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丁

南朝丁生, 丁公伋後人也, 婚十三年發妻病故,丁生自此終日郁郁。

某日其偶聞京中有一油燈匠人, 有燃油燈憶舊夢喚回枉死之人, 丁生忙散盡家財, 求見此匠人欲尋回亡妻,油燈老人見其心誠, 便趁夜于燈下告知其各中曲折, 丁生因而窺得油燈之秘,

——《姓書`丁姓篇》

晉衡淩晨三點多鐘一身狼狽地獨自從狗巷中快步走出來的時候, 深夜經歷過一場巨大騷動的城郊巷子盡頭已經基本連個活物的影子都沒有了。

開着車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面半天的廖飛雲一臉目瞪口呆的就趕緊過去接了他, 等給自家每回都半夜一個人出來幹大事的半個小舅子從旁邊開了車門, 又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圍的監控攝像頭應該都沒開,他這才将夜色中停在路邊的車給趕緊發動了。

只是一路上摸黑開車回市裏的時候,這麽多年以他半個姐夫兼兄長自居的廖飛雲還是沖已經拿掉臉上的面具的晉衡關切地詢問了幾句,而晉衡聞言則皺着眉看着窗外一副明顯還在走神的模樣, 偶爾才會慢吞吞地回他一句。

“我說你今天這是又怎麽回事, 大半夜不睡覺一個人跑這兒來幹嘛?”

“抓狗。”

“抓狗?狗呢?而且你到底抓了幾只狗?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兒就跟剛和兩百條瘋狗赤手空拳打了一架似的嗎?”

“……”

“算了算了, 我不問了,直接送你回家還是怎麽的?要不就先去我家洗個澡?我爸我媽反正都睡了,你現在這樣回去,額,肯定不太好吧?”

“恩,先去你那兒吧。”

以前上高中的時候偶爾也會去廖飛雲他們家住一晚, 然後周末早上兩個人再一起騎車去學校補課,所以乍一聽到他這個提議,心裏也覺得自己現在這幅樣子回去,可能不太好解釋的晉衡略微思考了一下也就幹脆同意了下來。

而一旦達成了共識,兩個人緊接着就這麽一塊回了廖家位于市區某個家屬小區的老房子,等停好車上了樓,走在前面的廖飛雲蹑手蹑腳地給落在後面的晉衡在樓道開了燈,好不容易剛邁進自己家門,廖飛雲他母親壓根沒一點困意相反還異常警覺的聲音就從旁邊的卧室裏傳了出來,

“是誰?!誰開門進來了!”

“……媽,媽,別激動,是您兒子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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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我怎麽聽見兩個不一樣的腳步聲啊!你還帶誰回來了!了不得了啊!快三十還沒結婚的人居然還學會大半夜往家裏帶人了!讓我來開燈好好看一看——哎喲哎喲,晉,晉衡啊?是晉衡吧?你今天怎麽忽然過來了,吃,吃晚飯……哦不,吃夜宵了嘛?”

晉衡:“……”

從某種程度上說不愧是警察同志的家屬,就廖老太太這警惕性,聽力和反應能力怎麽着也是個專業的辦案人員了,而被這大媽手裏的強光手電筒弄得皺起眉用手擋住眼睛就搖搖頭,廖飛雲一臉無語地喊了句媽你快把燈給拿開點,晉衡他眼睛受不了,彎腰站在卧室門口的胖老太太也慌慌張張地诶诶了兩聲,又趕緊扔了手電筒就跑過來給晉衡找拖鞋了。

“你這個家夥怎麽都不和我提前講一聲……害我臉都丢大了……”

“我不是以為你和我爸都睡了麽……我爸沒醒吧?還有,媽,能麻煩您老做份夜宵嘛……晉衡還沒吃晚飯呢……”

“睡着了都被你吵醒了,真是個讨債鬼……诶,晉衡,你眼睛還疼嗎,剛剛都是……都是阿姨不好啊,你先坐,阿姨給你煮面吃,再拿眼藥水滴一滴眼睛啊,冰箱裏應該還有菜的,我來看看……”

“謝謝,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休息了。”

“哪裏哦,怎麽忽然變得這麽客氣了,說起來你都好久沒來家裏玩了,阿姨之前就悄悄問飛飛好幾次了,知道你身體不好一直在家裏修養也不敢多問,唉,現在都是大人了,還記得以前禮拜天的時候你來我們家吃飯的事呢,怎麽好像一夜之間就忽然長這麽大了……”

說起來确實也快幾年沒來過廖家了,可是廖媽媽對晉衡本人的态度卻還是和當初沒什麽區別。

也許是廖飛雲這些年從來也沒斷過和他的聯系,連帶着廖家人對他的印象也依舊還維持在當年那個身體一直都不是太好,性格卻斯文腼腆也很懂禮貌的少年人身上。

所以哪怕今天晚上貿貿然再見到仿佛剛和二百條瘋狗打完架逃出來的晉衡,廖媽媽雖然心裏有點疑惑,面上卻也沒多問,只是态度很親切地就和他說了點幾句話,又小聲催促着廖飛雲趕緊帶晉衡先去卧室換身幹淨的衣服再出來吃夜宵了。

“你進去先洗個澡吧,我給你來找換洗的衣服……你一個人應該沒關系吧?”

