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石

老董的車緩緩開進老宅院子裏的時候, 那年才剛過十七歲生日的晉衡正板着張臭臉推着自行車從家裏準備出門。

比他明顯年長了幾歲的晉淑一臉無奈地從他後面趕忙追出來, 之後好說歹說地才拉住這個剛在家和自己爺爺大吵了一架的家夥,又把他手裏的自行車把手給搶了過來。

“我說你今年都多大了, 能不能稍微懂點事……老爺子讓你出國也不是想害你, 去外面歷練幾年再回來對你将來的事業總歸有幫助……”

“不想學商?那你想學什麽……這不是早就和你商量過的嗎……你好歹也聽爺爺幾句吧, 他現在年紀大了,很多事都……再說爸媽都已經……”

“我?我和你根本不一樣, 晉衡……你也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現在能決定我的人生,是因為我已經有這個獨立承擔責任的能力了, 你才多大?你思考問題的時候想法根本就不成熟……”

兩姐弟這麽在院子門口語氣相當不好說了幾句話, 晉衡從頭到尾都冷着臉抗拒去聽, 晉淑則拉着他苦口婆心地堅持說。

雖然實際效果并不理想,這會兒還相當年輕氣盛的晉衡也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話,可是話說到嘴邊,臉色明顯不太好的晉淑還是嘆了口氣, 又難得帶着幾分焦急和嚴厲地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而且你想過沒有, 明明當初失去爸和媽的,不止你一個,我和爺爺心裏也都很難受,可是從頭到尾也只有你,能一直将你自己不好的情緒随便發洩到我們身上……因為我和爺爺都是你的家人,所以我們才能夠始終把你當做不懂事的小孩子, 包容你,諒解你,可是晉衡,你總有一天是要有自己的家庭,有你應當保護的人的啊,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那麽事不關己,學會為別人勇敢地承擔些責任起來啊——”

……

晉淑的聲音到這裏截然而止,老董的車,晉淑和那些嘈雜遙遠的聲音都像是抓不住的暗紅色光點一般在眼前一點點消失,最終就只有陰冷的狗巷,奇怪的狗人和始終擋在他面前的那道身影還殘留在眼前。

而等剛剛不知為何就晃神了幾秒的晉衡低頭疑惑地看了眼自己布滿血跡的右腿,又擡手揉了揉他莫名發昏發脹的太陽穴,他便聽到對面那刺耳的女人聲音再次傳了過來。

“那小賤種身上的皮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我當然知道,可我倒是更想知道被我這幹兒子死活要護在身後的活人是件什麽好寶貝,不如你先将這寶貝大方點送給我吃了,然後我再告訴你那孩子的皮現在在哪兒吧,祟——君——殿——下?”

狗母的話音落下,狗巷內有那麽一瞬間空氣都仿佛靜止了。

背光站着的秦艽低着頭一聲不吭,旁邊明顯也有點怕那狗母的母狨則神情擔憂地在他身後小心拉了拉的他的手。

而那睜大着眼睛窺視着他們一舉一動的狗母看面無表情的秦艽始終不回答自己,只将身子骨軟軟地歪倒在轎子上撐着頭,又用手指點了點自己油膩發光的下巴就滿懷惡意地笑起來道,

“咦?怎麽都不開口說話了?是不是瞬間就覺得心動了?确實呀我的兒,這是筆多劃算輕松的買賣啊,把這麽一個活人送給我吃了對你來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以你的為人和膽識,本不應該這麽遲疑不定啊?還是說你去牆外頭呆了幾年,也開始學了人婆婆媽媽的那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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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忘了那些人當初是怎麽對你的了,你那時才多大呀,就被那歹毒的婦人用尖針紮穿了手背,疼的可是滿地打滾啊,還有一回是怎麽着?你的那張醜臉好像是被養你的那戶人家的孩子用膠水還是漿糊什麽的黏上了毛發撕都撕不下來吧……哦,也是那時,你才養了你身邊那只醜不可言,看着就讓人作嘔的狨吧哈哈?”

