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3)
是滿樹金黃。風一吹,落葉飄飄悠悠地在空中起舞,沒有幾天便鋪滿了整個院子。
下人們打掃衛生時會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落葉,由着它們在院中堆積、旋轉,在此處散了,又在另一處聚集。
往年這個時候是府中最熱鬧的時節:來賞銀杏的朋友一撥又一撥,淺吟低唱,輕歌曼舞,留下了多少有趣的轶事和可圈可點的佳句?
柳府的一切,都是高雅且風雅的。也只有這樣的主人才配得上這樣一棵有內涵、有故事的古樹。
他們如是說。
那些風流潇灑的貴客,如今又簇擁在哪裏?他們這樣快便淡忘了這棵長安城裏最有故事的老銀杏?
到最後柳嬷嬷只能苦笑着吩咐道:“都掃了吧!”
再不掃,這些枯葉該腐爛變臭,成為人人嫌棄的垃圾了。
好在蘭陵公主壓根沒有注意這些小事,她心想。
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只是權當沒有看見罷了。
蘭陵公主一直在等陳荃的來信,她本來對陳荃并不在意,但陳荃的拒絕卻令她大吃一驚。
但随後她篤定這一定是欲擒故縱:陳荃不愧是南陳的公主,胃口想來不小。
她很好奇這個孤苦的女子會怎樣玩下去。
最平常的是幾天後來一封問候請安的話,在後面羞答答地提到自己的難處和期望。
高級一點的是毛遂自薦,訴說自己的忠心和欽慕之心,投靠她這個靠山。
以陳荃的姿色和聰慧不難翻身,楊五娘心裏暗暗掂量着,以她南陳公主和秦王側妃的出身想來還是可以嫁個不錯的人家做個側室。
“柳嬷嬷,你看那陳荃如何?”
“陳荃?她不是先秦王的側妃嗎?就是住在太陵附近的那位?上次您留宿一夜的那位?”
“正是!”
柳嬷嬷明顯有些吃驚了:“那位夫人一看就是位很有心機、心氣很高的,也能忍!公主不知?”
蘭陵公主冷冷說道:“我想送她入楊玄感家。”
“楊玄感?”柳嬷嬷的臉色變了:“為什麽會是楊玄感?公子之事,他父親楊素難辭其咎,您怎會……”
她突然輕輕拍手道:“哦,奴婢明白了,您是想讓她幫忙打探公子死因?只是……”
她遲疑片刻,終于還是說道:“公主,公子有次與奴婢閑談時曾說道,如果他有任何不測,只求您能将他忘記,千萬莫提什麽複仇之事。他說今生能與您相遇,已是萬幸。來生他一定會來找您再續前緣。”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她發現蘭陵公主已經淚流滿面。
她也忍不住抺開了眼淚:“我一直忍着沒說,因為我知道您若聽說了這番話,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為公子報仇。”
“可不說,又辜負了公子的一番苦心。我真是左右為難…… 唉,但願公子在天有靈不會怪罪我這個蠢笨的老婆子……”
柳述自然無法怪罪柳嬷嬷,生前如此、死後更是如此。
人生只有落泊過才明白誰是真正的朋友。錦上添花的朋友何其之多,但逆境中雪中送炭的能有幾人?
而當你有東山再起的希望時,你會發現這些朋友又冒了出來。
陳荃明顯感覺到了靜心庵的殷勤。錢嬷嬷不但常來噓寒問暖,連宣華夫人都分外親熱和氣。
錢嬷嬷到了最後一定會善意地提醒她一句:“可別忘了給蘭陵公主去信。”
陳荃總是淡淡地笑着,既不肯定,亦不否定。
錢嬷嬷便會有些尴尬地拍拍自己的頭,搖着頭說:“唉,老了,老了!”
連小玉都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夫人,您到底有沒有給蘭陵公主去信?”
陳荃還是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小玉眼睛轉轉,換了法子問:“我壓根就沒瞧見您寫信,所以……”她壓低聲音問道:“可夫人,回京城啊,難道您真的不想回京城嗎?您真的不打算給蘭陵公主去信啦?”
