻一日不敢忘記自己的出身。

不管何時何地,他絕不敢忘記宇文家族的重恩。

他的身旁是雙眸通紅、一聲不吭的宇文化及。

她揮了揮手,不置一詞。她當時以為那已是何等的寬宏大量。

如今想想,她與宇文家的死結就是在那一天結下的吧。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宇文化及也未必做不出來吧!如今宇文述和楊素成了楊廣的左膀右臂,這兩大家族的明争暗鬥也就愈演愈烈了。

這次楊素又立奇功,宇文家會铤而走險也不足為奇。

他們家本就擅長于夾縫中生存,于絕地裏反擊。不向險中求,他們的富貴從何而來?

也難怪楊玄感會如臨大敵,會想借刀殺人。

哼,有那麽容易的事嗎?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輕輕搖了搖頭。她突然感到有一雙手在輕拍自己的肩頭。

她吓了一跳,眉頭一擰,不悅地轉身。她本來準備好的訓斥化為一聲驚叫:“怎麽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前朝餘孽

陳荃眼睜睜地看着那長鞭夾雜着風聲如毒蛇般向自己襲來,心裏不由暗暗叫苦。蘭陵公主以前雖然嬌縱些,但并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今天怎麽象瘋了一樣?

她當然不知道蘭陵公主遭遇劇變,又一路奔波,心智已經有些失常。她聽到身旁小玉的驚叫,卻來不及躲閃,只堪堪來得及擡手将自己的臉部護住,心裏等着那馬鞭抽到身上的火辣辣的疼痛。

也不是第一次挨鞭子了!當年楊俊的正妃崔氏善妒,誰得寵便會挨她的鞭子。

她也有幸挨了好一陣子。

第一次挨鞭子時,她羞愧難當,委屈得直哭。她再不堪,也曾為一朝公主,也是處子初嫁;那崔氏不過是個總管的妹妹,她的好哥哥殺了她夫家,立了大功,這才将妹子送入秦王府做了正妃。

這崔氏怎能如此欺人?

但大家都置若罔聞,連秦王都只是搖搖頭,不置一詞,她這才明白她再也不是昔日嬌貴的公主。她不過是秦王府中的一個賤妾,而她的主子,除了秦王楊俊,還有這個兇狠跋扈的崔妃。

而這個手段狠辣的主母還有着兩個極能幹的兄長,是皇上手下骁勇善戰的猛将,是秦王也不敢得罪的重臣。

而她,不過是個亡國的公主,無依無靠,沒有入宮為奴,已是萬幸。

從此她再不肯濃妝豔抹地去讨秦王的歡心。她的父王陳叔寶當年雖然荒唐,但對自己心愛的女人卻是百般嬌寵,一心呵護,将大好河山都丢落在了花前月下。

而秦王的缱绻溫存僅限于夜深人靜的床上。白日裏,他不過是個瞻前顧後的可憐蟲:武不如楊勇,文不如楊廣,到後來熄滅了所有的雄心壯志一心想做逍遙王時又被先帝厭棄,被崔氏投毒。

臨終時他苦笑說:“我這一生,真是個笑話。”

她突然意識到這馬鞭遲遲沒有落下。她小心翼翼地從衣袖後探頭察看,只見那馬鞭已落在地上,而那個耀武揚威的蘭陵公主也昏倒在馬鞍上了。

她的侍女正手足無措地扶着搖搖晃晃的蘭陵公主。

她不由奇道:“小玉,你什麽時候學會了蓋世武功?不聲不響地就将楊女俠給放倒了?”

那身形較矮的女子正是從小服侍她的宮女叫王小玉的。小玉急得滿臉通紅,跺着腳直叫:“哎呀,夫人,我也沒鬧明白呢。這蘭陵公主莫非是撞鬼啦?突然一下子就倒下了。夫人,您快來幫幫我,公主要栽下馬來受傷了,我們就真是說不清楚了。”

可這白馬不但高大,還頗有靈性。它瞧着主人剛才怒罵陳荃,如今又人事不醒,竟瞪着眼盯着陳荃,一見她靠近就揚蹄要踢她。

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也沒能将蘭陵公主放下馬來,小玉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夫人,要是真出了事,您就都推在我身上吧。趁着沒人看見,您趕緊走吧,我一人在這就行了。”

陳荃嘆了口氣道:“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你再堅持一下,我瞧着這馬也有些累了,興許再過一會兒就能讓我靠近了。”

突然她聽到身後一聲輕喝:“你們這兩個前朝餘孽,今天可給逮着了!”。

而在樂平公主府上,楊麗華也在驚呼:“你怎麽進來的?”

來的正是那早已出家為尼的北周天右大皇後元樂尚,只是上一次她還是一個光溜溜的禿頭,今天卻是滿頭青絲,其中還夾雜着些許灰白頭發。

她一身質地精良的青底白色穿枝花絲綢襖裙,一條輕薄透明的帔帛,頭挽雲朵髻,上面簡簡單單插着一個精美的金鑲玉步搖簪和一把雕工精細的銅梳。

哪裏還有半分清苦貧寒的出家人的味道?

楊麗華心中既驚又怕、既怒又惱,她這府上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有護衛看守。元樂尚這樣悄然潛入,明顯是在向她示威了。

她不過是寫了封信去,在信中旁敲側擊地詢問柳述之死是否與她們有關?

元樂尚這樣日夜兼程地趕來,想來是十分在意她的看法;但這樣子登堂入室,存的又是什麽心思?

