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2)
興奮地四處觀察着這個山洞。
這個大夫倒有些意思!
他放下臉,冷冷說道:“你這書呆子,到處亂看,難道還指望從我手裏逃走嗎?你還不過來看看,小心我一刀要了你的命!”
趙逸跑到山洞後面,将耳朵貼在洞壁上認真聆聽了一會,又輕叩了幾下,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什麽好急的,都死了好幾天了。”
突然他眼前一花,一把匕首橫在了他的脖頸處,那蒙面人兇神惡煞地逼視着他,陰森森地問道:“你究竟是誰?”
趙逸皺了皺眉,眼睛眨了眨道:“我明白了,你的面罩一定很嚴密,所以你聞不到這屍臭。”
那雙眼睛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橫在趙逸脖子上的匕首也移開了。
趙逸卻仍在嘀咕:“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人已經死了,你何必還将我劫到此處?難道你以為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嗎?”
他很嚴肅地說道:“這位壯士,我雖然一心想成為神醫,但絕不可能成為一個神仙!”
那人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眼中漸漸浮出一絲笑意。他很客氣地說道:“無妨,我并不需要一個神仙,神醫就足夠了。”
趙逸淡淡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說,拿了一支長明燭放在第二張臺子上,他将臺子上的屍布慢慢掀開,眼睛不由慢慢瞪大。
屍布下面是一具被泡得浮腫的男屍,那男屍身穿一身囚衣,面目全非不說,還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屍臭。
他仔細觀察了一番,搖了搖頭道:“太晚了。這屍體被雨水泡了多日,這個樣子,什麽線索都沒了。可憐,可憐,還是讓死者早日入土為安吧。”
他嘆了口氣,将手在石頭上抺了抺,看了看那具屍體,又看了看那蒙面人。
那蒙面人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趙逸,問道:“你知道他是誰?”
趙逸瞅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蘭陵公主肯回京是因為有人答應替她去取回柳述的遺體,她人剛走便有人送來這樣一具屍體,還氣勢洶洶地逼他驗屍。
除了柳附馬,還能有誰?
這種事,躲還來不及,惹火燒身是他趙逸的風格嗎?
他一介草民有什麽資格去惹這種麻煩?
他雙手背在後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冷若冰霜:“你以為你還能活着離開此處?”
趙逸淡淡一笑道:“試一試就知道了。”
兩人四目相視,一個如兇神惡煞,一個如閑庭散步。良久,趙逸說道:“你若為女子,一定美若天仙。”
蒙面人露出一種幾近崩潰的表情,他做勢要扯掉自己臉上的面罩,又放下了。他抱拳行禮道:“佩服,佩服,趙太醫不但醫術了得,機智也無雙啊。某誠心交個朋友。趙太醫今日若肯相助,某日後一定相報!”
趙逸也笑眯眯地抱拳行禮:“好說,好說,我這顆腦袋總算是保住了。今日我自當傾力相助,只不知日後思念英雄時該到何處找你呢?”
蒙面人顯然沒想到趙逸竟會答應得如此爽快,他這才意識到這個看似老實的小胖子一直在扮豬吃虎。
怎敢留他性命?
他臉上笑意更盛:“某姓張名愚,愚不可及的愚。某雖然行蹤不定,但趙兄如有為難之事,可拿此信物到暗香樓找梅娘,留下見面地點,某自會前去相會。”
他取出一枚古幣,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趙逸。
這枚古幣非同小可,但他毫不在意地送給了這個陌生人。
因為他壓根不相信這個可惡的小胖子能活着走出這個洞穴。
趙逸笑眯眯地收好,随口說道:“你把那支長明燭也拿來,舉在一旁,不然我看不清楚。”
他這才端正容顏重新走到屍體前細細察看起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仿佛遇上了什麽不解之事。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在屍體上娴熟地切了一道口子,從中截出一根肋骨,用手絹仔細包好,揣進懷裏。
張愚暗暗心驚:這把小刀如此輕薄,卻又如此鋒利,也算是一件寶物了。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大夫到底有多少殺手锏?
接着他又在屍體上擠壓了一番,擠出了一堆臭哄哄的腐水,再仔細打量了一番後,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再過一會兒會更好些。你帶他到了長安,可請暗香樓的人再梳妝打扮一番,到了蘭陵公主那也可勉強交差了。”
蘭陵公主一定想象不到她心心念念想念着的柳郎已是如此破爛不堪。
造化何等無情!