陳荃還是沒有回答,她靜靜地看着手中的書,輕輕嘆了口氣。
因為她發現連她自己都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轉頭看向窗外,蘭天如洗,澄淨高遠,一只孤雁正在蒼茫天地間奮力掙紮着追趕早已遠去的雁隊。
寒冬即将來臨,這只失群的孤雁如不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等待着它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明天吧,明天一定要給蘭陵公主去信問候了。”
她輕聲問小玉道:“好幾天不見趙太醫了,也不知姑姑的身體怎樣了?”
她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在窗口響起:“宣華夫人一切安康,我剛從靜心庵過來。”
她看見那個熟悉的笑容,那種老實中帶着一絲狡黠,狡黠中含有一分誠懇的笑容,讓她覺得安心而溫暖的笑容。
“哎呀,趙太醫,您這幾天去哪啦?您那天還說一早來替蘭陵公主把把脈,結果放了我們鴿子,害得我們那天到處找您呢!”
“小玉”陳荃趕緊喝住了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小玉,不得對趙太醫無理。還不趕緊下去給趙太醫煎杯熱茶來!”
她的臉雖板着,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絲暖意。她繃着臉逼視着小玉悻悻然地退下後,這才客氣地轉向趙太醫道:“趙太醫,我這……”
她的聲音突然打住了,因為她發現趙逸的眼中充滿了驚喜,那是失而複得的狂喜,那份飽含珍愛和憐惜的喜悅。
他張了張嘴,又閉上,又張了張,又閉上了。
他本想說:“我以為您一定離去了,所以就出了趟遠門。”
他想說:“您沒走?真是太好了!”
他想問:“您沒走?還是等幾天再走?”
可所有這些都顯得突兀,他唯恐得罪了眼前這位恬靜素雅的女子,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陳荃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問道:“您說我該不該給蘭陵公主去信?”
他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卻沒有出聲。
有些事情是一定得自己拿主意。
他再愛她,也不願在此時幹擾她。因為他不願她因此恨他終生。
有多少年輕人曾輕許諾言卻無法兌現,有多少愛侶會因為這些被辜負的的承諾而怨恨對方,将深情厚誼一點點消磨殆盡。
人生最大的悲哀未必是大仇難報的悲憤,細微瑣碎的抱怨後悔也同樣能令人萬念俱灰。
他不想在多年以後他們也如此相處:相敬如賓、客套客氣得象陌生人。
心中卻深藏不屑。
她如想遠走高飛,他有何理由阻攔?他只能遙祝她一切安好。
她如願與他同行,他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可他寧願将這話深藏心中。
因為他已不是莽撞少年。
所以他勉強笑笑,低聲說道:“不管怎樣,都好。”
陳荃有些憤怒地看着他,負氣說道:“那好,那我呆會就給她去信!”
他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深深地看着她,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但陳荃還是聽見了那兩個字:“也好!”
陳荃覺得自己的心都涼了,一股怒意突然湧出,她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揚手一個耳光向他扇去。
一只大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看見他明亮得象清泉一般的雙眸裏圈着盛怒的她。他将她緊緊摟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卻堅定地說:“你放心!”
她的心果然放下來了。
良久,她輕聲問道:“這幾天你都去了哪裏?”
她的心又提了起來,她早知道這個男人絕不簡單,勢單力薄的她該如何與他相處?
他的承諾究竟有多少份量?
他對她究竟有多少真心?
有多少信任?
她感覺到他溫暖的手在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她聽見他的嘆息:“你放心。”
她的心卻漸漸下沉:空洞的承諾意味着什麽?他難道竟想如此敷衍她?
但他随後說道:“我去了暗香樓。”
暗香樓,這座京城裏最有名的聲色場所,在秋色中格外絢爛。它的院中雖然沒有歷史久遠的古樹,幾棵楓樹卻開得正好,紅的、黃的,甚至還有紫的,如鳳凰浴火,燦若雲霞,又飽含悲怆的詩意。
恰如暗香樓裏那些身世迷離的美麗女子。楓葉盛開時,她們必定會穿上最絢麗或是最素淨的衫袍,在樹下默然伫立,黯然傷神。
“暗香紅葉”因此成了長安城裏一道有名的風景,紅葉美,紅葉下凄惋哀憐的佳人更令人浮想聯翩。
她們的故事,一定更令人嘆息。
而面對此情此景,那些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們能不分外大方、分外體貼?
