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傳聞中被她私吞了的東西,她卻毫無預警地送給了他。
他們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面,自從當年憐惜落水以後,連話也幾乎沒說過;可她卻将這些交給了自己。
元至不能不意外,更不能不驚訝。
“為什麽是我?”別的且不說,單說孔雀錦,那是歷任寨主才能知曉的秘密,她為何要告訴他?
“爺爺說的,他說你有辦法拯救五靈寨。”招娣坦然地望着他:“能拯救五靈寨,就有資格獲得這一切。”
“你撒謊。”他并沒有信,而是直直地盯着招娣:“若博古爺爺一定要尋一個人繼承他的一切,那個人絕不會是我,應該是你才對。這些,還有孔雀錦,都是博古爺爺留給你的東西吧。”
他的目光裏仿佛有一種力量,令所有的謊言在它面前都無所遁形。
可招娣還是不願意承認。
“信不信由你。”招娣錯開視線:“我只是不願辜負爺爺的囑托。”
見到她倔強不肯坦白的樣子,元至嘆了一口氣,轉換話題:“此事暫且不論,我今日來,是有話要問你。你……你與蠻子如今是什麽關系?”
她二話不說就拿出了博古留下的財産,還要将孔雀錦的秘密告訴他,說明她并沒有私吞這些東西的想法。他唯一存疑的,只是她為何投靠蠻子。
寨民們說她做了蠻子阿骨的女人,可他不信。
“爺爺不在了,阿骨恰好不讨厭我,我就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僅此而已。”招娣用一種毫不在乎的語氣說道:“他們告訴你了吧?我現在是蠻子的女人。”
可她卻辜負了元至的信任,承認了寨民們的指控。
年輕的女孩用這麽淡漠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元至本該鄙夷至極,可對方是招娣,他便無法責備。
博古去了,父母不管她,誤入歧途不能怪她。
“你這樣做,寨子裏的人只會更加無法接受你,包括你的父母,還有憐惜……你當真一點也不在意?”他只希望她還能聽得進勸,因為她并沒有變成村民們說的那種人。
“我就是不與蠻子來往,他們也不會願意看我一眼,所以你無須勸我,爺爺不在了,世上就只有阿骨對我最好了,他們是什麽樣,關我什麽事?”招娣很是不耐煩,指了指桌上的那疊紙:“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都燒了。還有孔雀錦,你要是不想聽,以後這世上就不會再有新的孔雀錦了。”
蠻子對她好,她就可以無視蠻子對寨民們的欺壓麽?縱然寨民們對她不住,五靈寨也是生她養她的地方;若是博古還活着,絕不會任她堕落至斯。元至脾氣再好,也耐不住心底的氣憤:“那你就毀了它們吧!”
招娣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繼而抓起幾張地契就往燈焰上湊。
“你瘋了!”元至沒想到她當真會這麽做,用力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将挽救了哪些地契:“博古爺爺留下的東西,你就這麽不愛惜?”
“你不要,我不想給阿骨,難道還有別的處置方法麽?”招娣挑釁地看着他。
元至給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松了手,眼裏滿是失望:“拿來!”
招娣瞥了他一眼,将地契理齊整,折好後放到了他手裏。
“孔雀錦的事無需現在告訴我。”他拿了地契,卻不肯再聽:“此時此刻,我不想再聽你說半個字。告辭!”
元至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招娣倚着門站了許久,這才出聲:“良月姊姊,你要藏到什麽時候?”
“被你發現了呀。”良月自藏身的樹後緩緩走出來,踏着月色,笑意盈盈。
她走到屋裏,順手帶上了門,一雙美眸不懷好意地看着招娣:“方才走掉的那個年輕後生,是你的小情郎麽?你眼光不錯呀,我閱人無數,竟也挑不出他的刺呢。”
“我想他大概會是我的妹婿。”招娣面無表情地回答她:“姊姊來找我做什麽?”
良月并不回答她的問題:“你喜歡他?”
