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服務生陸續開始上菜。
但既然是蹭飯,那就得有蹭飯的覺悟,師兄們點了一大堆,不過陸離來之前,誰都沒先動筷子。
秋來聞着味道一陣心魂蕩漾,努力把眼睛從餐盤上移開,雙手捧緊手裏的茶水杯子。
理工技術宅一直被外界貼上不善言辭、性格被動、害怕溝通的标簽。但事實上眼前這三個技術宅裏,只有韓延容易害羞話少一些,徐景盛開朗大方,相處起來很自在,黃毛師兄話也不算少,除掉“總是在氣氛正融洽的時候冷不丁補一句尬場”這個技能比較可怕之外。
聊了一會兒天,秋來開始打探:“師兄你們和陸神怎麽認識的?看起來關系很好的樣子。”
徐師兄也沒什麽顧忌的,開口就把他的身份道來,“賀教授的課你上過嗎?陸神就是他外孫。”
外孫!
秋來瞬間明白了,她還納悶這個人在教授面前怎麽也一副不務正業的懶散樣,還癱沙發上打游戲,原來人家根本就是爺孫倆。
“平時他都住校外,這段時間是運氣好趕巧了,陸神回來寫論文,都寫倆月了,連賀教授都只能把人拎到辦公室裏親自守着寫,哈哈哈哈……”
徐師兄說到這就不可自拔地笑起來:“我跟你們說,我上次去給他送外賣,都晚上九點多了,教授還在辦公室盯他,你們知道他在幹嘛嗎?”
收到幾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他心滿意足往下講——
“光明正大坐教授對面,在碼論文的Word文檔裏玩那種Flag的小坦克游戲!看來咱們陸神真的是被論文折磨到頭禿,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哈哈哈賀教授心都操碎了。”
“喜歡這種游戲童年應該挺乏味的吧哈哈哈哈哈。”
許秋來上次去時候,他也在玩那種機械又無聊的單機坦克游戲,當時還能躺在沙發上玩,應該是時間還不夠晚?
這個人對坦克真是愛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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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別人從神壇跌落真的很有意思,三個人接着幸災樂禍讨論起來。
徐景盛:“你們說,這樣下去陸神會不會畢不了業……”
韓延推眼鏡,“機率很大。”
黃毛:“按他兩個月只寫了五千字的進度,這篇應該能等拖到立冬吧。”
……
他們說得興高采烈,回頭見許秋來一言不發,為把她排除在外感到很過意不去。
徐師兄試探,“師妹,你要不說點什麽?”
許秋來見過陸離在網吧敲代碼的手速,寫代碼這麽快,寫論文不能這麽慢吧。
她有點疑惑:“咱們學校本科畢業論文有這麽難?”
徐景盛疑惑轉過頭看看其他兩位,“陸神在修碩士學位,诶,這事兒沒人跟你說過嗎?我們這次去參加競賽,他是系裏特聘的帶隊老師。”
啥?
許秋來傻了眼,帶隊老師?這麽重要的事居然沒人通知過她。
“可他不是和徐師兄同齡……”
“就是因為成長軌跡和凡人不一樣,所以才叫神嘛。”黃毛撇嘴,“人家十五歲進的Q大,特招生,現在在外公那讀研。別人讀研被導師使喚得團團轉,他連寫個期末論文都要外公千呼萬喚始回來,過的是什麽神仙日子……”
字裏行間掩不住的羨慕妒忌。
許秋來正準備開口,擡頭瞧對面有人走來,分分鐘又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下去,輕咳兩聲。
黃毛卻并沒有意會,繼續開心往下講:“現在好,總算也有讓他頭禿的事情出現,這段時間應該抽不出空來基地溜達,感覺日子輕松多啦。”
“是嗎?”身後有人發問。
“那當然,平時他一來基地大家過得多不開心,誰喜歡被血虐——”他脫口而出的話到一半忽然止住,緩慢而僵硬地轉回頭,然後趕緊起身恭敬給對方拉椅子,聲音猛然高亢:“但是正因為一次次被打倒,我們才一次次更勇敢地爬起來,這是多麽難得的歷練!總之,大家掌聲歡迎陸神賞臉光臨,和我們一起歡迎師妹,還請我們吃這麽貴的一頓飯!”