“……”

哪怕秦艽根本沒有開口說話,晉衡也看出來這一瞬間他确實因為狗母的這番話而情緒不太對勁了。

平時最愛漂亮的母狨被狗母這個老妖婆說了句醜陋的簡直讓人作嘔,頓時就自卑地低下頭又捂住臉小聲啜泣了起來。

原本作為他們之前口中交換條件的晉衡見狀先是明顯一愣,接着他也沒心思去注意別的,因為相比起這個,他明顯已經被狗母剛剛說的那個莫名有些耳熟的故事給吸引住了。

可遺憾的是,接下來狗母并沒有再針對那些往事再繼續刺激秦艽,只是又故意挑着些惡意十足的話誘惑并勸告了這今晚顯得格外弱勢的祟君了幾句。

而本就因為剛剛心那點意外發現而有些心神不寧的晉衡聞言當下就趕緊撐着牆站起來點,接着他先是稍微往前了幾步擋到了被狗母欺負羞辱了半天的秦艽面前,又避開秦艽擡起頭看向他的奇怪眼神就把蹲在地上哭得有點可憐的母狨單手抱到懷裏,這才冷下臉斟酌着詞句忽然出聲道,

“狗母娘娘如果想吃我,為什麽只問旁人卻不直接來問問我?”

“問你?哈哈?你又算是什麽東西?你也配站在這兒和我說話?”

明顯十分輕蔑地看着眼前身形清瘦的晉衡,只要到了晚上就是個睜眼瞎的狗母并沒有看出晉衡的真實身份,只當他應該是依附着秦艽才能進來這兒的普通人,隐約還能看出瘸着條腿肯定不足為懼。

可晉衡聞言卻只是一聲不吭地擡起淡色的眼睛,随後在打量了一圈這狗巷裏團團圍住自己的狗子狗孫後,才顯得不緊不慢地緩緩開口道,

“①那娘娘的父親呢?他配和您說話嗎?”

一聽到晉衡這話就愣住了,狗母在人間活了幾百年,向來是仗着自己道行高深,所以嚣張跋扈不可一世,可乍一聽到晉衡提起她自己的父親,她瞬間就沒忍住變了臉色,又沉下臉陰森森地冷笑着開口道,

“你……在說什麽?我父親?你今年才多大怎麽可能會見過我父親!!你恐怕連他的名諱都——”

“您的父親不就叫黑狗叟嗎?”

“你……你……”

“北宋年間,潮州有惡狗夜半殺主占屋,多年都未有人發現,後有一日,一方士孤身從洛陽來,以手中姓書将這惡狗一家都鎮壓在萬家姓中,只唯獨偷跑了一條未足月的母狗,您的母親還有一窩兄弟姐妹早都在百年前就被人活活打死,只有一個年邁的老父如今還被老祖宗日夜看管着,不過後腿被徹底打斷了哪兒也去不了,夜夜都哀嚎着想見見自己的女兒,狗母娘娘現在想還見見您垂死的父親嗎?”

一向話都不是很多的晉衡一旦真的主動開口刺激起人來,那效果還是挺可怕的,至少本來還看着還挺鎮定的狗母瞬間就慘白了臉色,接着她也顧不上周圍還有自己的子孫後代看着,就猛地擡起自己那一手鮮紅的指甲對他破口大罵起來。

“我呸!你這個無知小輩休想蒙我!你以為我會被你這幾句話給徹底吓住嗎!!你要是……你要是敢将我父親如何!我定要将碎屍萬段!殺你滿門!一個不留!!!汪——嗚!!!”

