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家村最開始的居民。他們平日裏習農耕田,看上去與尋常農夫并無兩樣,但實際上家家世代習武,個個身手不凡。
戚妃在此孤寂度日,頤養天年。她圓寂時,呂後一族已經土崩瓦解,沒有人再關心這位隐于民間、死于民間的逃妃。戚家村的人為了紀念她,将這座尼庵更名為“戚妃庵”。
日子長了,這一切倒更象是一個傳說,一個為了擡高自己身價而杜撰的野史。
歷史本就是真假摻半。正史中常含謊言,野史中亦有真實。勝利者固然要粉飾自己,失敗者也不甘讓真相永遠湮沒。
周武帝宇文邕機緣巧合地發現了這個村莊的秘密,他當時深感時局動蕩,長子宇文赟難堪大任,便趁着禁佛滅道之際将戚家村全面清理了一次,将原村民盡數遷出,另安排了一批武藝高強的兵士入駐。
山上的那座尼庵也就成了北周皇族最後、最隐秘的避難所。為掩人耳目,它的名字也由“戚妃庵”重又改回了“慈惠庵”。
而當年安排此事的正是天中大皇後陳月儀的父親陳山提将軍,村中居民也多為陳将軍當年的心腹親信。
這個秘密一直保持得很好。隋帝胸懷世界,壓根不曾關注過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這小庵裏住的不過是幾個弱不禁風的皇族女子,與楊麗華曾姐妹相稱,她們的家族與楊家不是世交就是相熟,于情于理,都該給她們一份安寧和尊重。
倘若不是阿五心血來潮去見陳月儀,這個秘密也許會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吧。阿五自以為是獨自一人前往,卻不料柳述早派了自己最得力的暗衛雲雀于暗中保護。
雲雀自然發現了蛛絲馬跡,柳述自然嚴加調查,這個秘密也就重見天日。只是柳述對先帝換儲一事極為不滿,對楊廣更是深為忌憚。他一直拖延着未将此事上報,一拖竟拖到了先帝駕崩。
也許那時柳述已預見了今天的不幸,所以才未雨綢缪,将戚家村這個最後的避難所留給了阿五和阿五親近之人。
而除了他自己,最有能力駕馭這支力量的當然非原北周皇後、皇太後楊麗華莫屬。如果一切穩妥,雲雀自會出面相助。
換句話說,如果楊麗華不能保全阿五,或者說若她不曾全力以赴地保全阿五,柳述的手下也會對她和她的家人的安危袖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那個化名“雲雀”的高手是誰,是男是女?
但是在親自去過慈惠庵後,她相信柳述所書确是實情。在四面楚歌的當下,戚家村的出現實在是雪中送炭。這支力量太重要了,所以阿五一定得平平安安地活着。
柳述雖已遠離,但“雲雀”一定還在京城某處窺探着她的一言一行。樂平公主府雖不是固若金湯,但那雲雀若沒幾分能耐,也絕不能将這封密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她的榻上。
還有皇上,皇上難道會放松對柳府的監視?
楊麗華只覺風聲鶴唳,危機四伏。
所以她輕輕撫摸着楊五娘的烏發,懇切勸道:“阿五,聽姐姐的,将柳述忘了吧。如果實在做不到,就到尼庵裏去住一段時間,吃齋念佛,讓自己靜一靜。不要再做無謂之争了!”
“相信姐姐,日子再難熬,總會過去。你相信姐姐,姐姐見過太多薄命的紅顏,也見過太多堅強活下來的不幸之人。你還年輕,不能這樣将自己陪葬啊。”
“轟隆隆,轟隆隆”天際突然傳來兩聲驚雷。姐妹倆悚然擡頭,只見兩道閃電劃過天邊,将一大片厚重的烏雲竭力劃開了一道絢爛的裂縫。
什麽時候驕陽已然隐退,烏雲已經席卷天邊?什麽時候那喋噪的蟬鳴已杳不可聞?
取而代之的,是撲天蓋地的電閃雷鳴?
久熱酷暑的長安終于迎來了大家翹首以盼的大雨。大雨如久攻不下而終于入城的敵兵,風一般地攻城掠池,驟然間便布滿京城內外。
傾盆大雨中,長安城的市民們都閉門不出了。醉仙樓一下子門庭冷落,掌櫃的看看店裏沒精打采的夥計們,又看看窗外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也只能長嘆一聲。
幸福的日子總是太短。
還存着的那些冰塊現在也化水了,花了那麽多本錢千裏迢迢運來的啊!
