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石

越是經歷的朝代十分久遠, 具體年份不可考證的古城, 遭受過現代文明文化的沖擊和變革之後才會保留更多神秘的東西,像楊川市整個老城區範圍內這一條條貫穿城市的小街小道, 又稱巷子弄, 蒼蠅胡同之流就是那個時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

從前的老胡同大多起名不太考究, 如王醫馬弄這樣的存在大多因為它曾經的實際用途,其餘諸多胡同口的名字則更多的根據地形, 環境或是其他特殊條件才定下了這麽個名字。

而鮮少有人知道, 在如今的楊川市的城郊其實還存在着一個以相當特殊的原因才讓當地街道辦事處特殊保留的地方,而這條位置奇怪的, 平時也根本不會有人進來的無人巷子, 就被叫做狗巷。

“舊社會打仗, 每個人家裏都窮得很,城裏太太搭船去香港澳門避難的途中把自家的狗都丢了,搞得這邊亂七八糟的野狗就特別多,人吃不起飯, 狗也吃不起, 有時候小孩子在家門口随便跑一跑就被肚子裏餓的半死的野狗給叼去吃掉了, 一開始住在這兒的人都沒辦法,就在弄堂的最裏頭用青磚頭起了個狗母娘娘的小野廟,求她的狗子狗孫手下留情放過我們,結果求了兩年還真的起了點用處……”

“可後來新中國成立第一件事就是破四舊,野廟就被大家夥給一起合力推了,狗母娘娘的像也被不知道哪個缺德鬼賣給收破爛的了, 五三年之後政府還找了些人專門打了一整年的野狗,棍子鐵鏈毒藥開水,那是什麽辦法都想了都沒把這些嚣張吃人的惡狗給全部趕走,再後來那個作威作福慣了的狗母娘娘發怒了,有天大半夜的就讓手底下二十幾條瘋狗沖到當時的下屬縣縣政府咬死了幾個當官的……”

“這事之後鬧到中央去之後也沒能出個正經結果,搞到最後上面就派了個講話特別有派頭的代表來通知大家,狗母娘娘道行太高,只能暫時做個法事把巷子封了留給那些惡狗住,原來住巷子的人為了安全就都搬到對面兩條街去,名字就叫人巷,意思就是狗巷和人巷從此兩不相幹,狗不惹人,人不惹狗,井水不犯河水……”

嘴裏咬着只巧克力雪糕,模樣看着像個初中生的女孩這般說着就斜挎着個機器貓書包和身邊的晉衡一起往那傳聞裏的狗巷走。

這會兒布滿紅雲的天已經快暗下來了,所以他們倆身後的影子也就順勢在水泥地上拖成長長的影子。

而在這之前,顯然也沒想到晉衡會再來找自己,這個上次在公交車和他搭讪失敗的‘小丫頭’說完這一番話才轉過頭沖身邊比她高了兩三個頭的晉衡地翻了個白眼,又在停下來靠在牆邊後像個小太妹似的就慢悠悠開口道,

“姑奶奶我就知道這些,你再要打聽別的我也不知道了,最早建起來的那座野觀音廟就在狗巷的最深處,裏頭現在只有狗,沒有活人,一整條巷子前前後後也都被水泥和石灰粉封住了,進去之後是死是活全看造化,所以待會兒你真的想進去就自己去吧,能不能成功出來就不關我的事了……另外也麻煩你下回別莫名其妙地一副和我特別熟的樣子來我學校找我,我班裏的同學看見會笑話我的,聽見了沒有啊,已經結婚的大叔……”

加上上一次,已經是第二回 被這個至少活了七八十年的‘小丫頭’叫已經結婚的大叔了。

①如果不是晉衡清楚地記得他的那本筆記中曾有過‘春秋時楚亦有小氏,有生而不老,永駐青春之能,其得姓始祖乃楚國小惟子是也,見《左傳》,亦見《姓書小氏篇》’這樣的文字,他未必能确定這個偶爾被他在三兩胡同撞見的小姑娘在狗母這件事中所起到的作用。

而上回匆匆一見就已經看出點她哪裏有點問題,今天才特意照着她的校服和學生證上留意到的名字把她找出來的晉衡一時間也沒說什麽,就這麽低頭打量了眼這個明明應該活了很多年,心态上卻還是很年輕的小氏後人,又在看向遠處的狗巷後皺起眉問了她一句道,

“……石小光他現在到底在哪兒?”