“恩。”

“唉,我媽真是年紀越大越唉唠叨了,要不是剛剛看見你跟我一塊回來的,她肯定又得再給我念幾遍明天下午一定要去相親的事,頭疼啊頭疼……”

直到走進浴室裏換掉身上那身髒衣服開始沖澡的時候,死死抿着慘白嘴唇的晉衡還能聽外面到廖飛雲生無可戀的哀嚎聲。

站在鏡子面前就捂着嘴無聲地咳嗽了幾聲,頭發都因為額頭上的冷汗而散落下來的晉衡紅着眼眶就把手掌裏的黏膩鮮血給清洗了幹淨,與此同時,蒼白的有點異常的手指尖上那黑色和紅色夾雜的污血也順着下水道一點點消失在了他眼前。

只是伴随着浴室內的熱氣,他和正常人有很大區別的白發紅眸好像也随之若隐若現的出現了。

而想到自己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一定要堅持獨居原因的晉衡随後便皺起眉将手指落在脈搏處快速地按壓了幾下,接着臉色全無一絲血色,五感也在一瞬間幾乎喪失幹淨的白發青年便強行壓下身體裏那種正在從軀殼內部衰敗枯萎下去的感覺,又趕緊清洗了一下自己眼睛,耳朵和鼻子裏緩緩流出來的詭異血跡,之後才閉着眼睛靜靜地聽着廖飛雲的聲音繼續正常地進入了自己耳朵裏。

“晉衡?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水是不是熱的啊?”

“恩,是。”

“那就好,你慢慢洗吧,我不吵你了啊。”

期間兩人隔着門随便閑聊了幾句,直到身體一切恢複正常的晉衡穿着他為了相親才特意買的,所以到現在還沒拆的型男套裝再走出來的時候,流裏流氣的廖飛雲撐着頭坐在自己床上就沖他吹了口口哨,又慢悠悠地搖搖頭評價了一句。

“喲,其實身材明明很不錯嘛,搞得我一直還以為你比我瘦挺多呢,其實你就是平時穿的太老氣了,把自己整天弄的跟個老頭子似的,你以前讀書的時候也不這樣啊……唉,不過現在也沒用了,你一只腳都已經踏進婚姻的墳墓了,打扮的再招小姑娘喜歡也沒用了,哦,話說,你剛剛發短信回家沒有啊,大晚上不回家可得提前說一聲啊,不然很容易就會引起家庭內部矛盾的啊……”

被廖飛雲這麽好心一提醒才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沒和秦艽說自己不回家這件事,等回過神來的晉衡後知後覺地把桌上的電話拿過來,卻發現手機居然已經關機了。

親眼目睹了這位已婚青年臉上一系列表情變化的廖飛雲才擡手捏了捏鼻梁骨又有點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道,

“得,要出大事了,現在這該怎麽辦啊?”

“……把你的手機給我一下。”

“啊?”

完全沒想到晉衡會這麽和自己說,撐着從床上坐起來的廖飛雲有點意外地就把兜裏的手機掏出來遞給了他。

而親眼看着單手拿毛巾繼續擦着頭發的晉衡似乎很平常地就在短信欄裏輸了一個號碼,又快速地發了條短信出去,廖飛雲先是一愣,随後才一臉震驚地瞪着他來了一句道,

“卧槽,晉衡,你,你你這都學會記別人號碼了啊?”

“……”

被自己從小到大都關系不錯的朋友用當做智障的語氣懷疑他的智商,晉衡的表情一瞬間當然可想而知,而稍微回過神點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那句話好像确實有歧義,廖飛雲尴尬地和板着臉的晉衡對視了一眼又望向一邊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解釋道,

“我這不是,這不是有點驚訝嘛,我以為你從來沒這個習慣呢……你以前可是連自己家裏人的號碼都根本不去記啊,那時候每次你們那個老找你麻煩的班主任要找你爺爺和姐姐來學校談話,你都一副拽的要死的樣子坐在那兒不動,還不耐煩地說自己不知道……而且咱們倆都認識那麽多年了,你也根本沒想去記過我的電話號碼吧……這還是咱們倆這麽多年都關系不錯的前提下呢,放在一般人身上,你更加不會想到要去記住了是吧……”