張愚心中微微有些感動,嘴上謝道:“趙太醫不愧是一代神醫,真是宅心仁厚。”
趙逸客氣地笑着,對老老實實舉着長明燭的張愚點頭致意道:“柳附馬落得如此下場,可憐可嘆,我也只能略盡人事罷了。我還需一些時間才能有結論,到時我自會通知暗香樓的梅娘。張兄,辛苦你在此稍陪一下柳附馬,我就先告辭了。”
張愚心中大驚,正想伸手抓他,卻發現自己全身僵硬,動也動不得了。
這是什麽時候着的道?
他又怒又驚,眼睜睜地看着這可惡的小胖子施施然轉身離去。
更可惡的是這胖子走了兩步後又突然轉身,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然後将洞中所有的燈火都一一吹滅。
黑暗中,只留全身僵硬的他和一具臭哄哄的屍體。
可見好人真的做不的的。
只不知那位潑辣的蘭陵公主怎樣了?
蘭陵公主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這馬車一路上并不急于趕路,走走停停,風景好處便停下來歇息。
蘭陵公主離開長安時雖下令将下人遣散,但柳嬷嬷卻只讓下人們休息了一兩日後又一切恢複正常。
她對阿巧和阿敏兩個大丫頭說:“公主在一日,柳府就得體體面面地立在這。你們給我盯仔細了,有哪個敢偷懶耍滑,就給我狠狠地罰!”
府內安頓好了,她自己天天去樂平公主府裏請安,順便打聽蘭陵公主的消息,連樂平公主都暗自贊嘆,同阿竹私下裏說:“這個柳嬷嬷倒真是個能幹的,偌大個柳府,出了這麽大的事,竟然一點也沒亂。”
阿竹倒有些不樂意了:“這個老嬷嬷,盡心倒是盡心,只是她為何事事向您請示?”
樂平公主嘆了口氣道:“這就是她的厲害處了。她這樣天天往我這跑,下面人、外面人以為她有我在後面撐腰,自然不敢亂來。何況她對我如此恭敬,真有什麽大麻煩了,我也未必不肯為她出面。”
一得到蘭陵公主的消息,她便立即帶着阿巧趕來,一路上悉心照料,巧言安慰,但蘭陵公主竟似失了魂魄般,少言寡語,面無表情。阿巧想着法子逗她說話,她也只是淡淡地瞟她一眼,理也不理。
她倒是常常掏出那把精致的銀簪,拿在手上把玩,唯有此時,她眼中才會浮現出一絲淡淡笑意。
其它的,她都依着柳嬷嬷。
這一下,柳嬷嬷倒真的有些慌了。
哀大莫過于心死。蘭陵公主這是心死了啊!
這一對璧人曾如此絢爛恣意地綻放,難道這樣快便要相繼凋謝?
她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說:“公主啊,人死不能複生。公子他如果瞧見您這樣,不知會有多難過呢。”
蘭陵公主沖她笑笑,不置一詞。她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銀簪插在發髻,想想,又取下握在手中。
這個動作她一直在做,樂此不疲。
柳嬷嬷的淚水不由下來了:“公主,我知道公子他死得冤枉。聽人說,冤死之人,魂魄不肯輪回,如果親人不為其超度,那魂魄會纏綿世間,成為孤魂野鬼,直至魂飛魄散。公主,我老婆子別無所求,如果公主願意,我甘願陪公主去尼庵為公子誦經念佛一段日子,超度他的亡魂。”
什麽樣的悲傷都會淡去吧?她想,只要熬過這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就有希望。
蘭陵公主呆呆地看着手中銀簪,搖了搖頭:“不,我不會去什麽尼庵。”
象陳月儀、象陳荃那樣地茍且偷生?一片蒼白,了無樂趣?
臉上再怎樣的雲淡風輕,心裏也是凄恻悲涼的吧!午夜夢回時,可有什麽值得回味?有什麽值得驕傲?
還是只有日複一日的空白?