掌櫃姓孫。孫掌櫃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圓圓的臉上永遠帶着殷切的笑容,來醉仙樓的每一個客人都會得到他周到熱情的照顧。
他的名言就是:來的都是客,客人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就象鮮少人知道誰才是這醉仙樓的真正老板。
但是人人都誇獎說孫掌櫃真是一個一流的掌櫃。哪家酒樓能聘上這樣一位天生的掌櫃,想不賺錢都難。
更難得的是他的忠心。不管別家開出怎樣的優惠條件他都一笑了之,說:“老板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仗義!”
所以這個胖乎乎的孫掌櫃也成了京城裏的一介人物,與京城裏另一名聞遐迩的處所-暗香樓的當家人-梅娘并駕齊驅。
當然也有人猜測到這醉仙樓的老板一定是個炙手可熱的權貴,否則怎能令孫掌櫃如此死心塌地?這話也對也不對,這位老板固然是京城裏權勢滔天的人物,但權勢卻不是令孫掌櫃臣服的主要原因。
他真心佩服這個不茍言笑的年輕人。
前幾天他們賺錢賺得紅了眼時,老板便告訴他不必再買冰塊。他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但看看老板清清冷冷的目光還是吞下了争辯的話語。
只能在心裏暗暗嘆息:畢竟是富家子弟,這樣千載難逢的時機怎能不賺個盤滿缽盈?
等到大雨如注時,他才佩服老板的先見之明。
事後再想想,這樣長時間的酷暑一定會伴随有暴雨,這是誰都能預見的。
但當生意好得如熱火烹油時,是人都會心存僥幸,總以為這天還會再熱一陣子,好日子還能再久一點。
就這樣一天天在貪欲的刺激下寬慰着自己,一天天自欺欺人地拖延着,直到命運翻雲覆雨的手将自己一把罩住,逮個正着。
能夠激流勇退,需要的不光是清醒的頭腦,更需要過人的智慧和當斷則斷的勇氣。
做生意如此,做大事亦如此。
他擡頭看看三樓那間神秘的“玉宇”,心中暗暗嘆道:“楊家能有今天的富貴,實在是名至實歸。誰會想到那位富貴無雙的楊公子竟會用心打理這等不起眼的買賣?”
他每天都将那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将案上的鮮花重新換過,煎茶的器具細細清洗。淨瓶裏的泉水是從臨潼骊山專程取來,甘冽醇厚,水隆亦不溢出。
最珍貴的無疑是房中的一套三件的越窯茶盞。這是一套月白色的精美茶具,晶瑩潤澤、如冰似玉。茶盞呈蓮花形,輕薄剔透,茶盞之下還特意配置了一個四片卷邊荷葉形茶托。
饒是孫掌櫃見多識廣,也是第一次見如此精致的茶具。品茶之風是由先帝開啓,所以現在市場上都還鮮有專用的茶具,既算是富貴人家也不過是選用精美的飯盂(飯碗)或酒具代用。
象這樣配有茶托的茶具,孫掌櫃還是第一次見,不但精美,而且實用。
他當然明白這套茶具的價值。他也知道這個設計一旦被大批量地仿制投入市場,那将意味着什麽。
這固然意味着巨大的財富,但你是否有命享用這些財富?