掌聲噼裏啪啦驟然響起,許秋來不好搞特殊,跟着幾人輕拍兩下,誰知大家又驟然停了,搞得她那一聲握手似的鼓掌力度尤其尴尬。
陸離的目光移過來。
盡管秋來剛才聽了他那麽多笑話,到這時看見他,卻還是一點不敢笑,只能擡手,比黃毛更僵硬地在空中晃兩下,“師兄好。”
師兄好師兄好師兄好,每次見面都是這句她就不能說點別嗎?!!
許秋來心中拼命厭棄死了拘謹別扭的自己,她催眠般強行對大腦下達命令把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暴力Delete,越想越卡機,最後腦殼都開始疼起來。
好在陸離并沒有在意她,回頭目光落回黃毛身上。
将包和外套交給服務員,接過對方遞上來的熱毛巾,慢條斯理低頭擦手,“看來我以後要多去基地轉轉,不敢耽誤你勇敢地爬起來快速進步。”
他的皮膚又冷又白,是那種不見天日的顏色,睫毛垂下,黑眼圈就格外顯眼,青痕比那天在食堂見面還要嚴重些,看來真的被論文折磨得不輕。
聽着黃毛讨饒半天,他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
那帶着熱度的液體落肚的瞬間,陸離整個人眉眼舒展開。
中餐廳當然沒有巧克力這種洋奶,是韓延來的路上超市順手帶的,交給服務生在奶鍋裏加熱一番才端來,現在看,果然是個頗有先見之明的主意。
金主爸爸的口味如此親民簡單,把金主爸爸伺候好了,什麽山珍海味吃不到!
左側黃毛适時把那道升級豪華版的蛋包飯轉到他面前,右側的徐景盛雙手把勺子捧上。
“陸神,都是你愛吃的。”
“呵。”陸離掃過一眼滿桌五顏六色的菜式,覺得這句違心的話也虧他們說得出口。
他在辦公室裏呆了五六個小時到飯點才被老頭兒放出來,現下滿腦子都是飄來飄去的方塊字到處亂跳,暫時沒胃口,勺子搭盤沿上休息,端着玻璃杯偏頭靠椅子扶手上休息,沒點坐像,松垮的衛衣領口掉下來露出一段鎖骨,懶散的樣子像是身上沒長骨頭。
秋來媽別的不管,對姐妹倆行走坐卧這方面的規矩還挺嚴的,如果秋甜吃飯時候是這個姿勢,可能會被她揪着小耳朵坐起來。
她收回目光,提起筷子猶豫先吃哪道菜,她還記得這一家的醋溜木須挺好吃的。
正好酸溜木須轉到跟前,她筷尖剛剛觸到盤面,然後就聽陸離叫她。
“許秋來。”
“嗯?”
秋來下意識應出聲。然後忽然意識到這是陸離第一次喊她名字,趕緊規規矩矩收回筷子。
“測試做得怎麽樣?”
“挺有挑戰的……”
他的聲音蘇癢得像是會咬人耳朵,秋來頭皮發麻,揮開一只不知怎麽闖進這天地的小飛蟲,正準備抒發一番感想,陸離已經扭過頭去問徐景盛:“比那兩個替補強多少?”
“彙編語言和Delphi的區別。”
這評價聽上去是非常不錯了,但記起上次食堂這兩個人在許秋來面前的蠢樣,不排除他們因為長相濾鏡而對她的能力有誇大。陸離擰着眉想了一會兒,結合上次老頭想給出把她收入門下的邀請,才勉強算是相信了自己的隊員。
許秋來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有替補,還不止一個。
擡頭望向桌對面,徐師兄傳來一個尴尬的笑容,黃毛別開眼,韓延全程就沒擡頭。
“什麽時候能見到替補的幾位師兄呢?”秋來大方揚了揚唇角,示意自己并不介懷,只是随着話音落下,腳底默不作聲踩扁了剛剛那只落定停栖半晌的飛蟲。
“改天肯定能見到,不急,不着急,哈哈哈。”徐師兄又開始哈哈。
恰逢陸離看過來,他的角度正對着她,許秋來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動作。
心虛地別開眼,擡腿移到一邊,把小家夥的屍體朝桌子深處一踢,毀屍滅跡。
陸離開始吃飯後就不再問話了,師兄們讨論起今年可能新增的賽題,說得再興奮,他也只是安靜側耳聽着,大家也可能習慣了這種模式,沒有人打擾他。
許秋來最後也沒吃上那道醋溜木須,因為第二圈轉到她跟前的時候就空盤了。
她只能遺憾地舔了舔牙齒,去回想記憶中爽口彈牙的味道。
然後她就聽到陸離的手機叮響了一聲。
不知道收到了什麽內容的短信,陸離放下勺子,眉頭皺起來。
“賀教授又催你吃完飯回去改論文了?”黃毛試探。
估計猜對了,因為陸離臉上瞬間一副食欲全無的樣子。
許秋來沒來及笑話別人,因為她的手機也很快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秋甜班主任。
她打了個招呼,起身到走廊外接電話。
“你好,是許秋甜家長嗎?麻煩你現在盡快來趟學校,許秋甜和班裏同學打架,把人推倒摔傷了。”
話筒那邊許多雜音,她隐約聽到秋甜特別生氣喊了句什麽。許秋來心下一緊,趕緊問道;“老師,我家孩子傷到了嗎?”