所以每逢楓葉轉紅時,暗香樓的梅娘的心情總是特別好,她的笑容總會特別溫柔親切,充滿了同情和憐惜。
但今天她的笑容卻如此勉強,勉強得幾乎僵硬,因為她的房間裏正坐着一個衣冠楚楚的素衣公子,而那公子的眼光冷得可以凍死人。
暗香樓的梅娘應付的從來都是棘手人物,暗香樓能在激流暗湧的京城裏站穩腳跟有泰半是她的功勞:她從來都是一個八面玲珑、巧言善辯的美人。
誰能令她如此頭疼?
作者有話要說:
☆、落英缤紛
能令暗香樓的梅娘頭疼的人一定是既富且貴,缺一不可。
而眼前這位公子無疑屬于此列。
他的一身袍服雖然素樸,但梅娘一眼便看出那是上等的雲綢所制。雲綢是在織造時加入略粗的絲線織出雲朵花紋。整匹布料看上去一氣呵成,雲朵在素白底面上若隐若現。人若靜止時還不出奇,一旦走動,雲紋随之變化,如浮雲變幻,飄灑寫意。
這樣低調的奢華不是尋常人家能夠負擔的。
這位冷冰冰的公子身後的中年男子倒是一副和善模樣。
高傲冷漠的貴公子、行事周全的管家,一看就是家世良好的貴公子。
但梅娘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早就看出這兩人都是女扮男裝。
暗香樓再風雅,說到底還是一所青樓。青樓裏的人最悚的就是來鬧場子的貴夫人們。
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而且肆無忌憚,打了人砸了場子後揚長而去,壓根不顧忌官府。
暗香樓只能忍氣呑聲。這些貴婦們好對付,但她們的娘家卻不好惹,就算報官,官府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還不如讓苦主到恩客那去哭訴哀憐,讓那悍婦的夫君暗地裏加倍補償。
畢竟是和為貴嘛。
但被人砸場子總令人糟心,尤其是楓葉正紅、錢財最旺的時節。
更何況這幾天将有貴客在暗香樓設宴,這位貴客不但是暗香樓的老主顧,更是暗香樓得罪不起的一方權貴。
所以梅娘的頭大了。
她決定要快刀斬亂麻地将這兩位打發回去,所以她開門見山地問道:“這位夫人不知來找哪位郎君?”
那位公子大吃一驚:“你怎麽看得出我是女人?”
性子倒直白得可愛,難怪敵不過暗香樓裏這些千嬌百媚的女子。
梅娘笑靥如花:“夫人,我若連這都看不出來,暗香樓靠什麽吃飯呢?您放心,只要您告知我貴郎君的姓名,梅娘我一定好言相勸,請他日後再莫來暗香樓。說句實話,夫人您這樣的花容月貌,氣質又如此雍容華貴,暗香樓的女子哪能與您相提并論?您郎君這樣不知好歹,連梅娘我都要替您報不平了!”
那位和善的中年男子不由“噗嗤”一聲悶笑。
素衣公子的臉微微紅了,她板着臉哼了一聲。
那位打扮成中年男子的中年嬷嬷笑眯眯地回道:“梅娘,你誤會了。我們是來找人的,他是不是嫖客我們不知道,但前不久他曾帶我和夫人來過此處,就在這後面的小閣樓裏。”
她臉上和氣地笑着,眼神卻冰冷鋒利:“他說他的名字叫‘張愚’,愚不可及的‘愚’。”。
這兩位自然是喬裝打扮的蘭陵公主和柳嬷嬷。蘭陵公主在家枯守,既沒有等來陳荃的獻媚,也沒有那個神秘的張愚的消息,她實在等不下去了。
有多少事就在這種無謂的等待中被人遺忘、淡漠。她很明白,時間越長,真相能被揭曉的機會就越少。
世上事,最怕的就是一個“拖”字。
她豈能容柳郎這樣稀裏糊塗地死去?
她決定主動出擊,而她唯一的線索就是暗香樓。這個張愚與暗香樓的關系一定非同尋常,否則他怎敢将她們帶入此地?
只要咬住了暗香樓,不怕張愚不就範!
梅娘的臉色果然變了:“後面的小閣樓?不可能,那地方荒廢已久,怎麽可能有人去那裏?二位不知是何來歷,怎會有人帶二位去那種地方?”