楊公子的手段他是見識過的。
所以盡管醉仙樓的夥計都是百裏挑一精選出來的能幹人,孫掌櫃從不讓夥計進這個房間。他親手打理這房間裏的一切,絕不假手于人。
也正方便他不露痕跡地觀察老板。
他很快發現楊玄感并非愛茶之人,大部分日子,他飲的是酒,因為瓶中清泉壓根沒動。但是他每每來到此處,一定會檢查這泉水是否新鮮可口。
他要求這泉水日日換新似乎只為了迎接高表仁夫婦的到來。
因為這兩人是除他之外唯一能自由出入“玉宇”之人,而這兩人無疑才是真正愛茶之人,特別是高夫人大寧公主。大寧公主當年深得祖父茶道真傳,曾享有“茶公主”的美稱。
他篤定,這茶具十之□□是“茶公主”的設計。設計的人不過是随興之作,楊公子卻愛若珍寶。
當這兩人來時,瓶中甘泉會一掃而空。
而楊公子的心情也會特別愉悅。
他當然不知道除了高表仁夫婦,也常會有不速之客到這“玉宇”來,他們神出鬼沒,從一個暗門悄然而進,悄然而退,不令店中任何人查覺。
楊玄感常常一邊看着帳本,一邊靜靜地等待着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
而現在,他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帳本,凝神傾聽着來人的報告。
作者有話要說:
☆、落英化泥
來人一身小販打扮,灰頭土臉,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看上去就象街頭最不起眼的一個小攤販。
但此刻他的眼神炯炯有神,機靈睿智,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他意興悠閑地說道:“宇文化及這厮實在小心,這次如不是我親自出馬,只怕真要空手而歸了。”
楊玄感不吱聲,手指卻在輕輕敲打着桌面。
那小販打扮的人哂然一笑,大咧咧地坐下,自顧自地從桌上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眼睛卻瞟着案上那個淨瓶。
楊玄感毫無反應。
他只得遺憾地嘆了口氣,步入正題道:“有一個身手很好的殺手來找過宇文化及,這人輕功極佳,宇文府的高牆他是一躍而過。”
他微微皺眉道:“我總覺得他發現了我,但他似乎毫不在乎。”
“而且”他低頭輕輕叩着桌面說道:“我感覺他對宇文化及抱有極深的恨意。”
楊玄感擡頭盯着他。
他搖了搖頭道:“宇文化及的确派人跟蹤他,但以他的身手,出入宇文府如履平地,連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是空手進去,但出來時懷中卻多了不少東西。”
楊玄感很感興趣地問道:“會是什麽?”
那人噗嗤一笑:“總不會是一堆石頭吧?”
他瞧着楊玄感目光不善,趕緊正色回道:“我瞧着金光一閃,八成是黃金之物。”
他突然皺起眉頭,露出困惑的神情。
楊玄感默默看着他,并不打擾。
他喃喃低語:“我怎麽覺得他是有意将懷中之物露給我看的?做這一行的人,不可能不謹慎,以他的身手,怎麽可能出那樣的纰漏?除非……”
楊玄感沉吟着,然後問道:“以他的身手,如果行刺皇上?”
小販打扮的人顯然吃了一驚。他愣了一愣,又認真尋思片刻,方才慎重答道:“應該是能夠全身而退的。”
兩人面面相觑,小販打扮的人擊掌而嘆:“如果真是這樣,這宇文化及真是一個鬼才了,竟能想出這樣大膽的點子!”
楊玄感問道:“你覺得可有可能?”
小販沉思良久,回道:“昨晚在宇文府外受了些寒,要有杯好茶暖暖就好了!”
楊玄感幾乎要拍案而起,卻還是忍了忍,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要喝茶,你是想把玩那套茶具罷了。随你吧!”
小販喜笑顏開地取了那茶具和淨瓶,又熟門熟路地尋出一套煮茶的器具,一邊細心地煮茶溫杯,一邊若有所思。
楊玄感幾乎不錯眼地盯着他,唯恐他有半點差池。他提心吊膽地看着那小販一杯茶下肚,趕緊小心翼翼地将茶具重又放好:“行了,行了,今天到此為止。”
小販待要争辯,楊玄感的臉放了下來:“不是我吝啬,你且看看你這身打扮,可不是辱沒了這茶、這水、這茶具?”
小販愣了愣,啞然失笑:“我冒着生命危險為你探聽消息,你倒嫌棄上我了?真是……”
“不過這杯茶的确有靈氣,一杯下肚,我想通了不少事情。你說宇文化及是從暗香樓得來的線索,我也在暗香樓布了不少眼線,怎麽就沒有聽到只言片語?可見,暗香樓之說就大為可疑。哈,難怪我那幾個手下被我罵時一臉的委屈!”
“再加上昨夜所見,你的猜測倒大有可能!只是你是從何想到的”
楊玄感一邊細細端詳着茶托上的蓮花,一邊淡淡說道:“也說不上,只是覺得先帝是何等人物?他選中的人,特別是這六人,必定非尋常之輩。宇文化及是何等人?哼!”
“連你我都束手無措的事情他倒能輕而易舉地破解?”
“除非是他在說謊!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導自演了這一幕!”
