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直到吉月爺孫倆離開,招娣才出來,手裏的茶早就涼了。

“丫頭,偷聽吶?”博古一看就明白了,他原先還以為招娣溜出去玩了。

招娣沉默地點了點頭。

博古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還小,別擔心。”

招娣沒說話,用杯蓋撥弄着茶葉。

“爺爺教我織錦吧。”她忽然說。

博古十分意外:“你不是不愛織錦?”

五靈寨在中原小有名氣。當地出産的五靈錦,尋常的也能賣到一幅幾十兩銀子,技藝精湛的以金論價。其中最珍貴最有名氣的當屬孔雀錦,聽聞中原曾有貴人為了一幅孔雀錦不惜揮刀相向。

五靈寨無論男女,自幼便學習織錦,唯有招娣從小打死也不學,博古不願意勉強她,因此她長到十三歲上還從沒摸過織機。

如今她竟主動想學,博古驚訝之餘,又很心疼。

這個孩子太寂寞了。

“學習織錦需要耐心,你這陀螺屁股坐得住?”他故意打趣招娣。招娣向來坐不了半個時辰,博古就說她屁股上長了陀螺,坐不住。

“爺爺別小看人。”招娣上了套,眉眼立即鮮活起來了:“不就是坐一整天嗎,才不難呢!”

第二天博古當真開始教她織錦,招娣也争氣,果然坐了一整天,只在吃飯的時間離開了織機。博古本來以為她只是開頭熱,哪知她是真心真意要認真學織錦,一連一個月,就算他不在家也絕不偷偷溜出去。

這天招娣早早起來,又坐到織機前。天才蒙蒙亮,博古披了外衣走過去,對她說:“元至要去中原了,這一去要好幾年才能回來,我和你吉月爺爺給他擺了一桌酒席餞行,你們也算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去送送他吧。”

元至祖上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寨民,據說本是中原貴族,在大亂時逃難來了五靈寨。

只是在元至的祖先搬到五靈寨之前,寨民們并不知道他們花費數月甚至一年的織錦在中原多麽搶手,那時的五靈錦被中原奸商低價收購,價格只在幾十枚銅子到幾兩銀子之間。

元至的祖先将這個秘密告訴了寨民們,教他們同中原人讨價還價,從那時起五靈寨才逐漸富裕起來;也因此,原本仇視中原人的五靈寨接納了他們一家。元至的祖先又教寨民們讀書認字,帶來了許多他們不曾見過的東西,令得五靈寨逐漸開化了。

為此,元至家在寨子裏的地位僅次于寨主。

雖然在五靈寨裏繁衍了數代,元至家至今還穿着中原的袍服,這使得他家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十分惹眼,也十分好認。他們家的男孩子每到十六歲,都會被送到中原去拜訪名儒,以名儒為師,一直到二十一歲行了冠禮才回來。期間每年只能在過年時回來幾日。

招娣頭也沒回:“不去,早就不和他們玩了,爺爺替我祝福他一路平安就好。”

博古一聽她的話,就知道她還在生氣:“傻丫頭,還記着他拒親的事呢?”

“早就不在意那件事了,我又不喜歡他。”招娣回過頭來,生氣地看着博古:“大家都不喜歡我,我去了也沒人理,幹嘛要去礙別人的眼呢?”

寨子裏的小孩們不理招娣已經很久了,從沒見過她生氣過,這次這麽生氣,博古一看就知道,小丫頭是喜歡元至的。

可惜元至沒看上她。

那還是別去的好,省得再傷心。博古便不再提叫她去踐行的事,只是囑咐她:“學織錦也不用這麽拼,慢慢來,別人拼命織錦是為了換錢,爺爺不缺錢,養得起你。”

“知道了。”招娣語氣緩和了些。

同交織的經緯線打交道的日子,起初并不是不難熬。誰也不會在一開始就教孩子們複雜的技藝,一定要将各種看似簡單的技藝熟透了,才能練習難的。

這樣的日子十分枯燥,但招娣熬過來了,當她織出第一匹流光溢彩的織錦時,已是年近十八的大姑娘了。

“爺爺,你教我的不是普通的織錦吧。”招娣将織好的五靈錦鋪在博古面前,一臉疑惑地質問他。

博古經常拿各種上好的織錦給她看,教她學習各種花紋,她按照他教的方式織出來的這幅錦一看就知不是凡物。原本她只是覺得技藝繁瑣複雜許多,材料也貴重許多,可當成品擺在眼前,她不得不疑惑。