她的人生只能如驕陽高照、如皎皎明月,令萬人景仰、令衆生欽慕,她的頭顱只能高昂,絕不能低垂。
柳嬷嬷說的對!柳郞的死,大有蹊跷,她怎能讓柳郎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道:“不,我不會去。”
柳嬷嬷有些着急地說道:“公主,這只是權宜之計。您去尼庵避避風頭,等事情過去了再回來就是。”
蘭陵公主冷冷說道:“柳郎不在了,還能有什麽事?就算有,本公主也不在乎!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活着,我一定要弄清楚柳郎是怎麽死的?怎麽會這樣突然?”。
柳嬷嬷嘆了口氣:“公主,您對公子的一片情意,公子在天有靈也會感激的。我老婆子雖然愚昧,也知道此事涉及甚廣,公主您何必去捅那個馬蜂窩,惹禍上身?”
蘭陵公主舉着銀簪在陽光下細細觀察了一會。這銀簪做工精細,雕工細膩,式樣古樸大方,是男式飾品裏的精品。
但也僅此而已。
“柳嬷嬷,你可曾見過這把銀簪?”她突然想到也許這是柳述的舊物?
柳嬷嬷搖了搖頭道:“我也一直在看您手上的這把銀簪,但這實在眼生得很,一定不是公子舊物。”
蘭陵公主嘆了口氣,将銀簪重又插上發髻。這一次,她将它深深插入,穩穩當當地,不再取下。
然後她昂首輕笑:“哼!本公主最不怕的就是闖禍!”
作者有話要說:
☆、否極泰來
得到阿五一切平安的消息後,樂平公主總算松了一口氣。畢竟是血濃于水,阿五再令她頭疼,她還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這個道理只有過來人才懂。好死不如賴活,這句話于弱者而言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托辭,而于強者,只有活着才有反擊的機會,所以再難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形式雖然一樣,境界卻迥然不同。
阿五的平安對于楊麗華來說意義重大。戚家村現在誠心相助,而那個神秘的“雲雀”卻未曾露面,楊麗華需要能有一個放心的人坐鎮戚家村。
還有誰比阿五更合适?阿五因悲痛過度決定暫居慈惠庵,為夫君祈福。
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也避免了與皇上再起沖突。
楊麗華但願那位看上去精明能幹的柳嬷嬷能馬到成功。
但願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她站在佛堂的窗前,看見靜訓正興沖沖地與小丫鬟在院子裏放紙鳶,這紙鳶做的是只仙鶴,羽毛似雪,黃色腳爪,頭頂還有一團朱紅。
嗬,不但是只仙鶴,還是一只威風凜凜的丹頂鶴,而且這紙鳶上還配有一只哨子,放到高空時,只見藍天如洗,耳聞風吹哨響,那紙鳶恰如仙鶴展翅長鳴,翺翔九天。
說不盡的閑散适意,意興悠然。
連愁緒滿懷的楊麗華都不由展顏而笑。
靜訓更是樂得拍掌大笑,臉蛋熱得紅撲撲的,一雙大眼如水晶般透明清澈。
将來一定也是一個聰慧美麗的女子,一定也會有許多英挺帥氣的世家子弟為她魂牽夢萦吧。
就如她年少時,如娥英年少時,會有多少少年帶着讨好驚豔的笑看着她,希望能得她青睐,能與她做一對神仙伴侶。
等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也許就該開始幫她物色了。今不如昔,靜訓的夫君是不能如娥英那樣大肆挑選了。
但願,她能看到靜訓風光大嫁的那一天。
這一刻,楊麗華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感動和希望。她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為了這個可愛的孩子,一切都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悄悄将窗掩上,盤腿坐在蒲團之上,開始了每一天的誦經。
隐隐約約地,她聽到靜訓的紙鳶在風中長鳴的哨聲,聽到靜訓甜糯高昂的笑聲,這聲音伴随着那一碧如洗的蘭天,成為她一生中永難忘懷的一幕。
一切仿佛都回歸正常了。柳府雖然寂寥了些,但仍然是京中貴人們關注的一個焦點。
蘭陵公主第二次做了寡婦,不少人心裏都在嘀咕盤算:如先帝在世,蘭陵公主不管怎樣都是貴公子們趨之若鹜的人選。
但是現在?