小販連連點頭,到後來反而笑了:“這厮,這厮,膽也忒大了吧!”
他搖搖頭,看向楊玄感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楊玄感低着頭輕叩桌面,半晌,搖搖頭道:“能怎樣?除非我們能找到昨夜那人,将他帶到皇上跟前親口作證,否則此事……”
小販想了想道:“就算能僥幸找到那人,那人又怎肯面聖作證?刺殺皇上是滅九族的罪,他寧肯自戕也不肯來做證的。”
楊玄感嘆了口氣道:“正是。那人既已收了重金,于已于人,都會銷聲匿跡;以皇上對宇文化及的信任和對宇文述的倚重,除非我們有鐵證,否則說也無用,反而會引火燒身。不過,也不能便宜了宇文化及……”
他淡淡一笑道:“對這個消息感興趣的還大有人在……”
大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七天,一天又一天,溫度便一點點地降了下來。風雨中,落葉飄散,花瓣凋零,滾落塵土,化為淤泥。
等到雨過天睛時,人人都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秋天來了,前線也傳來了捷報:楊素親率幾萬人打下了楊諒駐兵十幾萬的老巢晉陽,正乘勝前進,揮師太原。
這是一個所向披靡的“戰神”與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的角逐。雖然楊諒手中尚有十幾萬的兵士,楊素手上僅有區區幾萬人馬,楊廣卻充滿了信心。
楊素既能開局得利,他就一定能再接再厲。
那個在從小在父母小心呵護下長大的幼弟現在一定已是驚惶失措、朝令夕改了。
甘露殿中,皇上開懷大笑:“哈哈哈,楊素不愧是戰神,看樣子,楊涼撐不了多久了!”
他瞟了一眼滿臉不自在的宇文化及,安慰道:“如果是宇文老将軍出馬,想來也是如此!”
宇文化及謙卑地鞠了一躬道:“父親每每跟臣提起聖上當年平陳的風采都說:‘皇上真是天生的帥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若不為皇,這戰神之冠,非皇上莫屬!’”
楊廣哈哈大笑,連連搖手,卻是滿心歡喜。
宇文化及接着說道:“臣父親曾聽先帝對漢王說:‘你切莫招惹你二哥,否則他對付你就如抓籠中之鳥那般容易’,先帝真是有知人之明啊!”
楊廣愣了一下,追問道:“先帝當真說過些話?我怎不曾聽說?”
宇文化及面露尴尬之色,随手拍了自己一巴掌:“唉呀,臣這張嘴,一高興就忘了。臣的父親一再叮囑臣不得傳揚出去,說這畢竟是皇家家務事,怎容外人置喙?臣也是百感交集,感嘆先帝不但有知人之明,也有先見之明,早早便料到楊涼會有謀逆的心思,所以提前警告了他。可惜漢王……”
他偷偷瞄了一眼楊廣,搖了搖頭。
楊廣不知想起了什麽,反倒沉默了下來。他在心底自問:“父皇送出的密诏裏究竟寫了什麽?他如這樣看重我,又何必換儲?難道這密诏并不是關于換儲,而是關于別的事情?我難道竟錯怪了父皇?”
先帝送出密诏的消息是由蔡容華傳遞出來,他一得到消息便臉色大變。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任誰也不能阻攔他前進的步伐。
佛擋殺佛,魔擋殺魔!
他們都認定那密诏必定是關于換儲的,父皇一定是想明白了其中種種,決定重立楊勇為太子。
那他們又将如何自處?
所以他當機立斷地啓動了他們謀劃已久的備用計劃,這計劃由他和宇文述親手拟定,連楊素都只是最後才知會的。
但宇文化及的一番話突然觸動了他的另一想法,這想法如此荒謬模糊,卻如一擊重锺呯然擊在他的心上:也許這密诏根本就不是關于換儲?也許父皇根本不曾想過要換儲?
那他弑父殺兄又為的是什麽?
那他所做的一切豈不是禽獸不如?
他猛然搖了搖頭,試圖将這個念頭從腦海中搖出去,扔得遠遠的,遠到他永不可能再拾起。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這密诏一定是關于換儲的!”