“你現在要先擔心的不是這個,是這孩子主動出手打了人,這件事不是小事兒,才二年級的女孩子,怎麽能這麽調皮暴力,我看你們家長平時的教育就很有問題……”
秋甜不是無緣無故惹事的人,她比普通孩子早慧聽話,平時一點麻煩都舍不得給她添。
許秋來一聽別人說妹妹的不是,眉頭就直皺,這個班主任是上二年級之後新換的,她沒怎麽和對方打過交道,但聽着話筒裏的聲音不善,第一印象就很難搞。
她匆匆挂了電話,回桌邊拿包,一邊與衆人告歉,“家裏出了點急事,實在對不起各位師兄,周一再見了。”
“事情很急嗎?陸神也正好要走,他有車,不然叫他送送你?”徐師兄提議。
附小離這邊就三條街,現在不論回學校騎車,還是直接步行過去都至少要半個小時,坐車不會超過五分鐘。
考慮到秋甜的情緒,許秋來有一瞬猶豫,但還是搖頭拒絕,“不用麻煩師兄。”
還是出去打車算了。
“師妹別見外呀,反正陸神巴不得找個借口逃掉回學校寫論文呢,對吧?”
陸離已經把外套穿好了,聞言,得到提示般轉身問她:“去哪兒?”
“附小。”
他不太滿意地皺眉,“這麽近?”
“就是這麽近,我妹妹在學校出了點事。”
他扣好外套跟剩下三個人說,“聽清楚了嗎?你們回去跟賀教授說一聲,就說新來的隊員家裏出了急事,我去幫忙了。”
喝掉最後一口巧克力奶,他放下杯子,回頭看她,“還不走?”
餐廳的走廊和樓梯很長,兩側點着方棱的雕花宮燈,微暗的空間裏,只有一前一後的腳步聲。
這是自那晚上之後他們第三次見面,陸離依舊對救她的事只字不提,好像那次見義勇為從未發生過一樣。
許秋來卻沒臉這樣下去了,她幾次想鼓起勇氣,話到嘴邊卻又嗫嚅,跟着走到餐廳門口,室外傍晚的霞光這一刻正巧落在眼睛上,她眼前一刺,一時看不清前面晃動的身影,終于順利開口,“陸師兄,真的很抱歉,我至今都沒能正式向你表達謝意,報答你、反倒讓你請我吃飯……”
秋來話音沒落,前面的人停下來,她毫無意識猛地撞上去,然後又彈跳般退開,“抱歉。”
她的眼睛裏不禁流下因陽光太刺眼和撞擊生理反應湧出的眼淚。
“有這麽感動嗎?”
“我……”許秋來正要說話,對方打斷她:“不必了。”
什麽不必了?
“對我來說,那天晚上的事情,也就差不多——”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張開一小段比了比,似乎覺得還不夠準确,幹脆指了指馬路對面路過的那只小黃貓,“跟喂了那只流浪貓一個小黃魚罐頭一樣的程度,你覺得我需要它的報答嗎?”
許秋來靜默了片刻,“話是這樣說,但……”
“并不是什麽好記憶,我已經忘掉了,你也最好忘掉吧。”
他的語氣并不怎麽好,神色中完全是不耐煩,手插在褲兜裏冷冰冰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
她們算不上熟,說今天剛正式認識也不為過,可不知怎地,許秋來莫名就覺得他這別扭的樣子很是讓人感動。
對待陌生人尚且如此,對待他放在眼睛裏的人,那不知道是怎麽樣地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