她心念百轉,面上卻是輕描淡寫:“元妹妹身在深山,心系長安啊。你這一身,正是長安城的貴婦們最流行的穿着呢。”

元樂尚一副惶恐的模樣連連告罪:“姐姐千萬體諒一二。我等前朝餘孽實在不敢堂而皇之地登門拜訪,這樣喬裝前來也是為安全計,請公主殿下恕罪。”

楊麗華細細打量着她一頭逼真的長發,好奇問道:“這,這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元樂尚微微一笑,也不應答,反倒正色說道:“我一收到姐姐來信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我等蒙姐姐庇護,深受大恩,自然不敢有半點隐瞞。我的确曾派人一路相随柳附馬,但我等絕無加害之意。”

楊麗華淡然一笑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知道你和月儀都是心地善良的慈悲人。誰若說你等是嗜殺之輩,我第一個不信。”

元樂尚感激涕零地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姐姐真是有大智慧之人。我和月儀接到姐姐來鴻後,心中驚懼,唯恐姐姐聽信讒言,傷了你我姐妹情誼,所以貧尼才披上這身華服,披星戴月地趕來向姐姐解釋。”

楊麗華心中生起一陣不耐。她知道元樂尚一向足智多謀,否則陳月儀也不會對她言聽計從。但時過境遷,失去了家族支撐的女子再強又能強到哪去?

從來都是形勢比人強!

這樣的左騰右挪,環顧左右而言他,莫非還有別的企圖?

她長嘆一聲道:“我也是心疼阿五。你可知道阿五已經私自出城,一人一騎地去尋找柳述遺體了。兩天了,現在都音信全無、生死不知,連皇上都……”。

她搖了搖頭,一臉悲戚擔憂,卻不肯多說了。

元樂尚不由一驚:這蘭陵公主可不是一個好招惹的,這種剛烈的女子一旦糾纏上便會不死不休。

更何況還是一個金枝玉葉的公主,是一個曾與當今皇上感情深厚的皇妹。

戚家村一定得撇清與柳述之死的關系。

她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語。我們的人也很是納悶。柳附馬一路上雖然辛苦些,但一直都太太平平的,當差的對他也頗為客氣。他臨死前的一夜一切如常,并不曾有人前來投毒或暗殺,不曾想第二日行在路上卻突然倒地身亡。那押送的人也吓壞了,趕緊去附近報告官府。官府仵作來查過後确認是中毒。”

“你可知是何種毒?”

元樂尚搖了搖頭:“我們只是害怕戚家村的秘密被暴露所以才一路跟蹤柳述。柳述一死,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再卷入其中了。所以我們的人一看出事了便立馬撤了回來。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就不清楚了。”

楊麗華沉吟片刻,然後問道:“柳述死前一夜可有什麽反常之處?”

元樂尚搖了搖頭道:“我手下那人也是一個跟蹤的老手。他說附馬爺前一夜的情緒如常。聽說他一路上都很沉默,經常發呆,精神有些頹廢。但哪一個流放的人不是如此呢?”

她長嘆一聲:“唉,人哪,撐過去了也就撐過去了,一口氣挺不住,也就這樣去了。正所謂‘生死有命’啊。柳附馬之死,說蹊跷也蹊跷,說尋常也尋常,多少流放的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倒下了。”

她細細打量了一下楊麗華波瀾不驚的臉,又試探着說道:“其實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但那只是我等私下的揣測……”。

楊麗華默默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元樂尚期期艾艾地說道:“聽說漢王前線失利,不知柳附馬之死是否與此事有關?”

楊麗華一驚,問道:“難道他竟與楊諒?你可知道什麽?阿五是否參于其中?”

元樂尚趕緊擺了擺手道:“您誤會了。這純屬我的猜測。您想,附馬與廢太子楊勇交好,漢王與他長兄的情誼也很深厚。如果漢王能夠成功,附馬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如今漢王節節敗退,附馬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殺也就說得過去了。”

楊麗華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望着堂前的三座佛像。她的這座佛堂雖然不大,但供奉着的三尊如來像卻神情生動,慈悲莊嚴。

而楊麗華沉默不語的面容也自有一份攝人的威嚴。

元樂尚的臉也沉了下來。她緩緩走到蒲團前,恭恭敬敬地上香、拜佛,然後雙手合十,低眉順眼地站立佛前。

她輕聲嘆道:“山中歲月,一晃多年。我和月儀原以為就會這樣子終老山中,所以連墓穴都準備好了。我們只求自保,卻絕無害人之心,特別是象附馬爺這樣位高權重、身世敏感之人。長公主,話已至此,您信與不信我都無可奈何了。”

她再不擡頭察言觀色,只是一味地低聲訴說:“戚家村能綿延幾百年自有它的道理。值此風雨飄搖之際,長公主,您若信我,大家同舟共濟,自然是再好不過;您若不信,大可将此事上報皇上,但就算皇上将戚家村夷為平地又與您有何益處?”

她細細環顧這間精巧肅穆的佛堂,輕聲嘆息:“這麽些年我們幾個在山中清寒度日,想着只有你仍在這繁華京城裏盡享榮華富貴,說不怨,是诳語。可我瞧這蒲團已然破舊,這佛腳锃亮,想來這幾十年裏,姐姐也常常枯守此處,也常常手撫佛像,哀然哭泣。姐姐,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裏,你也不好過吧。”。

她雙手合十,低誦佛號:“阿彌陀佛,佛法離不開因緣;緣起緣滅,俱是因果。姐姐,你我情淺緣深,注定要從此并肩作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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