他喃喃自語的聲音如此之低,宇文化及豎起耳朵也只模模糊糊地聽到“密诏”二字。他眼睛轉了轉,決定保持沉默。
但他實在害怕皇上繼續追查密诏之事。
“皇上,如今大局已定,這密诏已無關緊要。楊涼造反既然都不曾拿密诏做文章,可見他壓根不曾拿到這密诏,或許他壓根就不知道密诏一事。皇上,您才是天命之人,誰也撼動不了您的九五之尊!”
他說完倒頭便拜,山呼萬歲:“臣祝皇上千秋大業,萬世永存!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廣有些愕然,然後不由大笑:“哈哈哈,對,有道理!朕才是真命天子,朕該考慮的是如何建功立業,流芳千古,這些旁枝未節又何足為慮!”
“好!好!等到楊涼之事了結時,朕就可以大展宏圖了!”
楊廣躊躇滿志地踱到窗邊,遠眺藍天白雲,不由心潮澎湃:父親從亂世中崛起,留給他一片大好河山,國庫充盈,他該如何續寫父皇的輝煌,在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頁?
“皇上”一聲輕聲的呼喚打斷了他的夢想,他有些惱怒地回頭,瞟了瞟身後的大理寺來人:“什麽事?”
“皇上,柳述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悔不當初
“皇上,柳述不堪流放之苦,七日前服毒自殺。”來人是大理寺少卿劉青,他以前不過是個下七品的大理寺丞,憑着與宇文化及的關系步步高升,現在已經是下三品的大理寺少卿。
新帝登基後,他更是頻頻出入皇宮,俨然成了皇上在大理寺的代言人。
皇上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愣了一愣:自殺?服毒自殺?選在這個時候服毒自殺?對于柳述,他固然沒打算留活口,但這樣快,而且是服毒自殺?
似乎有些蹊跷。
是不是應該派人去查一查?總該給阿五一個交待吧?
宇文化及在一旁冷哼一聲:“哼,柳述只怕是聽說漢王兵敗的消息才心灰意冷的吧!”
楊廣的心冷了下來。
劉青躬身報道:“柳述是在行走途中突然毒發身亡。事出突然,地處荒僻,押送的兵士只能将柳述的屍體就地掩埋。這一場大雨連綿這麽多天,屍體恐怕腐爛嚴重……”
楊廣冷冷問道:“你們大理寺的人怎會如此疏忽,竟會讓他身攜毒藥?”
劉青嗫嗫嚅嚅地低聲回道:“終歸是皇親國戚,士卒也不敢過于為難,也沒想到他竟有尋死之意……柳述又是極機智之人,所以……是屬下疏忽,罪該萬死!”
他惶恐地跪下,心裏暗罵:這該死的柳述,這點苦、這點委屈都受不了。憑着蘭陵公主與皇上的交情,熬一熬不就過來了?
說句實話,他劉青看在柳述曾扳倒楊素的份上,實在沒有太為難他。他跟随的是宇文化及,樂得看楊素的笑話。
偏偏這個嬌滴滴的附馬就給他捅出這麽大個婁子!
他哀求地瞧了瞧宇文化及。長安人給宇文化及取了個外號叫“輕薄公子”。這位“輕薄公子”在皇上面前永遠都是循規蹈矩、道貌岸然,但一離開皇上的視線便是另一張嘴臉:驕橫暴戾,不遵法度,經常帶着随從縱馬狂奔于長安的大街小巷之中。
鬧出過多少事!
他劉青可沒少為他料理後事。
宇文化及輕輕咳了一聲道:“皇上,當時楚國公曾預言不出一月必勝,臣還認為是口出狂言,沒想到皇上洪福齊天,竟然真是如此!可喜可賀啊!”
皇上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喜色:的确,當務之急是徹底擊潰楊諒,永絕後患。柳述自殺,也是咎由自取。
不管先帝對柳述曾有怎樣的安排,死了,便是死了,一顆死了的棋子就不成其為棋子了。
他不置可否地揮揮手,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他高大雄健的身影緩緩行走在空曠寂寥的大殿之中,無比尊貴,無比落寞。
他心中暗暗嘆息:與阿五之間的結再也無法打開了。
那個甜糯淘氣的小阿五再也回不來了。
樂平公主得到消息時正在院中看着靜訓打撈荷花。盛夏之後又連天暴雨,這滿池的荷花瞧着瞧着就衰敗了。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段時間,不管是烈日當空還是狂風暴雨,樂平公主幾乎天天去柳府勸說楊五娘,天天都碰了軟釘子,到最後,連向來沉得住氣的她都有些惱羞成怒:這樣子的一根筋,有父母護着自然無妨。可如今,幾個兄弟殺的殺,囚的囚,還不懂得審時度勢、明哲保身?!
