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石

老平房, 舊燈泡, 牆皮都掉的差不多的老房子裏裏除了幾張破桌椅就幾乎一貧如洗。

剛剛在門口僵持了半天,最終還是被帶進來的秦艽和晉衡二人跟随着那個舉止奇怪的男主人一起走進屋裏的時候, 掉了漆的小矮桌旁, 正一左一右地坐着一對低頭也不吭聲的母女。

桌子正中央擺着三個油膩膩的搪瓷大盆, 盆裏無一例外裝着的都是些泛着白色油脂結塊的紅色肉塊和還帶着零星肉渣的腿骨。

而見今天忽然有陌生人來了家裏,那原本正在吃晚飯的女主人也用手背趕緊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 随後她才将睜得大大的眼珠子來回打量了一圈面前站着的秦艽和晉衡, 這才抱着自己懷裏那個小女孩直接無視了一看就很不老實的秦艽,又沖不看都知道一定很老實的晉衡親熱又激動地笑了笑。

“你們兩個……這是迷路了……呀?”

“恩。”

“之前是從……哪裏過來的呀?”

“人巷。”

“哦……那裏呀……我知道我知道……哪裏離我們這兒其實不遠……但現在……時候……時候也不早了……不如今天就……睡在我們家裏, 明天……天亮再走吧?”

笑容怪異誇張的女人開口說人話的時候口齒相當含糊也不熟練, 說着說着還會習慣性地往外吐吐紅通通的舌頭。

可哪怕她說的這番話再熱情周到, 一搭配上眼前這一幕總給人一種不太舒服的怪異感覺。

她從頭到尾都坐在旁邊一聲不吭的丈夫聽到她這話也不敢随便插嘴,見狀也只是佝偻着背就沉默地坐到小桌子旁邊,又繼續開始用半邊牙狼吞虎咽地咀嚼那些肉骨頭上的殘渣。

而似乎從剛剛進門開始就顯得格外沉默,被撇在一旁壓根沒人去搭理的秦艽此刻親眼看到面前這荒唐怪誕的一幕也只是沉默着扯了扯嘴角也不說話。

過了會兒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擡起自己的眼睛, 接着也不顧屋內壓抑恐怖的氣氛, 面無表情地歪着頭就用自己的手指戳了一下自己前面好好站着的晉衡的耳朵。

晉衡:“……”

這種幼稚無聊到簡直讓人懷疑他精神方面有什麽問題的詭異舉動, 仔細想想這位祟君好像也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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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神經病從後邊好端端就戳了一下耳朵的晉衡當下也是一愣,等他一臉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又和身後似笑非笑的秦艽對視了一眼,心裏猜測他可能還記着自己之前在門口故意說不認識他那事的年輕姓師只能在面具後皺了皺眉,接着他也沒有着急去理會秦艽,直接才将自己的态度放的盡量禮貌些,又沖面前這舉止怪異的一家子主動開口道,

“恩,打擾了,能給我們倆一間暫時休息的屋子就可以了,天一亮我們就馬上走。”

“好……好,那你們跟着我……我來吧……要早一點睡,晚上黑……千萬別出去亂跑啊……”

把眼睛始終睜着大大的女主人這般說着就站起來主動帶他們去了裏屋,她走路的姿勢和她的丈夫一樣習慣性将兩只手一起無力地垂在前面,細看之下雙腿也有點不自覺地向前彎曲。

跟在她後面的晉衡和秦艽見狀都當自己什麽也沒看見,只是跟随着女主人的腳步繞過曬着很多臘肉和香腸的小廚房就來到了一個原本從外面反鎖着的房間外頭。

而勉強站在門口寒暄了幾句,又送走了女主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眼前的小屋子,直到此刻才有功夫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的晉衡剛想轉過頭問問這每次出現都沒肯定好事發生的祟君今晚為什麽會來這兒,又打算做些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了。

他就眼看着這整個人像條大蟒蛇一樣懶洋洋側躺着的祟界準君漫不經心就幫他那只醜的要死的母狨在腦袋頂上紮了一個非常可愛的丸子頭。

晉衡:“……”

明明之前還因為蛇陰女的警告對這個地位和身份都很神秘,甚至疑似幾次三番窺探過自己家的邪祟多有警惕。

可是因為眼前這仿佛傻爸爸給小女兒紮辮子的一幕,晉衡莫名就有了一種很熟悉也很容易讓他聯想到某個和自己關系很近的人的感覺,而這般在心裏疑惑地想着,眉頭鎖緊的晉衡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聽到對面那人主動和他來了他一句。

“姓師這次是來抓狗母的?”