還是等一等、看一看再說吧。
蘭陵公主似乎從公衆的視線中消失了。柳府大門常閉,長安城的社交場合裏也鮮少見到蘭陵公主那神采飛揚的身影了。
她在哪裏?是在整日悲戚?還是卧病在床?
蘭陵公主雖然沒有答應去戚家村,可也沒惹什麽麻煩。她安靜地在柳府呆了幾天後,突然在一個深夜叩開了柳嬷嬷的房門。
柳嬷嬷一臉茫然地看着蘭陵公主緊張得發紅的臉。
蘭陵公主搖了搖手,示意柳嬷嬷随她而來,倆人從一道偏門悄悄出來,看見門口正停着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不聲不響地将她們帶到了京城裏最熱鬧的暗香樓。馬車裏早已備好了兩套男人的衣裳,兩人喬裝打扮好後便随着馬夫七拐八彎地進了一偏僻無人的小樓裏。
柳嬷嬷忐忑不安地看着蘭陵公主,她能感覺到蘭陵公主一直在微微顫抖,但每次見她想開口詢問的神情,蘭陵公主總是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她只好悶聲不響地陪着蘭陵公主進了那小樓裏的一間昏暗的小房間裏。房間裏燭光如豆,照耀着床上一個安睡的男人。
她吓得幾乎尖叫,但叫聲還沒出口,便被人一把捂住了。她一看,是一個灰頭土臉,小販打扮的男人,那男人輕聲“噓”了一聲。
再看公主,公主已經一頭撲了過去,趴在那人身上哀哀哭泣。
她定睛一看,躺在床上的竟是柳述!公子雖然面情僵硬,毫無生氣,但五官眉眼還是那個一表人才的俊秀書生哪。
那個脆生生地叫着她“柳姐姐、柳姐姐”長大的公子。
她跪倒在地,淚如雨下。
她們昏頭黑地地不知哭了多久,那男人突然輕聲示警:“有人來了,噓!”然後燭光驟然熄滅。她看見一輪圓月高挂夜空,月涼如水,浸潤着床上靜靜躺着的公子和床旁靜靜注視着他的蘭陵公主。
月色如銀,生死相隔的他(她)們看上去仍是一對璧人。
造化何等無情。
她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她聽到一道清脆的聲音在低聲訓斥:“那荒山野嶺的能有什麽高手?怎麽會一次次失手?”
原本在呆望着公子的蘭陵公主突然皺眉,她起身悄悄走到窗前向下觑去,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她趕緊也走上前去向下看,只見一白一黑兩道身影正向夜色中的花園走去。這花園地處偏僻,其中隐隐還有一座小小樓房。
蘭陵公主緊緊盯着那道白色背影,輕聲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看錯了。”
她趕緊搶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白色背影不但袅娜多姿中,更含一分高貴威嚴。
這樣的女人怎麽會來暗香樓?
荒山野嶺的,她要對付誰?
她回頭看看公主,公主已經坐回了床邊,又在那呆望着她的柳郞。
而那小販打扮的男人正默默注視着公主。
這小小房間一片昏暗,僅有一道月光透過窗棂照在柳述和楊五娘身上,柳嬷嬷和那男人默然伫立,不敢也不忍打擾這一對苦命鴛鴦。
良久,公主停止了哭泣。她擡頭看向那男子,柔聲問道:“這位恩公,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那男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不敢當。某姓張名愚,愚不可及的愚。”
這個張愚看上去與那一個張愚完全不同。這個張愚眼睛浮腫,眼圈下有松馳的眼袋,鼻翼闊大,臉上還星星點點地長了不少麻子、雀斑。
看上去就是一個在市井中打滾的小生意人。
但飽經世故的柳嬷嬷自然知道“人不可貌相”。這人能将公子千裏迢迢地帶回,又收拾得如此體面,一定不是尋常之人。
難怪公主這幾天會這樣安份。
公主走上前來,盈盈下跪,那人的臉色變了。他長嘆一口氣:“我知道女人不好惹,但沒想到會這麽不好惹。”
柳嬷嬷趕緊陪着公主跪下。公子曾叮囑她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切切不得追究,只管好好護住公主便是了。
他自己也絕想不到他嬌滴滴的妻子竟倔強若此、剛烈若此。
而她,除了陪着公主,不管是刀山火海還是冰天雪地都陪着她,又能怎樣?