她言詞懇切,看上去不象撒謊的樣子。
但素衣公子卻嗤之以鼻。她是女人,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最恨的便是青樓女子。
特別是梅娘這種風華絕代的花魁。
青樓花魁是大家閨秀的天敵:世家女子的端莊優雅從來難敵花魁們的嬌媚妖冶。她們與夫君們并肩戰鬥,賭上自己的青春才華和家世背景,雖然收獲了尊貴榮耀,但丈夫的柔情卻往往給了梅娘一流。
成功的男人有幾個不鐘愛這種柔若藤蔓的纖弱美女?
所以蘭陵公主一聲冷哼:“哼!我們不但去了,我還看見你和一個白衣女子也去了!”
她已經斷定那一夜所看到的一白一黑中的黑衣人正是眼前的梅娘。至于那白衣人?
她倒真沒看清。
但,那樣的夜晚,兩個單身女子去了那樣偏僻的小院,能有什麽好事?
所以她冷冷說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她滿意地看着梅娘的臉色一下子蒼白。
她優雅起身,撣撣身上一塵不染的長袍,冷冷說道:“你幫我找到那張愚,讓他這兩天就來見我。”
柳嬷嬷趕緊跟上,笑眯眯地說道:“我們蘭陵公主最近不太痛快,梅娘你是個聰明人,一定不會讓公主久等的,對嗎?”
梅娘早已跪在了地上,她的頭低垂着,她的聲音竟然有些發抖:“請公主恕罪。奴婢謹遵命。”
蘭陵公主滿意地點點頭,施施然離去,她看見院中那燦若烈焰的紅葉和樹下幽怨美麗的女子。
她想,不知柳郞生前是否也曾來此欣賞這“暗香紅葉”?
柳府的銀杏葉已經一掃而空,柳府的傳奇也從此煙消雲散。
而此處,楓葉正紅,如彩蝶飛舞,如落英缤紛,美得令人嘆息。
令人悵然若失。
“你去了暗香樓?”這是陳荃的回答,平淡中帶着一絲驚奇,好奇中含有一分信任。
卻沒有憤慨和平常婦人的拈酸吃醋。她仿佛篤定他不是去那尋花問柳。她與他雖然相識日短,卻有一分天然的信任和了解。
象久別重逢的親人再見,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和安心。
趙逸默默注視着她,輕聲說道:“此事幹系重大,我不能告訴你。”
她輕輕點頭:“好!”
兩人相視一笑。
陳荃有些苦惱地嘀咕着:“唉,真不知該如何應付姑姑。”
趙逸微微笑了。他第一次看到這個聰慧狡黠的女子露出小女兒态,象一個明知故犯的孩子為着家長的召見而發愁。
她若對他無情,怎肯将自己真實的一面輕易示人?
但他的心裏也在暗暗發愁:他們的事情,瞞得住別人,但宣華夫人?
宣華夫人真的不是一個尋常女子,她心機的深沉和手段的狠辣都不是陳荃能匹敵的。她是一個為後宮生,也必将死于後宮的女子。
她的手腕手段,足以讓她在後宮風生水起;她的心計城府,也注定她不能甘于平凡。疲倦時她固然想遠走天涯,但稍事休息後,她豈能安于平庸安寧的日子?
靜心庵那方寸之地怎能容納她的雄心?她一定會想方設法重返皇宮。
因為那才是她的舞臺,那才是她的戰場。只有在那,她才能揮灑自如,享受絢麗多姿的人生。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那,她是死得其所;在這,她會死不瞑目。
假以時日,她一定會發現他與陳荃之間的蛛絲馬跡,屆時,她将如何處理?
是棒打鴛鴦?還是乘機要挾?
趙逸若有所思地看着陳荃:“是的”他輕聲說道:“宣華夫人該回宮了。”
她是在有意試探?還是無意提起?
她是在解燃眉之急,還是在為長遠打算?
這個女子的心思是否也如她姑姑一般深沉如井、幽深難測?
如果這是別的女子,他一定會轉身而去,從此敬而遠之。
因為這樣的女人難以捉摸,太麻煩了。
可這是陳荃,這個明眸善睐的女子不知從何時起已牢牢抓住他的心尖,讓他憐惜心疼,讓他心甘情願地為她驅使。
如果不是飽經憂患,她怎會居安思危,未雨綢缪?