到了此時,她心底倒有幾分同情皇上了:誰攤上這樣一個刺頭都頭疼。楊廣也算給了阿五機會。
也只能長嘆一聲“生死由命吧。”。
就如這滿池荷花,有的經風歷雨後仍能傲然開放,有的卻殘敗凋零與污泥為伍。
命運固然弄人,但何去何從,卻取決于個人。
阿五這算是擇善而從?還是一意孤行?
但孩子卻不懂悲風傷月。于她們而言,姹紫嫣紅固然美麗,殘花敗柳同樣可愛。靜訓站在池塘邊興致勃勃地指揮下人們打撈水裏的荷花和花瓣,時而跑到楊麗華身邊叽叽喳喳地報告她的新發現。
“祖母,你看你看,那花瓣好美麗啊,多象母親的那條石榴裙的顏色哦!”
“祖母,祖母,那上面有只蜻蜓 ,祖母祖母,我要那只蜻蜓,哎呀,那蜻蜓怎麽飛走了?”
楊麗華這才慢慢斂了愁容,笑眯眯地瞧着靜訓興奮得發紅的小臉:車到山前必有路,也許轉機就在下一個轉彎處?
何必愁苦得忽略了今日的美好?
她一邊“好,好,好”地應着,一邊樂呵呵地聽着,突然她眼角處看見她的貼身侍女阿竹神情黯然地匆匆進來。
她的心沉了下來。
服毒自殺?為什麽會選在這個時候?
是不堪流放途中的辛苦屈辱?
是因為楊諒兵敗,他再無出頭之日?
是皇上授意?皇上緣何如此心急?
戚家村與此事可有關聯?
她心思百轉,一面趕緊往柳府去了,一邊吩咐下人:“趕緊去高府通知高夫人。”
高夫人自然是楊英兒。楊勇在世時與柳述甚為相投,兩家過從親密,楊英兒也很喜歡這個五姑。柳述這次出事,究其根源還是當年的儲位之争。
于情于理,楊英兒都不能袖手旁觀,高家,都該加以援手,哪怕他們自己亦是如履薄冰:高颍雖複出為太常卿,高表仁兩口子卻被勸留在長安長住。
楊廣對楊勇一家終歸是不放心的。
但正因如此大家才該同舟共濟,否則各自為營,最終會被各自擊破。
楊麗華心中一聲長嘆:楊勇即位,天經地義,幾個兒子心服口服,楊勇對弟妹又一向優容寬厚…… 如果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楊勇,她們何至于如此惶恐不安?楊諒何至于高豎反旗,引來殺身之禍?
父母的錯誤卻要了子女的性命。
如果他(她)們地下有知,會否後悔?如果他(她)們知道他們最心愛的幼子、幼女都将不保,會否心痛?
但轉念一想,當初楊勇前來向自己求助時,自己又何嘗不是袖手旁觀,婉言推卻?自己又何嘗不是抱着明哲保身的心思想遠避是非?
如今危及自身,才悔不當初。
相比而言倒是這兩個最小的弟妹更有勇氣,可惜楊諒實在不是楊素的對手。楊素敢于出兵前立下一月為限,那他一定有了必勝的把握。
阿諒終究難成大器。父皇死得蹊跷,楊諒如能以此為借口起兵,遠勝過這羞答答的“清君側”。
更愚蠢的是竟然拿“戰神”楊素開刀。
可惜唯一能與楊廣抗衡的楊勇被他先發制人除掉了,剩下的真的不足為懼了。
父親在天有靈,會心痛嗎?會後悔嗎?
誰知道呢?自古無情君王心。也許他看中的恰恰是楊廣的這份狠辣。
皇家中最可笑可悲的便是親情二字。可憐當年父皇還曾誇口說大隋朝不會有兄弟相殘的慘劇,因為他(她)們兄妹十人均為同父同母所生,自小親厚,也一定會終生友愛。
何等滑稽!