說到最後,喉嚨裏的恐怖狗叫聲都快控制不住了,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頭一回被逼到這個份上的狗母通紅着眼睛死死地瞪着晉衡和秦艽,顯然是真的亂了陣腳,揮舞着身後漫天散開的仙女紗就要活活勒死他們。

而一把拿起邊上拐杖就将那些比鋼絲還鋒利的仙女紗幾下打退,又活生生削斷了兩個替狗母擡轎的公狗的腦袋,原本就是想故意激怒她的晉衡象征性擡手示意身邊的秦艽先不用開口,随後才将懷中委屈巴巴抹着眼淚的母狨讓秦艽幫忙抱着,又神情冷漠地就沖面容扭曲的狗母開口道,

“娘娘現在這張醜臉,倒也的确算得上醜不可言,看着就讓人作嘔。”

“……”

一口氣幫身邊的兩只都出了把惡氣,伴着狗母娘娘和一衆狗子狗孫氣到汪汪大叫卻不敢靠近他們的叫罵聲,秦艽和母狨一時間表情相當一致地看着罵起人來簡直能把死人都給氣活的晉衡,過了會兒,軟煙羅面紗後的秦艽才沒忍住抱着懷裏的母狨就低頭笑了起來。

而其實很少會這麽和人說話的晉衡聽到身後忽然傳來的笑聲也只是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随後他先是靠近些秦艽,又用手按了按下自己腿上的傷口保持住腦子的清醒才緩下聲音開口道,

“別怕她,不去看她的眼睛就好,今天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幻覺,她的聲音會讓人想起心裏一直想逃避的事情,看看她旁邊那些狗就好了,他們不是人,都是狗,整條巷子也都是假的,記住這幾點就沒事了。”

因為晉衡的話而略微擡起了先前視線明顯都有些模糊不真切的眼睛,等親眼看着那些趴在地上的人都漸漸變回了一條條渾身髒污的狗,臉色不太好的秦艽才轉了轉灰色的眼珠子又慢慢湊到晉衡耳邊回了句謝謝。

而感覺到他嘶啞難聽中其實也有一絲絲熟悉感的聲音離自己很近很近,打從剛剛起就心神不寧的晉衡也沒心情去想別的,直接下意識躲開了些他的靠近,過了幾秒才忽然盯着秦艽的眼睛來了這麽一句道,

“你現在還經常逗留在人間嗎?”

“恩?”

“她剛剛說的那個——”

話沒有說完自己就停了下來,再次在心中否定了某個不太可能的猜測的晉衡低頭思索了一下,最終還是搖搖頭說了句沒什麽。

接着他先是從自己的袖子裏取了根紅繩子出來繞到秦艽的手腕上,又示意秦艽看了眼還沒有發現他們徹底清醒過來的狗母後才皺着眉緩緩沖他開口道,

“今晚徹底走出巷子之前,不要再随便解開了,我原本就不能在這兒用太多次姓書,不然老祖宗們會發現我和你之間太多的私下來往……接下來我會用她父親的事把狗母先引到東邊的廟裏去,她真正的觀音像法身也在我手上,所以我有辦法能殺了她。”

“觀音法身?”

“恩,她的法身被收破爛的偷走快一百多年了,狗廟裏現在什麽都沒有,不然她不會只是用這樣的障眼法吓唬人,狗是人,人是狗,說到底活人會對那些野狗産生畏懼,是因為從視覺上把他們當成了和自己一樣人,我們剛剛進這裏的時候,就已經被這裏和外面完全颠倒的一切給騙了,待會兒你自己趁亂抓住玉女去做你想做的事吧,金童的屍體之後我會再送到鬼市上去,兩次人情今晚一并還給你,以後沒什麽事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原來是這樣……可姓師為什麽忽然又願意幫我了?”

“……”

因為秦艽的問題而忽然間沉默了一下,眼看着那些拿着棍棒菜刀的惡狗越來越逼近他們,板着臉的晉衡也明顯不太想解釋太多。

可是最終在拿出袖中上次給祟界也同樣帶來過一把大火的黃氏姓紙,并準備和他徹底分開前,臉上帶着白無常面具的青年還是皺起眉看向一邊,又直截了當地來了這麽一句。

“因為祟君也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我之前也曾經這麽覺得過,不過我同樣确定你不是他……我很不喜歡看到別人随便地去侮辱那個人,更不想看到他因此不開心的樣子,就是這樣,可以了嗎?”