“……恩,祟君也是?”

并沒有故意隐瞞和他自己今天晚上的來意,而是将自己的态度相對地擺得坦誠了些,晉衡心裏到底還記着自己之前欠了他兩次人情的事,所以面子上總不會做的太過難看,而聽到他這麽說,秦艽也只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恩,算是吧。”

這般說着幫母狨紮好了亂糟糟的頭發又順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剛剛就已經大概猜出他來意大致和自己相同的秦艽回答完晉衡之後,也沒有從身下那張被他硬生生躺出了一股奇怪調調的床榻上坐起來一點,接着直接靠在床頭就和面前帶着無常面具低頭思索着什麽的青年有一搭沒一搭說起了話。

“我看姓師心中似乎還有什麽疑問?”

“祟君覺得……剛剛外面那三只狗是真的沒看出來我們和他們其實不一樣嗎?”

“狗的腦子無非就只有那麽一點,你覺得他們能真的看出來些什麽?而且姓師剛剛沒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嗎?一到晚上這些狗其實就看不清楚任何東西了,哪怕是睜得再大,他們也看不出來我們到底是人是鬼,不過鼻子倒是還挺靈的,能大概聞出來我和你之間的區別,哦,還有那對四處偷聽的耳朵,說不定現在還真有些不怕死的狗東西就蹲在外頭偷聽別人說話呢……”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之前始終壓低着嗓音的秦艽還故意提高了一點自己的聲音,而果不其然,外頭印着模糊影子的窗戶邊上随後真的有一個佝偻着背的矮小人影吓得吐着舌頭又快速地跑開了。

見狀将手指落在床沿上敲了敲又盯着窗戶外面等了一會兒,一起仔細留意着外面動靜的秦艽和晉衡确定外面那只偷聽的狗真的跑了才一起收回視線,接着兩人才重新開始用正常的音量慢慢說話。

可說着說着這倆本來就沒什麽太多共同話題的人就開始冷場起來,偏偏距離他們共同要等的那個東西徹底露出端倪至少還有一個多小時。

而側躺在床上無聊到只能盯着窗戶邊上的月光來解悶打發時間了,過了好一會兒眯起灰色的眼睛靠在床頭一動不動的秦艽才忽然對着此刻正坐在他不遠處低頭不說話的晉衡看了一眼,又心血來潮地開口道,

“姓師。”

“?”

“其實你和我原本心裏裝着的那個人有點像,如果不是我之前确定過你和他應該不是一個人,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就是他了。”

晉衡:“……”

因為他這意義完全不明的一句話,屋子裏的空氣仿佛都在一瞬間忽然停滞了,晉衡本來在喝水差一點就被他的話給嗆着。

而皺起眉掩着自己的嘴唇就咳嗽了一下,根本搞不清楚這個人說話做事具體是按照什麽規律來的晉大姓師下一秒就聽到那頭擺明了是要找個人傾訴一下心情的家夥用一種很單調也很緩慢的聲音輕輕地開口道,

“可是我現在沒辦法再把他裝在我的心裏了。”

“……為什麽?”