被廖飛雲這麽一說也跟着擡起頭來,晉衡自己平時根本就不會去特別注意這些東西,現在忽然間被這麽一提,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在不知不覺間就把那個人的電話,生日,平時的口味乃至很多只有平時兩人相處久了才能知道的細節給記在心裏了。

正巧這時,無論什麽時候發短信過去都會第一時間回複他的秦艽也很快回他了,而內容也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只是今天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句尾還多了一個還蠻可愛的表情符號。

【恩,知道了,明天早上想吃什麽?:)】

自從那天晚上弄得不太愉快後,這麽多天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他主動問自己這個問題。

一瞬間有點疑惑的晉衡皺着眉來回在腦子裏想了半天也沒想通這是怎麽回事,最後回想起秦艽最近加班似乎還挺多的,所以他也沒有繼續端架子,反而是很體貼地就回了句恩,你自己早上多睡一會兒,不用管我。

而親眼看着晉大少這幅只顧着低頭和老婆來回發短信,也不搭理自己的悶騷樣兒,心裏時不時會操心一下他那點終身大事的廖姐夫隐約也看出來了點什麽,接着這自己還沒成家的家夥就四腳八叉地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又懶洋洋地哼笑了一聲道,

“某位大少爺看來嘴上和心裏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前兩天板着張臭臉讓我找個時間幫你去幫忙查查你老婆,我還以為是沒講好鬧什麽情緒所以吵架了呢,現在看來根本沒影響什麽啊,不然怎麽會還走到哪兒都惦記着呢是吧?那我到底還要不要查啊?我正好自己這兩天有事還沒來得及幫你去問呢……”

因為他的話也順勢想起了前兩天秦艽特意和自己坦白的那個晚上,垂眸盯着自己手指一動不動的晉衡稍微過了一會兒才擡起淡色的眼睛,可是當他維持着平時那副對人很冷漠疏離的樣子沖廖飛雲皺起眉開口時,他說的卻是完全不相幹的另外一件事。

“如果一個人已經對另一個人表現了自己最不想讓人知道的一面,你覺得那個人應該把他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事也如實地告訴對方嗎?”

“恩?這得看具體情況吧……那個人要是實在不想說,這事也沒辦法是吧……畢竟有些事還是得看個人意願嘛,誰都有個人隐私……不過我個人覺得啊,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一切是了解和達到真正吸引的第一步,如果你都不了解這個人的內心,又怎麽會明白他在你面前的時候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呢?”

廖飛雲的話聽上去其實還是挺有道理的,自己想了好幾天都沒能想明白的晉衡聽了之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并随口就回了句那就不用查了,我自己問他吧,可過了幾秒,他卻忽然皺着眉擡起頭,又沖幫了自己多年的狗頭軍師挺忽然地就問了一句道,

“你有想過……什麽時候結婚嗎?”

“……靠,你什麽時候也改行當居委會大媽了啊,二十三就結了婚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啊,以後有你羨慕我的。”

“我挺好的,以後應該也不太可能會羨慕你。”

“……”

被晉大少這幅表情先天缺乏,卻還是相當能氣人的欠揍模樣給刺激的擡腳就踢了他屁股底下的椅子一腳,盤腿坐在他那張電腦椅子上的晉衡見狀往旁邊慢吞吞挪了一下,還躺在床上的廖飛雲瞬間就給踢空了。

而氣急敗壞地在床上發出一陣幼稚的要死的捶床咆哮,心裏其實酸的要死的廖姐夫抓着頭發就指着面無表情的晉衡大聲道,

“你等着吧!你以後一定會羨慕!”

“不羨慕。”

“我發誓你會羨慕!!”

“不羨慕。”

“哎呀什麽羨慕不羨慕啊!?臭小子你是動物園裏的大猩猩是吧,大半夜的捶什麽床!吼什麽吼啊!鄰居馬上要來敲門罵人啦!”

廖飛雲:“……”

廖媽媽在門外氣的半死的話讓淩晨三四點種在房間裏像小朋友一樣吵了半天的兩人終于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廖飛雲和大馬猴似的憤怒地蹲在床上朝着晉衡的臉就用力地扔了袋薯片,顯然已經後悔了大半夜去把這個家夥弄到自己家來專門氣自己的愚蠢行為。

而一擡手接住薯片又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那頭已經和自己道過晚安的手機屏幕,心裏不自覺也想到某件暫時被擱置下來的事的晉衡過了會兒才挪開自己的視線又看向廖飛雲淡淡開口道,

“你周末有空嗎?”

“你……又……要……幹……嘛……”

“幫我個忙,順便讓你再親眼羨慕羨慕。”

廖飛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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