月光下,公主的淚無聲劃過她白皙細膩的面孔,一滴一滴掉落地板上,她眼睜睜地看着,心堵得幾近發狂。
良久,她聽到那男子輕聲承諾:“公主請起,某答應就是。”
她悲哀地看着公主如釋重負的臉,又看了看床上安然沉睡的公子,心裏暗暗嘆息:公子,我該怎麽辦呢?
是不是該禀報樂平公主,央求樂平公主再勸勸蘭陵公主?
這世上唯一能勸得動公主的,也只有她這個閱人無數、足智多謀的皇姐。
這個歷經兩朝風雨、始終屹立不倒的奇女子。
但樂平公主的府上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彪悍威嚴的侍衛,清秀柔順的宦官,端莊肅穆的侍女,十面五色金鳳小旗、十面雙鳳黃團扇、一柄九鳳黃華蓋,接着才是金光燦燦的玉辇。圓蓋方座,辇蓋為四層青緞制成,上面鑲有八塊美玉和金色圓頂,四周再綴以金珠和珍珠,贍帷上以金絲銀線繡滿了鳳翔九天圖案。
這銮駕,才真是金碧輝煌,盡顯皇家氣派。
從玉辇裏施施然走出的是儀态萬千的蕭皇後。
她身着一身華貴豔麗的石榴裙,石榴裙上以金銀絲織出淩雲繁花暗紋,人一走動,這裙裳便如火鳳展翅,只見一片流光溢彩,人如腳踏五彩祥雲。
她頭上挽的是最繁雜的飛天寶髻,左右各插一支金鑲玉鳳型步搖簪,鳳嘴口中所唌珍珠,顆顆滾圓碩大,價值連城。
樂平公主何曾見過如此華麗富貴的蕭美娘!蕭美娘永遠都是衣着簡樸、溫柔娴靜的模樣,她何曾如此張揚?
這樣的奢華,不要說先皇後不曾享有,連她這個北周的皇後、皇太後也不曾見過。
是了,現在大局已定,這位因節儉專一而深得父母歡心的二弟終于不用再喬裝打扮。
漢王楊諒退守并州後,被楊素圍得水洩不通,短短幾日便束手就擒。京中有不少人主張處死楊諒,也有不少人在暗地裏議論這新帝甫一登基就連殺大哥、妹夫,現在又要殺漢王,是否有些殺戮過重?
結果新帝在朝堂上流淚悲泣:“阿諒始終是朕的幼弟,怎忍心殺他?”楊諒因此被削為民,與兒子楊颢同被囚禁。
最後一個障礙也順利清理了。
下一個該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世外桃源
蕭皇後緩緩行來,雍容華貴,樂平公主恭恭敬敬地欲行大禮。蕭皇後疾步上前,一把握住樂平公主的手,口中連連輕喝:“皇姐不可,皇姐不可,皇姐千萬不可生分。”
她無論如何不肯讓樂平公主拜下去。她的臉上,是一如既往地親熱、尊敬。
不愧是西梁皇家之女,蕭美娘這一分不驕不躁就難能可貴。
只不知她這樣大的陣勢前來,所為何事?
樂平公主臉上的笑容既親切又謙恭:“臣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蕭美娘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親切地說道:“皇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皇姐這一搬走,皇上和本宮都思念甚切,本宮這次來,是特意來接皇姐回宮的!”
樂平公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我雖然身在宮外,心中何嘗不牽挂皇上、皇後娘娘?只是我一個老婆子,越老性子越閑散無賴,靜訓太小,頑劣任性,我們一老一小都願意賴在這兒做混世魔王,還請皇後娘娘體諒一二。”
公主這一番話,不但幽默诙諧,而且推心置腹,皇後身邊的侍女都不由露出笑意。
的确,宮中雖好,終歸不如自己的府邸來的自在舒服。皇上、皇後如真為公主着想,又何必勉強她?
皇後臉上笑意盈盈:“皇姐如此诙諧,難怪皇上會常常挂念。長姐盡管放心,皇上說了,這宮中就是皇姐的家,皇姐有任何的不滿意,盡管吩咐美娘,美娘一定讓她們改得令您稱心如意。”
樂平公主心中驚疑,莫非楊廣發現了什麽?否則怎會突然讓自己搬回宮中?