“哼,不知道,問我幹什麽,你覺得我會知道?就算我知道,我又為什麽要告訴你?”

“他的親生父母現在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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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還親生父母呢,我在三兩胡同附近住了快二十年,可那麽多年了他們也沒發現自己的孩子丢了啊……整天抱着個假兒子也一副睜眼瞎的樣子,哪怕是條真狗親眼看見自己爹媽這樣也心寒了吧,說到底,這世上有些為人父母的生下了孩子就只是為了能給自己留個後,什麽時候好好想過孩子的教養,後代的教育,家族傳承這些事了……”

小氏後人這麽說着神情還是挺不屑的,晉衡沒她這麽熟悉人情世故,也沒她嘴皮子利索,聽到這用詞尖銳的話一時間也沒辦法反駁什麽。

而見這死面癱一副正直善良還特別好騙的迂腐樣子,隐約中已經察覺出來他是什麽身份小氏後人嘴裏咬着雪糕棍子像個小姑娘似的笑了笑,又故意天真地拉長調調沖皺着眉也不說話的晉衡開口道,

“說起來我都忘了問你了……你其實是個姓師吧?”

“……恩。”

“咦,可我怎麽記得我當年見過的那個隐約是個女孩,而且年紀仔細算算應該比你好像大幾歲,名字裏好像還有一個——”

“……”

“她是你的親人嗎?”

“……”

“恩——果然——所以說她現在應該已經……她當年是怎麽過世的?方便和我透露一下原因嗎?”

“……”

小氏後人古怪又刁鑽的問題讓一直對這件事都不太願意主動提及的晉衡晦澀的眼神不太對勁地閃了閃。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仿佛又看到了那無數次充斥在他夢境中讓他無法心安入睡的恐怖畫面。

他根本不是天生殘疾,而是十八歲那年,被那些在祟潮中伺機湧入家中報複的妖魔活活咬斷了的右腿。

瀕死的晉淑哭泣落淚直至失去全部生機與光芒的灰色眼睛。

自己沾滿可怖血漬,這一輩子恐怕再也沒辦法洗幹淨的雙手。

還有……在襁褓中就已經被他扔在了牆裏頭,現在恐怕早早已經死了的……另一個屬于晉淑的孩子。

“晉衡……別恨你自己……晉衡……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我……是我糊塗……信錯了人,愛錯了人,害了你也和我走了一樣的路……是姐姐對不起你……晉衡……”

而感覺到他情緒上的明顯異常,站在他面前看向旁邊的‘小丫頭’也意味深長地眯了眯眼睛,過了會兒她才站直身體準備離開,又在背過身後沖黃昏下垂眸沉默不語的晉衡漫不經心地笑笑揮揮手道,

“你回去告訴石家兩口子吧,石小光人現在究竟在哪兒得靠他們自己想辦法,除此之外,這世上沒人能幫得了他們……你要是真有時間,不如想想自己待會兒進了狗巷該怎麽保住命逃出來吧,這麽多年來不是一個人想親手除了這作惡多端的狗母,可到現在還沒有人能成呢……作為過來人,我在這裏就姑且給你一句忠告吧——”

“年輕人,別總以為自己手上拿的是屠刀,該狠心的時候就該狠心點,人的眼睛才是最會欺騙自己的,因心中畏懼而就此失去了曾經充滿勇氣和無畏的心才是最可怕的,我這麽說明白我是什麽意思了嗎?恩?”