“被你這丫頭看出來了啊,這是孔雀錦。”博古吸了一口煙,樂呵呵地說:“有個中原貴人訂了一幅孔雀錦,你阿爹手藝粗糙,阿娘體弱多病,我這老頭子老眼昏花,可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幹活,只好打你的主意了。”

“那爺爺為什麽不告訴我?”招娣很生氣,她覺得被欺騙了。博古只告訴她這是一種很難的錦,她就悶頭織了,哪知竟是只傳寨主的孔雀錦。

“告訴你,你還會織嗎?”博古對孫女的心思可是門清得很。

“當然不會!孔雀錦只傳寨主,我本就不該學,這壞了規矩了!”招娣難得沖博古生氣:“便是阿爹阿娘不能做,也可以叫憐惜學啊!”

博古老了,寨主的位置總要傳給兒子曾禮;曾禮沒有兒子,但五靈寨寨主從來不限男女,他一定會傳給憐惜,自己偷偷學了,就像是做了賊似的。

博古敲了敲煙杆,倒出煙灰。他忽然咳嗽起來,最近咳嗽越來越頻繁,夜裏也常常翻來覆去地睡不好,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爺爺想把寨主的位置傳給你。”博古看着招娣,神情鄭重而充滿憐愛:“爺爺知道你不想要,你想等爺爺走了就離開這裏,可是爺爺舍不得你去外面吃苦。”

從被元至拒親時起,博古又好幾次試圖給招娣做媒,可都沒有成功。從那個時候起,招娣就知道自己若是留在五靈寨,這一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

她并不向往中原,可至少中原人不會知道她的過去。每一次出現在人前,她都深深感受到衆人目光裏的譴責,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她必須背負着沉重的罪孽,一直到死。

招娣不願意一直躲在爺爺的宅子裏不出門,她受夠了這種日子。

可若是她立即就走了,就沒有人會像她一樣照顧爺爺博古了。

“你不知道中原是什麽樣子,像你這樣孤身又并非中原人的女孩子,在那裏未必比在寨子裏過得好。”博古活了幾十年,又有吉月這樣的好友,見識自然廣得多。“若是你做了寨主,招個夫婿,總會有人肯上門的,到那時,你也不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可是阿爹阿娘一定會更恨我,爺爺想過嗎?這不合規矩!”他的苦心卻只招來招娣更激烈的反對:“我不能越過阿爹去!”

“你阿爹若當了寨主,他一定不會把寨主的位置傳給你。”博古做這種的打算也是無奈,若是曾禮對招娣公平些,他又何必這樣安排?“放心吧,我會給他許多錢,夠他舒舒服服的活到老,還能有一大筆錢給憐惜當嫁妝。招娣,爺爺日子不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不要讓爺爺不能放心地合眼,好不好?”

說到最後,老人已近哀求。

聽他說着這樣的話,看他對自己低聲下氣的樣子,招娣眼眶一熱,脾氣也消了。

爺爺日子不多了,她不該對他這樣生氣的。

她走到博古身邊坐下,像小時候一樣,将頭靠在他臂膀上——博古背駝了,她也長高許多,現在能靠着他的肩了。

“博古還能活很久,一定還能活很久。”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博古,還是在安慰自己。她無數次盼着能早些離開五靈寨,可一想到博古過世,她又會很難受。這些年來,博古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會聽她喋喋不休的人。

元至每年過年都會回來,帶着許多在中原買的禮物。無論是他前來拜訪博古,還是博古前去為他送行,招娣都從未露過面。

這一年她卻不能不露面了——博古行動越發不便,如果沒有她攙扶着,便走不了幾步路。可他堅持要去給元至送行,招娣勸不住他,只好扶他過去。

就算再有幾十年不見面,招娣深信自己也一定能從人群裏将元至找出來——五靈寨裏穿着中原袍服的就他一個,連笑都十分斯文的也僅此一人。元至家從來不學習織錦,他們的手只持筆,寨子裏沒有其他男人的手能比他們的手更好看。

元至卻沒有認出招娣來——博古的宅子裏一貫有年輕的女孩子學習織錦技藝,順便負責宅子裏的雜活,等她們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博古就會給她們一筆錢添嫁妝,再重新收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從前他也收男孩子,但自從其中一個摸進了後宅還同招娣打了一架後,他就只收女孩子了。

女大十八變,招娣眉眼長開了,性子也比從前文靜許多,很難再同以前那個野丫頭聯系到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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