她認真打量了一下皇後,只見皇後一臉的安詳,什麽都看不出來。
她當然不知道蕭皇後此時心中亦是茫然。樂平公主搬離皇宮時,皇上正在送殡的途中,回來後得知消息也只是愣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樂平公主在楊家地位獨特,先帝、先後對她心懷歉疚,凡有所求,莫不答應。李敏當時要官時何等無恥,先帝竟然也一笑諾之。
先後仙去後,也只有她一人敢獨居鳳鸾殿。這鳳鸾殿從來都是皇後的寝宮,北周時裏面住的是楊麗華,隋朝時裏面住的是獨孤皇後。獨孤皇後薨後,後宮佳麗也無人敢鸠居鵲巢。
只有楊麗華一人能住在裏面。雖然是偏居側殿,也是頭一份的尊榮。
但時代變了,一切都該變了。這位皇姐能知趣退讓,自動搬出鳳鸾殿,那是再好不過了。
她當年不争,是因為她夫君志存高遠卻又勢單力薄,夫婦倆只能隐忍。
時過境遷,她蕭美娘如今還懼何人?
皇上不語,她當然也毫不在意。
但前幾天皇上突然滿臉不悅地對她說:“皇姐一人在外,朕心中頗為挂念,你還是親去一趟,将她迎回宮中吧!”
她怔忡不解,皇上對家人如何,她心知肚明,對這個不言不語的皇姐,他能挂念至此?
還是另有圖謀?
他如此不愉,是責怪她怠慢了皇姐,還是另有原因?
皇姐回來,該如何禮遇?一切如昨已不可能,那這個分寸又該如何拿捏?
她心中捉摸不定,看皇上臉色又不敢多問。楊涼雖然兵敗被擒,按律當斬,但朝野上下卻議論紛紛,說皇上當年因仁愛而得儲君之位,如今卻對兄弟姐妹逐一開刀,可見……
楊勇暴斃,大家心知肚明地保持沉默,但柳述的相繼暴斃就有些觸了衆怒。
阿五這女子,果然是不祥之人!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只是我如今已入住鳳鸾殿,是不是還讓皇姐住在偏殿?”
皇上瞟了她一眼,眼中隐隐有絲笑意。他搖了搖頭道:“無妨,我已交給宇文化及去安排了,他安排妥當了自會來你處禀報,你到時再親去皇姐處相請吧。”
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的手竟然伸進了後宮?
那她這個皇後又算什麽?
她心中又驚又怒,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皇上明鑒,那美娘就放心了。”
她的回憶被樂平公主平和親切的問話聲打斷了:“美娘,莫非宮中出了什麽事情?”
她趕緊收斂心思,柔聲說道:“皇姐,能有什麽事情?您還不清楚皇上的性情?他想您了,就恨不得馬上相見。漢王出事後,他心裏也不好受,兄弟姐妹中,也只能跟皇姐您說說話了。”
這番話入情入理,任誰也挑不出毛病。樂平公主聽了不由恻然:如今這幾個弟、妹,死的死,囚的囚,病的病,楊廣哪怕是鐵石心腸也會傷感吧。
他再心狠,對自己這個厥功至偉的長姐也不至于怎樣吧。
何況,以今天這個架勢,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難不成還要皇上親自出馬不成?
她只能輕拍蕭皇後的手,淡然說道:“也是,長姐如母,我雖不及母後,但牽挂之心卻是同出一轍。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想:幸好還有戚家村。
戚家村的田野裏一片金黃,稻谷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起伏,不時露出在田地裏歡快勞作的人們。
男人們女人們的臉上都淌着喜悅的汗水。這樣好的收成意味着一年豐盛的食物,意味着孩子們身上更漂亮溫暖的衣衫、女人們臉上更細膩芳香的脂粉、男人們手上更多的餘錢去購置更好的兵器或去結交更多的朋友。
戚家村的男人們雖然安分守己,但與附近村莊的男人們相比卻總有些不同。他們的身形高大、身手不俗,他們的言談舉止也顯得很有教養。他們的農活雖然做得很不錯,但他們似乎不以為然,更談不上以此為榮。
他們的心思不知在什麽地方?