……

狗巷內的火燒的越來越旺,牆外的火警警報聲幾分鐘前就已經刺耳的響起,而真正的狗母法身則在大火中搖搖欲墜,只有濃郁的火燒狗肉味道在沿着整條巷子慢慢散開。

晉衡剛剛以一人之力打退了大半惡狗之後,就自己引着徹底發怒起來的狗母跑向了巷子深處,只留下秦艽一個人在這裏應付剩下來的一半狗子狗孫。

火光中,高舉着一把菜刀的母狨追着一條僥幸逃脫的黃狗就大步地跑出來,随後那顆狗腦袋就伴着母狨從後面尖聲大笑起來的聲音被狠狠地砍斷在地。

“……狨,別玩了,先去給我把那個狗丫頭抓進來。”

見狀靠着牆就慢悠悠地扯了扯嘴角,從頭到尾漠然注視着這一切發生的秦艽低頭留意了一下紅繩的那一頭應該已經徹底離開自己的範圍也聽不見這裏的動靜了,這才揮揮手沖母狨下了這個命令。

而滿臉都是鮮血的母狨當然也不滿足于只要這群狗的這幾個腦袋,先是沖自己主人提高聲音興奮地叫喚了一聲,接着便蹦跳着去外頭把那個已經吓得躲到竈臺底下不敢出來的‘玉女’給一把抓了進來。

“你這條詭計多端的毒蛇——今天晚上故意帶着厲害的外人來害我們——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讓我媽扒了你們的皮——啊——我要讓我幹哥哥張秉忠殺光你們——”

瘋狂地裂開着一嘴黃色的獠牙就要撲上來咬他們,‘玉女’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靠着自己母親作威作福的小母狗,所以嘴裏的話甚至還沒有說完就被俯下身踩住她後腿的秦艽給掐住了脖子。

不過也是此刻近距離嗅到秦艽身上那股血腥陰森的味道才有點害怕地發起了抖,氣焰嚣張的‘玉女’接下來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因為她的話而忽然笑了起來的秦艽就在她恐怖尖銳的慘叫聲中,活生生用手把她那張自己找了許久的臉皮給撕了下來,随後才沖裏頭那張血肉模糊,哀聲慘叫的狗臉開了口。

“……我當然要故意帶着厲害的外人才敢來害你們,不然我也弄不死你媽,殺不了你啊。”

話音落下,被秦艽一擡腳就踩斷脖子的小母狗便徹底咽了氣,一瞬間,鮮血,人皮和狗腸道內的排洩物的惡心味道雜糅在一起,簡直讓人觸目驚心。

而到這裏才算是終于了結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大患,心情明顯比之前好了許多的秦艽先是把手上的那張人皮随手丢給了身後的母狨。

等接過她遞過來的手帕慢慢擦拭了會兒自己的手,站在一堆死狗面前的秦艽才像在回味着什麽似的舔了舔帶着血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舌頭就随口詢問了面前的母狨一句。

“狨,你覺得這個好看嗎?”

“吼——吼看——吼看——”

蹲在地上的母狨很給面子地給他鼓起了掌,秦艽見狀點點頭就站了起來望了眼晉衡剛剛人一點點消失的巷口,過了許久他才低下頭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一步步地領着身邊的母狨往巷子外邊走去了。

“不管了,以後總有機會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的……你去把張長聲那小子弄醒,算算時間我們可都好久沒回去了,也是時候……再去祟界看看我那秉忠弟弟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關于狗母的父親,之前曾經有兩處有過鋪墊,第一次是大舅和姐夫的聊天,說到過以前有狗曾經殺了主人的事情,第二次是蛇女第一次出場,她說萬家姓裏殺主的瘋狗一直在叫。

②本單元到底結束,下一章講燈芯老人,也就是舅媽那顆心為什麽丢了的事,為了讓兩個人的心态轉折更合理,所以神經病一樣的修改了一天……不好意思……久等了……

③話說,有沒有感覺到大舅開始慢慢顯露的老公力哈哈~馬甲已經很危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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