她怎懂得步步為營,三思而後行?
因為相愛,所以理解;因為理解,所以寬容。
他微微笑着,說道:“你放心!”
他想,幸好,那個燙手的蕃薯已經交給了那個倒黴的張愚。
他很好奇張愚将如何面對那位癡情嬌縱的蘭陵公主。
月白如銀,秋風蕭瑟,一片又一片的銀杏樹葉在風中飄揚,如一只無形的手在空中把玩一把把精巧的小扇子;那古老的銀杏樹在風中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象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的嘆息。
月色下,一道窈窕高挑的身影慢慢走到這銀杏樹下。她俯身拾起一片黃葉,對着月光細細端詳。
如果是在陽光下,這葉子會是金燦燦的,如果對着陽光看,你會看見它變得透明如薄膜。
會有人在一旁輕笑着說:“怎麽還象孩子般?”
她會揚眉一笑,再多加一片葉子,再多加一片葉子,直到眼前是鋪天蓋地的金碧輝煌。
有誰會想到,幾片小小的銀杏葉竟能造就這樣瑰麗的幻影?
或許只是因為有他在身旁?
如今人已不再,所以她不再在陽光下徜徉樹下。那樣美好的回憶,每想一次,心痛一次。
所以還是改在夜晚吧,改在月色如水的夜晚,改在輾轉難眠的夜晚,她會獨自一人伫立樹下,享受這棵老樹無言的安慰。
這一片片玲珑小巧的銀杏葉記載着她的每一段過往,它們在夜色中蜂擁而出,鮮活生動地在她眼前飛舞搖擺,譜寫出她和柳郞跌宕起伏的人生之歌。
那些如水的記憶會在月光下複活,如精靈般在她眼前跳躍歡呼,将她拽回那早已消逝的歲月。
她但願能永遠伫立停留,再不返回。
因為每一次醒來,她會心如刀絞,她會忍不住輕聲低語:“柳郞,究竟發生了什麽?你怎能這樣抛下我?”
而每一次,唯有月色下老樹的悲吟與她相和。
但今天她卻聽見了另一聲清晰的長嘆:“唉……”
她驟然回首,她的臉在月色的照耀下皎潔發光,她的雙眸亮得要噴出火來,她欣喜若狂地輕叫:“柳郞,是你?柳郞,是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一番苦心
她看見一道欣長的身影緩緩走來,那明顯不是她的柳郎。
她的臉冷了下來:“來者何人?竟敢于深夜獨闖柳府?”
她一介女流,毫無武功,于此夜深人靜時獨自面對陌生人竟全無怯意,這一份膽氣不能不令人欽佩。
來人收斂了自己的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張愚參見公主殿下。”
竟是那個神龍不見首尾的張愚。
這暗香樓的梅娘果然厲害!
她冷冷問道:“免禮,你答應本公主的事難道竟忘了嗎?”
張愚沉吟着,半晌才回道:“公主,逝者已矣,何必追究?以公主的地位、身份,當有一份美好生活,何必累己累人?”
蘭陵公主忍着滿腔怒氣冷冷說道:“你不必多言。我只問你,你可查出柳郞的死因?”
張愚沉默片刻,方才艱難回道:“已經查出來了。附馬爺的确是自殺身亡。”
他看見蘭陵公主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他的身形一動,又停了下來。他只是關切地看着她。
“你撒謊!柳郞怎麽忍心将我抛下?他難道不知道我一再向皇上上奏,請求能随他流放嗎?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蘭陵公主有些歇斯底裏地低聲嚷道。
哪怕心神大亂,她都沒有完全失控,這一分自制,是天生就有?還是後天養成?
張愚憐惜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敬重。他年輕的生命已經歷了太多的女人,但象蘭陵公主這樣集倔強、狂熱、自制、冷靜于一體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也開始明白,蘭陵公主能成為先帝最心愛的女兒絕不是因為她的孝順知禮、婦德備至,楊堅愛她是因為她最象他:只有這種性格的人才能于逆境中奮發圖強,成就一番霸業。
可惜,身為女子,她又能有何作為?
若不接受命運的擺弄,她的結局又将如何?
“公主請容禀!”他低聲說道:“恰恰是公主的一番癡情才令附馬痛下決心。公主,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附馬爺,您會怎樣決斷?”