他們鮮少與外界通婚,也很少與外界打交道。他們與外面的交往大都通過他們的村長戚老大進行,而戚老大雖然是這幫彪悍漢子的老大,個子卻絕稱不上高大。
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精幹精明的中年人。他的臉上雖然常常挂着笑容,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精光四射,仿佛能看透你的內心。他永遠都在忙碌着,永遠都是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仿佛這天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倒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都不用擔心。
難怪他會成為大家的老大。
但這位“萬能”的戚老大現在卻躲在慈善庵的一間禪房裏,他的眉頭微皺着看着兩位中年的女尼。
這兩位正是元樂尚和陳月儀。
窗前的桌上擺着一封來信,陳月儀和戚老大正在激烈地争論着,元樂尚在一旁默然聆聽。
這支隊伍多為陳山提的親信,他們真正追随的是陳月儀。她元樂尚再有遠見卓識,大堂之上,也得尊陳月儀為首。
再深厚的姐妹情誼也需要人情世故來潤滑。元樂尚深谙此道,所以在這種場合她常常保持沉默。
戚老大不願再入江湖,是人之常情。這些年安逸富裕的日子早已消磨了這幫漢子的雄心和鬥志。在這個桃源般的小村莊裏,他們已經有了溫柔賢惠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子女,家中薄有資産,手中小有積蓄。
作為老百姓,夫複何求?
居安思危,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誰願意放棄眼前的安逸,重新站到風口浪尖,重新過回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們是否還能适應那樣的生活?這些年的安逸消磨了他們的志氣,是否也遲鈍了他們的身手,麻木了他們的嗅覺?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元樂尚終于嘆息道:“戚老大,我們的身份既已暴露,就不可能再有安寧。你固然可以暗殺楊麗華,但你可想過,楊麗華又是從何處知道我們的底細?”
戚老大眼神一緊,冷冷說道:“現在知道的人不過寥寥幾個,我們不妨一次料理幹淨。”。
“哼!小戚,你太小瞧楊麗華了!她,還有那個死去的附馬爺都是不好相與的!你以為戚家村還是風平浪靜?哼,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呢!”陳月儀不客氣地說道。
戚老大的神色灰了下來:“唉,您讓我如何跟兄弟們說明?如果外面已經烽煙再起還好說,可現在實在是國泰民安,皇上巡游江都那是什麽氣勢?您說……”
元樂尚沉吟着:“戚老大所言有理。這樣吧,這次我親随楊麗華入宮,你再派幾個好手暗中相助。一切都待我入宮後再見機行事吧。”
“姐姐,你這是何苦!”陳月儀第一個反對:“姐姐,楊麗華自身難保,你随她而去,一旦有變,我們鞭長莫及啊。”
元樂尚輕輕搖頭道:“戚老大所言甚是。如今形勢不明,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唉,但願戚家村的太平日子還能延續下去。”
“如果殺人滅口可以保住戚家村的安寧,那我一定會做的。”
她默默走到窗邊,雙手合十,輕聲念道:“阿彌陀佛!”
她站在窗前,遠遠眺望着一片金黃的田野,春華秋實,這是一個豐收的季節,是全村人收獲喜悅的季節,明天将舉行戚家村每年一度的秋收大宴,戚老大會擺出一百桌的酒席,全村的人都會相聚一堂,一醉方休。
而在這之後,将有多少家該娶新婦?有多少家将添新丁?
何必讓他(她)們為不可知的将來擔憂?
何必打碎這難得的快樂寧靜?
也許壓根就是杞人憂天呢?
“姐姐”她回頭看見陳月儀關切的目光,看見她眼中的了然和隐隐淚光,戚老大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她淡淡一笑:“月儀,我造下的孽,我得去了斷,這是我的因果。我萬事自會小心,你不必過于擔心。”
她沒想到,戚老大去而複返,正在外面靜靜聆聽。元樂尚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于他而言已經足夠。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眼中露出思索的神情。
然後他轉身悄然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暗香紅葉
紅葉滿山,金桔遍野,秋天無疑是一年中最豐富熱鬧的季節。田野裏一片歡聲笑語,都市裏也多了不少吟詩贊嘆的聲音。
秋天正如一位步入中年的絕代佳人,年華雖逝,風韻恰盛。
柳府裏有一株長于漢朝的古銀杏樹,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