“喜歡過。”招娣不想掩飾。
“你撒謊,你的眼神告訴我,你還喜歡着他。”良月以手背輕拖着下巴:“就讓你的妹妹嫁給木踔,你留下他,不好麽?順了木踔的心意,才可消抵他的堤防,一舉兩得。”
“那是我妹妹!”招娣心情不大好,語氣也就不大好。她很少撒謊,今晚撒了兩次謊,卻都沒有騙到人。
“從未當你是姊姊的妹妹麽?”良月卻還笑眯眯的:“傻招娣,那件事都過去多少年了,她享盡了父母的愛寵,你可是什麽都沒有啊。”
招娣無力與她争辯。
“他喜歡憐惜,我搶一個心裏有別人的男人,有什麽用呢?”她瞪着良月:“我不做這種事,爺爺會不高興。”
“那你就甘願嫁給木踔麽?”良月走到她身邊,惋惜地看着她:“阿骨很喜歡你,想要你做他的兒媳,我來,就是代阿骨向你提親的。我不能拒絕阿骨,他決定的事從不更改,你知道的。”
招娣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五靈寨裏全是軟骨頭,唯有招娣不服馴卻又肯為了寨民們低頭的性子最得阿骨欣賞,更何況她還會下棋——阿骨雖是蠻子,卻十分喜歡中原的圍棋,可惜良月不會也不喜歡,其他人更不用說,棋無對手的阿骨寂寞了許多年。
兩人言語不通,為了跟招娣下棋,他還跟良月學了中原官話,雖然很生硬,但聽多了也還是能懂。
有寨民見到招娣總是出現在阿骨身邊,阿骨又只對她和顏悅色,便都以為她是阿骨的女人。
招娣從不辯解。
她就是辯解,也得有人願意聽啊。
“若你告訴阿骨,你有喜歡的人了,阿骨興許不會逼迫你。”良月伺候阿骨多年,對他的脾性甚為了解:“你沒有必要連人生幸福也犧牲掉。阿骨還懂得疼女人,木踔就只會折磨女人,若你嫁了木踔,你爺爺才會更不開心吧?”
阿骨想要她嫁給那個好色的木踔……那個連蠻子女人都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木踔……
她不想嫁給他!死也不能嫁給他!
“那……憐惜怎麽辦?”招娣怔怔地問,有片刻的動搖。
如良月所說,她沒有別的法子拒婚;可若是她這麽做了,豈不是破壞了元至與憐惜的姻緣麽?
五靈寨奉行一夫一妻,不似中原,還可有平妻或是納妾。若是阿骨成全了她,元至和憐惜這輩子就都沒可能了。
對良月而言,這根本不是問題:“她嫁給木踔呗,木踔早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阿骨提親,也不單單是為你,他只是想抱孫子了。”
“不可以!”招娣一聽要叫憐惜嫁過去,拒絕的話便脫口而出:“憐惜會死的!”
憐惜本就柔弱多病,落在對她垂涎已久的木踔手裏,豈不是羊入虎口?
良月卻覺得此事理所當然:“五靈寨的人對你這麽差,你都能為他們受盡唾罵,她得了那麽多寵愛,憑什麽不能犧牲?招娣,你別這麽傻。”盡管本就是良月勸她為了寨民們的生計忍辱負重地活着,但該自私的時候,良月亦從不放棄勸她自私。“你沒有義務為了那幫人倒貼自己的一生。”
“良月姊姊,你別勸我了,我做不到,爺爺若是還活着,也不會同意的。”招娣搖了搖頭:“興許還有別的法子吧。爺爺說過,元至能救我們,興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實現了,我也就無需嫁給木踔。”
最不濟也就是一死,她咬着牙想。
良月看見她決然的表情,便猜出她在想什麽——數月之前,蠻子初犯五靈寨時,她就是這樣的表情。
這小姑娘……說她什麽好?
“別動不動就想到死。”良月對她無奈得很:“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是不得不嫁給木踔,也可以像我一樣,想辦法活得好好的。你別看阿骨現在寵我,初初落到他手裏那段日子,我也是生不如死。死了就便宜了這幫畜生,還沒人會為你掉一滴眼淚,多不劃算。”
良月說着,解開外衫的系帶,任外衫滑落在地;裏頭是件抹胸,她亦随意解了。
招娣看得驚呆。
猙獰的疤痕交疊着盤踞在她肌膚之上,從胸前到背後,完全可以想見當初體無完膚的場景。
若不是親眼瞧見,誰能想象這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竟然有這樣一副叫人不忍卒睹的身子?
“看見了麽?”良月自己淡然極了,仿佛那些疤痕并沒有長在她身上:“阿骨懂得疼女人,也就是近幾年的事,在此之前他比木踔兇殘百倍。給你看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即使落到了最不幸的境地,也不要只想着求死一途。”
良月走了以後,招娣一直呆坐在桌邊。她腦子裏亂極了,一會兒是阿骨要她嫁給木踔,一會兒是良月身上的疤痕和她說的話。
良月是個內心強大的女人,可她也能做到麽?
一想到那些傷痕可能會出現在自己身上,她就怕得發抖。
可是就算再怕,就算再不喜歡憐惜,她也沒辦法推憐惜入火坑——她不能再犯第二次錯,否則就算是博古,也不會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