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爹不情不願地背起自己,那表情招娣一直沒有忘記。一旁碧玉懷裏的憐惜看到了,眼淚撲撲地掉了下來,扁着嘴小聲說:“我要阿爹……”

曾禮聽見了立即把招娣放下來去哄憐惜。

招娣看着阿爹的背影,心裏酸兮兮的。博古被一幫老朋友拉去喝酒了,并沒有注意到。

宴席上大人們總是很忙的,雖說是為了憐惜而設的宴席,最後卻又變成了大人們的交際。

“憐惜不見了!”碧玉忽然驚慌地大叫道:“誰看到憐惜了?”

這時大夥才發現小憐惜不知道去哪裏了,宴席不得不立即停止,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去找憐惜。

連小孩子們也加入了尋找憐惜的隊伍。

元至第一個就想到池塘,寨子裏的小孩都喜歡去那裏玩。他跑過去,遠遠便看見招娣趴在池塘邊上,不知道在做什麽。

“招娣,招娣,你看到憐惜了嗎?”元至邊跑邊喊。

招娣受了驚吓似的回過頭,但她并沒有回答元至,而是起身就跑。

招娣從來不怕人,竟然會被他吓到,元至覺得奇怪,這時他見到池塘裏有什麽東西在動,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他快步跑到池塘邊,只見憐惜正在水中掙紮着,快要沉下去了。

元至立即跳下池塘,抱着憐惜爬回岸邊。他自己也沒多大,單手抱着憐惜很是費勁,還好離池邊不遠,總算是安全上岸。

蓄意淹死親生妹妹,犯下這樣大的過錯,連博古也不能阻止曾禮的棍棒了。

招娣咬着牙,再痛也沒有吭一聲,連眼淚都不掉。她越沉默,曾禮打得越狠,直到博古紅着眼抓住他的手:“別打了!招娣都昏過去了!”

招娣醒來時,天黑黑的,屋裏點着燈,有風,燭光一閃一閃。

爺爺博古坐在床的另一頭,自己和自己下着棋。招娣趴在床上,背上火辣辣的,又有點癢,于是一邊淌淚,一邊吸着鼻涕,一邊擡手去撓。

“不能撓!”她一動,博古就發現了,連忙放下棋子,出聲制止。

招娣扭過頭去,不看博古。

“疼嗎?”博古心疼地看着她貼滿膏藥的背。

“疼死算了,反正爺爺不喜歡我。”招娣哭着嚷嚷:“阿爹要打死我都不管我。”

“你呀——”博古一聲嘆息:“再不喜歡憐惜,那也是你親妹妹啊,怎麽能做那種傻事呢?好好一個孩子差點就沒了,你怎麽能不挨打?”

“我是推她下去了,可是後來後悔了,想拉她上來。可是我又不會水,下去也要淹死了。我折了根樹枝給她抓,可她抓不到……”招娣也是滿腹委屈,哭得撓心:“只有她是阿爹阿娘的孩子,我不是,要是沒有她,我才是阿爹阿娘的孩子……”

博古聽她這樣說,更心疼了,不由得暗暗責怪兒子兒媳平日太過偏心。

招娣哭了一會兒,哭累了,很小聲地問博古:“她沒事吧?”到底是心虛,沒提憐惜的名字。

“還好元至那孩子機靈,她沒事,以後可別幹這種事了。”博古不忍再責怪她,只能溫言以勸。

“爺爺,我可以不回去嗎?”為了問這句話,招娣才費力地扭過頭來看着博古:“阿爹阿娘一定更讨厭我了,我不想回去……”

招娣十三歲,憐惜九歲。

招娣搬到爺爺博古的宅子裏已六年了,越來越習慣不和爹娘在一起的生活。每天早晨陪着爺爺去寨子後面山上爬一圈,回來被爺爺強迫着習字,下午和爺爺一起出去釣魚或者去別處玩,晚上有時陪爺爺下棋,有時自己看書。

因着憐惜那件事,寨子裏的小孩子們逐漸不同她一起玩了,就連元至和他爺爺吉月一起到博古的宅子裏玩,見到招娣也不跟她打招呼。

招娣被全寨子的孩子們孤立了。

小孩子天□□玩,被人孤立自然不會開心。招娣一開始還試圖修複本就不深的小夥伴情誼,漸漸地就放棄了——就算沒人理她,還有爺爺博古在呢。

博古去兒子兒媳的宅子,招娣是從來不去的,只叫爺爺将自己納的鞋底帶過去。她納的鞋底厚實耐磨,穿着軟和,博古很是喜歡;曾禮和碧玉雖說留下了,卻從來沒有穿過。

“你們偶爾也過去看看招娣,她也是你們的孩子。”曾禮和碧玉只在年節時才去父親那裏。

曾禮卻還介懷她幼時做過的那件事:“那樣兇狠的孩子,我們不要了。”

“阿爹,不是我們不去,只是憐惜原本就體弱多病,離不得人,要是再叫她出什麽事……”碧玉說着說着,眼睛都紅了。那年的憐惜叫她吓怕了,如今憐惜咳一下她心裏都要慌半天。

“你們!”博古氣得吹胡子:“說過多少次了!招娣原也怕了,想拉憐惜上來,只因不會水才沒下去救她,她并不是沒想過補救!要不是因為你們倆偏心,那麽聰明的一個孩子,怎麽會突然糊塗了?你們倒好,親生爹娘把錯全推到孩子身上!”