如果她是柳述?
是啊!他可能忍心讓她陪着他颠沛流離,飽嘗白眼?他可能容許她抛卻榮華富貴,做一個囚人之婦?他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驕傲被生活打磨成粉末?
“公主,附馬自知難逃一死,他自行了斷,既免卻了流放之苦,也保全了公主。公主若真愛附馬,就該體諒他一片深情,好好保重,讓他能走得安心。”
他一口氣說完後,竟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言盡于此,這樣聰慧的女子,生死只在一念之間。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海闊天空;她若執意要鑽牛角尖,他救得了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人生最艱難的旅程只能獨自跋涉。扛過去了,是柳暗花明;扛不過去,也不過是一抔黃土相伴、一杯濁酒相祭。
何況,他已看見隐隐的人影跑來,柳府的侍衛雖不濟,倒也沒有太不堪。
楊五娘,保重!珍重!
莫辜負我一番苦心!
天氣漸漸轉冷,長安城也由絢爛的初秋步入蕭瑟的深秋,梧桐樹的枯葉散落滿地,才打掃幹淨,轉眼又是一堆。秋風越來越冷,吹在身上有種刺骨的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追逐着行人的腳步,仿佛在催促流連在外的人們快快回家。
一陣秋雨一陣涼,地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落葉開始腐爛,行人不小心踏上去,藏在落葉下的積水便挾持着刺骨寒氣乘機而入。
所以這個季節也是風寒感冒多發的時節。
蘭陵公主大病了一場:她纏綿病榻近一月,雖然不過是普通風寒,但時好時壞的,也拖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完全康複。
聽說廋了一大圈。
聽說皇上長嘆一聲,不置可否,由着她自生自滅。
兄妹之間的情分,終歸是淡了。
漢王楊涼被囚禁數月後,病重身亡。皇上雖然留了他一條性命,卻棄之不顧,衣食雖然豐足,卻沒了自由。
聽說也是死于普通的風寒感冒,聽說他拒絕服藥,由着病情越來越重,最後安然而逝。
聽說他臨終前長嘆一聲:“終于可以再見父母兄弟了。”
有時活着是種折磨,死亡反倒成了解脫,生死之事,更多地取決于人的心态。同是被囚,廢蜀王楊秀就活得很好,聽說每日縱酒,喝醉了或是酣然大睡,或是打罵下人。
不喝酒時,也會在院中練幾套拳法,或是耍一耍兵器。
心情如何雖然難說,身體倒是健健康康的。
皇上的四個兄弟,也就剩這一個了。
唯一風光的只有皇姐樂平長公主。那一日皇後娘娘親出宮門迎其回宮,幾百米的儀仗,多大的面子,多大的榮耀啊!
各種各樣的傳言謠言在京城裏飛揚,象滿街亂跑的落葉,掃也掃不幹淨,今日飄揚在空中的,明日也許就淪落于泥裏了。
老百姓們對皇族的生活永遠抱有極大的興趣。在他(她)們心中,皇族的子女們個個豐神俊逸、才識豐富,過得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享有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榮耀。
什麽叫神仙日子?他們過的不就是快樂無憂的神仙日子?
象樂平長公主那樣的尊貴榮耀,也不知是修了幾世才有的福報哦!
樂平公主原本打算靜悄悄地回宮,但一收拾起來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光靜訓的衣裳、玩物就是幾十個箱子。她的貼身嬷嬷姓周的左勸右勸,她是一丁點也不肯留下。
她仰着頭很認真地說:"宮中不比祖母家,缺什麽都好到街上去買。"
宮中規矩多,缺什麽都得往上報,再經皇後娘娘統一審閱後交由太監統一采購。
這一來一去就得好一陣子,哪有自己府上來的自由?
以前宮中自然是無人敢駁樂平公主的單子,但時過境遷,她這張老臉是否還有同樣的份量?
這孩子,說不懂事,也懂事了;說懂事吧,終歸還是個孩子。
"随她吧!"樂平公主嘆了口氣,心想:這一入宮,不知何時才能再出來了。
她們的住所安排在清陰殿。
清陰殿的确是個極清雅幽靜的庭院,地處偏僻,四周種滿了青青翠竹和參天大樹,人在其中會覺得自己身在山林,飄然世外,渾然忘了這是全天下最富貴豪華的皇宮。
靜訓滿臉喜色,她最害怕的是宮中的規距,最喜歡的恰是這一派自然風光。
有哪個孩子會不喜歡呢?