她對阿五的關切,有多少是出自姐妹情深?有多少是緣于利益考慮?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害怕阿五如有不測,她與戚家村之間脆弱的聯盟将不複存在,因為她不知道柳述究竟藏有多少底牌。
所以更加害怕。
以前再難,還有父母兄弟在後面謀劃支撐,還有母親拼死來捍衛自己,她從來不是孤身作戰。
可是現在,同室操戈,她該依賴誰?她能依賴誰?
她又該與誰同舟共濟?
她心裏一片茫然。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她不能不在乎娥英和靜訓。這兩個孩子,一個太天真,一個太小,完全沒有自衛的能力。如果她不能替這兩個孩子将一切安排妥當,她百年之後,她們該如何自處?
她雙手合十,為阿五、為娥英、為靜訓虔心祈禱,她們都還太年輕、太純潔、太美好,她們都應該享有一份歲月靜好。
而當她念及阿五時,只覺心如刀絞,她沒想到自己飽經滄桑的心竟還會為她人疼痛,她沒想到這麽多年心如止水的日子竟未曾磨滅她熾熱的情感。
她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自家親人的離去,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地奔到了大寶殿并窺到了真相的一角。
是如願以償,還是後悔莫及?
她只求阿五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只要活着,再深的傷痛都可能淡漠、都可能愈合。她是過來人,她知道的。
她想,柳府現在一定是狂風肆掠,阿五一定會痛哭流涕、哀聲嘶嚎;她心中又急又怕,急的是不知道阿五會如何發瘋,自己該如何解勸;怕的是如果阿五真的要死要活的,可怎麽辦?
她打點好精神,匆匆闖入柳府。她驚詫地發現,柳府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寂寥,池塘的水已經快滿到池邊了,上面漂浮着好些打落的花瓣,幾尾錦鯉在肥厚的荷葉和嬌豔的蓮花瓣間來回逡巡,躍躍欲試想逃離這一方天地。
除了偶爾的魚兒拍水的聲音,整個院子裏靜悄悄的,既沒有呼天搶地的哀號、也沒有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柳府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氣。
莫非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柳府的那些家人奴婢都去了哪裏?
阿五又去了哪裏?
她的心不由怦怦亂跳,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她的淚水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她哽咽着喚道:“阿五,阿五!”
作者有話要說:
☆、一握薪火
人去樓空。阿五不見了。
她去了哪裏?她可安好?
楊麗華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她的鎮定、她的淡定這一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瘋了般在柳府的廳堂裏穿行,嘴裏哀哀叫着:“阿五,阿五,你在哪裏?”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那個從小絕不肯安份,那個打小就被妹妹們又愛又恨地抱怨着長大的阿五就這樣消失了?
有多少次她古井無波地看着阿五純真無瑕的笑靥,宛如看見另一個自己,一個在父母精心呵護下無憂無慮成長的自己,恣意人生,愛恨分明。
她平靜的眼神淡淡掃過,她幽深灰暗的心房裏慢慢開出一枝希望之花。她的人生也許歡愉不再,但這些年幼的孩子們啊,她們也許能暢飲一份甘醇的人生之酒,如阿五這般。
她的娥英,她的靜訓,也當享有這樣的人生。
阿五,那個任性得令人頭疼、剛烈得令人心疼的小妹啊,不知從何時起,她成了她晦暗人生的一抺亮色,成了她死水人生中的一座燈塔,成了她冰冷心中的一握薪火。
因為有阿五,她才有勇氣、才能強忍恐慌和疲倦,為了娥英和靜訓而努力好好活着。
她尊貴榮耀的人生啊,有多少心酸血淚?如果血淚成河時,娥英和靜訓能乘舟而上,到達有阿五酣笑屹立着的彼岸,她的一生也算有了價值?
“阿五,阿五,你千萬不能做傻事啊!”楊麗華喃喃自語。
如果阿五不保,那是否預示着她的一切努力終将化空?
她的娥英、她的靜訓也将如千千萬萬個身世顯貴的女子一般,身似浮萍地于風雨中飄搖?
她頹然靠在院中的游廊上,正看見院中的殘荷敗柳。剛才還在躍躍欲試的錦鯉現在已悄無聲息。
這一汪清水,馬上就将渾濁、污濁,直至惡臭;用不了多久,這喧嚣一時、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柳府就會成為一個模糊的記憶、一段遙遠的往事。
她多年來不屈的努力、她懷着希望為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