可是任他怎麽說,曾禮就是不松口,碧玉倒是好幾次動了恻隐之心,但她是不敢違逆曾禮的,只能默默地站在曾禮背後。

招娣趴在屋頂上向下看,看到這一幕,将撥開的瓦片又撥回去,蹑手蹑腳地向下走幾步,跳上一旁的樹。

“元至哥哥,你在看什麽?”忽聽得下面傳來小女孩稚嫩的聲音,招娣向下望去,卻正對上元至烏黑的眼睛。

元至不屑地挪開了眼。招娣看到憐惜走過來,好奇地也想向上看,立即隐入了茂密的樹冠裏。

“阿爹阿娘忙,有空了就會上來看你。”博古回來看見招娣站在院子裏,以為她在等曾禮和碧玉,只好撒謊騙她。

“爺爺騙人。”招娣沒打算隐瞞自己偷聽的事:“爺爺每年都這麽說,可阿爹阿娘一直不來,所以剛才我爬到阿爹阿娘屋頂上去偷聽了。”

博古一張老臉頓時有點挂不住:“招娣……”

“他們不要我就不要吧,我才不在乎。”招娣神色自然,拎起一旁的簍子背在身上:“蓼藍沒有了,我上山去摘些來,午飯我要吃紅燒魚哦。”

她沖博古揮了揮手,一路小跑着走遠了。

博古看着她的背影,她越是這樣無所謂,他就越擔心。

博古的擔心不無道理,招娣爬到山上,找了個隐蔽的地方就開始蹲着哭。

她犯了一次錯,從此做什麽都得不到諒解,而最不能諒解她的人,是她親生父母。

無論父母多麽不喜歡她,她仍想得到他們的愛;可他們連看也不想看她一眼。

她和憐惜都是他們的孩子,為什麽差別會這麽大?為什麽他們所有的愛都只肯給憐惜,一點都不肯給自己。

她一邊哭一邊看天色,怕回去晚了。小孩也有自尊心,被親生父母放棄,這樣的感受便是爺爺也不想讓他知道。

招娣哭了一會兒,尋了些草藥嚼爛了敷在眼睛上,消消腫。這是爺爺教她的方法,雖說效果不太好,總比腫着眼睛要好點。

“你摘錯草藥了,應該是這種。”突然有人說話,吓得她猛地睜開眼。

不是別人,是元至。他手裏抓着一把草藥,葉子和她方才摘的有點像。

秘密被人發現,自尊心頓時感覺受到了傷害。招娣漲紅了臉,沒有去接:“你跟着我幹什麽?!”

元至側了側身,露出背後的小藥簍子:“爺爺這幾天有點咳嗽,我給他采點藥,不知道你在這裏。博古爺爺看到你眼睛腫了,會擔心的。”

他的手并沒有收回去。

招娣不得不承認他很會說話,至少語氣和言辭都挑不出錯來,她低着頭一把抓過草藥,低低地說了聲“謝謝你”就跑走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招娣都不肯再踏足寨子其他的地方,無論博古怎麽勸都不肯,便是寨子裏舉行典禮也不去。

博古有些着急,寨子裏的小姑娘十三歲就該說人家了,不出門見人怎麽行?眼看招娣都快十四歲了,還沒有媒人上門,他就越來越着急。便是外頭寨子的人,也不知從哪裏聽說了招娣曾經的事情,只要一提起招娣的名字,人家就立即擺手拒絕,他出再多錢也沒人肯做媒。

博古愁得額頭皺紋都多了好幾根。這天吉月帶元至來玩,他許久不見元至,見他模樣俊秀,又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人品也好,突然滿眼放光,問吉月:“元至說了親沒有?”

吉月一聽就知道他在盤算什麽,雖說這些年下來招娣也沒再惹事,可心裏畢竟有點陰影,于是将話頭推到孫子身上:“說親倒沒有,這事還得問元至本人,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我們做不了他的主。”

五靈寨并沒有中原那麽講究父母之命,年輕男女更重情投意合。

博古便轉向元至,語氣特別熱誠:“元至啊,你看我們家招娣怎麽樣?她雖然曾經是犯了錯,可這些年已經悔改了,漂亮又能幹,一定會是個好媳婦。”

招娣泡了茶,正要端進去,一聽裏面在談論這個話題,不由得頓住了步子,做了偷聽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

爺爺一直在為她的親事忙碌她是知道的,也知道遠近的人家都看不上自己。她的模樣不差,只是曾經對親妹妹下過毒手,大家都怕她還有壞心。

只看爺爺怎麽和多年好友爺孫倆說話,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多低聲下氣。

這比招娣自己對人低聲下氣還難受。

但她的心裏不僅僅只有難受而已。

還有一點點期待。

她偷哭的事情元至并沒有告訴別人,招娣早已習慣了寨民們的指指點點和漠視,突然有人對她有一點點好,她都萬分感激。

感激在少女心裏發了芽,開出了名為愛慕的花。

聽到爺爺問元至願不願意娶自己,招娣也想知道答案,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走出去,他們一定會中止這個話題,只能偷聽。

“博古爺爺,對不起,我不能娶招娣。她很好,但是我心有所屬。”她聽到元至這樣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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