完全出于下意識反問了他一句的晉衡一邊茫然地想着自己要幹嘛關心這種事,一邊還是沒忍住問了他一句。

而看上去似乎并不打算詳細解釋這個問題,過了會兒純粹出于無聊找個人說說話的秦艽才慢吞吞地舔了舔自己的舌頭下面的東西,又顯得神經兮兮地勾起嘴角随口胡說八道道,

“因為我已經把他裝到我的胃裏去了。”

晉衡:“……”

好端端的苦情單戀故事忽然畫風一轉就變成吃人向的鬼故事了,臉色難看的晉衡有那麽一瞬間還真以為面前這個神經病一個不高興就把自己的愛人給活吃了。

可是随後當他看到的憋着笑的秦艽和他養的那只紮着丸子頭的母狨一起惡劣地大笑了起來,晉衡也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愣住了,接着意識到自己又被他給耍了的晉姓師只能漲紅着臉煩躁地看向一邊所幸也不理會這個嘴裏根本沒一句真話的邪祟了。

“抱歉,我不知道你真的會相信,恩,剛剛這麽離奇的話……我喜歡的人他當然還好好活着……只不過他是個心底直白又善良,也很希望自己能從此過上正常家庭生活的人,所以有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一開始我抱着所謂報恩的想法接近他,也許對他本人并不是很不公平,甚至是一種根本沒必要的負擔吧……”

“……報恩?”

“恩?你之前不是就已經猜到我是什麽了嗎?你沒聽說過沒化龍的幼蛟必須要向自己曾經的恩人報恩,否則就會挨天打雷劈這個故事嗎?”

倒也沒避諱就在晉衡面前随意地說起了自己曾經的來歷,自從上次三珠樹的事情之後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肯定瞞不住的秦艽這般說着就轉了轉灰色的眼珠子,随後他才看了眼白無常面具遮擋下的青年,并純粹以一副打發時間的口吻回憶着什麽并眯起眼睛笑了笑開口道,

“還沒長出角的蛟大多都很醜陋,我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也和現在長得不太一樣……我現在喜歡的那個人就是當初那個曾在雷雨天裏拉過我一把的恩人,他那時候還很小,我也壓根沒長大,我只記得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有很多人從我的面前走過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多看我一眼,只有他停下來在大雨裏給了我一把傘,還問了我一句話……”

……

“看着好可憐哦……才這麽點大就出來要飯啦……”

“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孩啊,髒死了,走開點……走開點……”

“哎喲趕緊別看了別看了,臉上和鬼一樣都是青的黑的胎記……看了晚上都要做噩夢的……趕緊走趕緊走……”

耳朵邊都是些路人驚恐的議論聲,獨自坐在大雨中的市二小門口望着進進出出的那些背着書包的小孩子的少年正抱着自己的肩膀面無表情地蜷縮在垃圾桶邊上。

因為臉上生來帶着醜陋的胎記,所以他一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路邊,此後更是輾轉在各種福利院和寄養家庭中。

可因為性格實在古怪,長相又很不讨喜,所以很快他就被迅速被收養他的家庭再次丢棄,又重新回到這種無家可歸,只能露宿在街邊的苦難日子裏。

“唉,笨蛋,我說你幹嘛總是這麽倔啊,我不是早勸過你和我一起去祟界了嘛,那裏再不怎麽樣,也比這人間好多了啊,你就別整天想着什麽讀書上學找你爸媽了,他們當初讓你等在那裏,都是騙你的,他們根本就不回來找你,就是想扔掉你,你就和我放開手去做祟呗,等我以後做了那萬人之上的祟主,我就給你封個祟君當當,到時候讓所有人都給咱哥倆跪下來再也不敢欺負咱們好不好……”

時不時會帶着點好吃好玩的東西,從牆那一頭溜出來看看他的那個姓張的家夥每次看見他都這麽苦口婆心地使勁勸他。

可是直到現在,名叫秦艽的少年卻還是固執而孤獨地留在這其實并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善待他,接納過他的人間,繼續等待着他注定一輩子都等不到的東西。

雖然有時候其實連他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留下來,繼續等在這兒又有什麽意義。

可是直到許多年後,當他再次回憶起那個坐在市二小門口一上午的下雨天時,他卻還是能依稀想起那個将小兔子雨傘撐到他頭頂的白頭發小孩像個小蘑菇似的蹲在在垃圾桶邊上緊張又疑惑地看向他的畫面,和自己心頭那仿佛從一個漫長絕望的冬天終于等到春天到來的……發自內心的喜悅。

“……你在這兒幹什麽?為什麽不回家啊?你的家在哪兒啊?”

——“要不,你就和我先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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