……

夜晚七八點之後,兩邊進出口都被完全封閉的狗巷內,排列着一間間與普通民居無異的小胡同邊也正緩慢地行走着一個青色的人影。

穿着花裙子的母狨走在前面提着一盞慘白色的紙燈籠,時不時就要停下來往旁邊嗅一嗅味道,再沖走在自己後面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提醒幾聲。

畢竟外頭街角随處可見的生活垃圾,路邊停靠的破舊自行車電瓶車,門口放着的水桶掃帚小板凳之類的諸多生活化的日常畫面無不都在說明着這裏只是個很常見的市井小胡同。

可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裏其實還是和外面有一些不太一樣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異常違和恐怖的地方。

見狀,半張蒙着軟煙羅的臉上落滿青色鱗片,眉梢那抹鮮花蛇尾刺青今天也泛着點異樣味道的秦艽只是眯起灰色眼睛就這麽停頓了一下。

等他将完全無機質的眼珠落在兩邊家家戶戶都亮着燈,明顯都住了‘活人’的民居後,過了會兒,秦艽才将自己長滿鱗片的蒼白手掌擡起來敲了敲,又沖巷子最外頭這間亮着燈的民居裏面慢悠悠地詢問了一句。

“有人在家嗎?”

他的聲音很涼很低,要是讓人半夜聽到了,估計只能讓人聯想到上門催命的惡鬼。

小屋窗戶上原本印出來的影子似乎是一家三口在吃飯,聽到他從外面傳進去的聲音後,三個圍坐在餐桌邊狼吞虎咽的人影頓時都停了下來,又一起古怪而呆板地坐直了身體。

而抱着手懶洋洋地靠在門外邊等着人出來的秦艽看見這一幕也只是面無表情地也不吭聲,接着他就這麽眼看着其中一個‘人’僵硬地站了起來,又幾步走到門邊小心地打開了一條門縫,朝他露出一只睜得很大很大的眼睛。

“家裏正在吃晚飯?能讓我進去坐坐嗎?我好像迷路了,請問這裏該怎麽走出去呢?”

“……”

門縫裏的那只恐怖的眼睛聞言只是直直地盯着門口的秦艽和母狨也不說話,屋子裏坐在燈光下的那兩個‘人’依舊在機械性地吃着他們的晚飯,時不時的還能隐約聽見吞咽咀嚼和吐骨頭的聲音。

氣氛一時間有點詭異而陰森,門縫裏那個一直看着他的主人也将拒絕和排斥幾乎寫在了自己的一舉一動之中。

可偏偏秦艽就是一點不看人顏色,厚臉皮賴在人家門口硬是不肯走不說,還彎下腰似笑非笑地就和那門縫裏的‘人’套起近乎來了。

“您家中今晚吃的是什麽好東西?我怎麽聞着有點像狗肉?那狗肉的味道确實是不錯啊,無論是白煮還是紅燒都是絕佳的好滋味啊……”

嘴裏這麽随意胡說八道着,也沒去看門縫裏那只睜得很大很大的眼睛已經開始因為憤怒充血變紅了。

今晚擺明了就是來麻煩的秦艽這邊低頭含笑着開口,另一邊卻是已經将自己袖中布滿青鱗的手掌恐怖而猙獰地擡了起來。

偏偏就在這兒千鈞一發的一刻,另一道從夜幕中緩步走進巷子的腳步聲也忽然在他的身後傳來,而瞬間冷下臉一轉過頭,就見一個帶着白無常面具的青年拿着手機導航特別裝模作樣地走到自己旁邊停下。

下一秒,難得有些愣住了的秦艽就聽到面具下聲音一本正經的青年沖屋子裏的那只充血恐怖的眼睛慢吞吞道,

“我也迷路了,但我不認識他,也不吃狗肉,我可以進去嗎。”

秦艽:“……”

‘人’:“……”

作者有話要說: ①小女孩的出場在三十八章,小氏後人,有部分引用,這裏标注一下。

②大舅的姐姐也是姓師,所以前面淡大夫說的那個其實是姐姐,之前沒算好歲數,所以有部分年齡bug,但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③姐姐有兩個孩子,除了長鳴還有一個,恩,知道是啥意思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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