楊麗華的臉色不喜不憂,她沉默地打量着這座庭院,面無表情。
阿竹的臉漲紅了,她暗暗瞅了公主好幾次,沒敢吭聲。
倒是她身後的月嬷嬷微笑道:“此處如此清靜,倒正适合公主清修呢!”
這月嬷嬷臉色發黃,上面星星點點地長了不少雀斑,眉間的川字紋、譏諷的笑容、還有微暴的門牙令整張臉呈現出一份愁苦兇悍。
看上去就是一個極普通的中年嬷嬷,是那種争強好勝卻又偏偏境遇不佳因而牢騷滿腹的老女人。這種女人到了中年往往會長出一臉橫肉,哪怕明明在笑,也充滿了敵意和嘲諷。
這位月嬷嬷據說是樂平公主早年在北周宮中的侍女,當年宇文赟欲殺公主時就是她拼死報信才救下了主子。後來她離宮嫁人,倒也常來信請安、問好。最近丈夫得病新亡,她膝下無子,無依無靠,所以又來投靠舊主了。
長相雖然差了些,言談舉止卻無可挑剔,不愧是在宮中待過的老人。
不但阿竹對她很客氣,就是長公主本人都敬她三分。
不過一看就不是一個好相與的。
當然誰也沒想到這位月嬷嬷竟是前朝五大皇後之一的元樂尚喬裝打扮而成。
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元樂尚肯出言相勸是因為這地方靜則靜矣,其實是專為失寵妃子所設,而且是那些需暗地裏嚴密監視的失寵妃嫔。
這竹林、這大樹,都是再好不過的隐身場所。
別人不知,可這秘密如何瞞得了這兩位前朝皇後?
這安排之人,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看來楊麗華的日子是真不好過了,她的訴說也不全是謊言。
那個濕潤如玉的少年如今竟這樣心狠手辣?弑父殺兄、逼死妹夫、幼弟,如今連家中厥功至偉的長姐也不肯放過?
那他又豈能放過戚家村?
這一次會不會是羊入虎口?她帶來的人可能平安返回戚家村?
元樂尚這次一共帶了三個小丫頭來:一個是俏麗活潑的小娟,最善收集情報-小娟在廚房裏幫忙,幾日下來便東家長西家短地與大家混熟了;一個是精幹廋小的小青,輕功一流,專司傳遞情報,平日裏幫着灑掃跑腿,絲毫不引人注意;還有一個是長相平凡的小蘭,一手暗器出神入化。她平日裏混跡于繡坊,看上去就是一個勤勉老實的繡女,任誰也想不到她揮手間可取人性命。
戚老大的臉雖然繃得緊緊的,事情卻安排得面面俱到。
樂平公主以入宮為由,遣散了一批下人,又買入了一批人,這三人便陸陸續續地進了府,除了月嬷嬷和樂平公主,誰也不知道這三人是誰。
連樂平公主的心腹阿竹也不知道。短短幾日,這三人已徹底融入樂平府中,如滴水歸海,全無痕跡。
而元樂尚歸來後的表現也令楊麗華頗為放心。
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只求自保,總是可以的吧?
所以樂平公主微微一笑,淡然說道:"月嬷嬷,你說得很對。"
作者有話要說:
☆、重蹈覆轍
日子如水般地淌過,秋去冬來,樹上的枯葉所剩無幾,餘下的幾片在風中瑟瑟發抖,無言面對即将到來的命運。
但遒勁的枝幹卻沉默着繼續最後的抗衡。
它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已然逝去,橫在它眼前的不過是寒冬,漫長的、孤寂的寒冬,連這最後的幾片枯葉也終将離去。
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沒有心情來多看它一眼。
很快,大雪将把它完全掩沒,寒風将吹進它的每一條縫隙,這世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給它些許庇護、丁點溫暖。
可它依然倔強挺立,默然承受。
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難以擊垮的。
樂平公主初回皇宮時的忐忑終于漸漸平靜下來。這院內院外就算危機重重,表面上看來卻是風和日麗,一片和祥。蕭皇後不但當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