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過一陣子,就是阿骨的六十大壽了。
阿骨的生日素來講排場,他打算擺一個盛大的宴席,不光蠻子們盡數到場,連五靈寨的人也必須去。
傳達這個消息的人,自然只能是招娣。
迎面飛來許多爛菜葉,碎石塊和別的東西,招娣緊緊抱着雙臂,護住頭臉。
"不要臉的東西,你把自己賣給蠻子,把我們賣給蠻子還不夠,還想剝奪我們最後的尊嚴嗎!"有人在憤怒地大喊。
許多人應和他。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們決不會去!"
"打死她!"
見他們拿着木棍沖上來,招娣已做好了拔腿就跑地準備。
"等等!"忽的有人沖出來,站在了她與寨民們之間。
招娣從交疊的手臂縫隙看過去,即使看不見頭臉,只見着衣服的樣式便知必是元至無疑。
他來作什麽?
"元至,你為什麽要護着她?"不僅招娣,寨民們也有同樣的質疑。
"打死了她,蠻子阿骨就不會強行讓我們去參加他的壽宴了麽?"元至面色冷靜:"說不定反而惹起他的怒氣,到時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怕死的人畢竟占多數。聽了元至的話,寨民們害怕起來,紛紛垂下了揚起的手。
"那我們是不是必須去參加他的折壽宴?"有人遲疑地問。
元至垂下眼,沉默了。
"元至哥哥,"憐惜從人群後走出來,走到元至身邊,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衣袖:"我害怕木踔,我不想去。"
她的雙眸如被獵人追趕的小鹿一樣楚楚可憐,任誰看到都會不忍讓她驚慌不安。
"不要怕,有我在。"元至柔聲安撫着她。
招娣看着他們親密的樣子,心裏一陣陣酸楚。
他們離阿骨這麽遠,而自己每天都離阿骨那麽近,誰更害怕呢?
可沒有任何一個角落能夠容忍她的柔弱。
"話傳到了,我走了。"她不想再看下去,冷着臉說完,便匆匆離開。
陪阿骨下完棋已是深夜,招娣提着燈,小心翼翼地照亮路上每一寸可能藏着蟲蛇的地方。
從阿骨住的宅子到她自己的小屋很有一段距離,沒有燈。每天走這條路她都很害怕,除了蟲蛇,她也怕人——畢竟寨民們那麽恨她。
"誰?"她聽到了些微動靜,立即轉身厲聲喝道;一轉身就看見了元至。
"是我。"元至揚了揚手中的藥瓶:"驅蛇藥配好了,送來給你。"
招娣并沒有忘記上一次他是怎樣怒氣沖沖,本就不指望能拿到藥,可他竟然還是送來了。
"謝謝。"她讷讷地說,伸手去接藥瓶。
"有些重,我替你拿過去吧。"元至卻沒有立即給她:"你住得也太偏僻,順道送一送你。"
招娣有些愣。
他不是應該像其他人一樣嫌棄她嗎?為何卻說出這麽體貼的話來?她沒有忘記上回他有多生氣。
她還愣着,元至已從她手裏取走了燈籠的手柄,走在她前面,囑咐道:"跟緊我。"
看着他的背影,招娣沉默了片刻,邁開步子沉默地跟在了他身後。
到了小屋前,招娣取出鑰匙開鎖,扶着門糾結了半晌,終于還是招呼元至:"謝謝你,要不要進去喝杯茶?"
她只是客套話,原以為元至不會答應——這麽晚了,他又當自己是阿骨的女人,應該不會再進去了——只因為他特意送藥來,又陪她走了一路,不客套幾句就太不禮貌了。
哪知他竟欣然應聲:"好。"
元至這個人當真奇怪,招娣心想。
進了屋,元至便關上了門。
上一次關門,是因為招娣有不想讓人看到的東西要拿給他;這一次他主動關門,必然是有話要同她說了。
招娣這才想明白元至為何如此和顏悅色。
"你想和我說什麽?"她壓下心裏的苦澀,冷冷地問元至:"若是想叫我勸阿骨不要讓大家參加壽宴,就免了吧,我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她想不到元至還能有什麽別的事來找她。
"不,恰恰相反。"面對她的冷臉,元至卻仍然面帶微笑:"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去參加壽宴。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打算這輩子都跟着蠻子阿骨嗎?"
孤男寡女的,他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當然不!"招娣脫口而出。讓他們誤會本是迫不得已,不能誤會更多,否則便是有人救了他們,她也會徹底無法在寨子裏立足。她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留下來,因為她本就想離開,可她不願意連替博古燒香的權利也失去。
"那麽你敢以博古孫女的名義發誓,不會将接下來我說的話告訴任何人麽?"元至表情嚴肅地凝視着她。
招娣立即意會到他要同她說一樁大事了。
她舉起手,向着博古宅子的方向,鄭重起誓:"招娣以博古孫女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将今夜發生的事情對任何人洩漏半句。"
接着她看向元至,催促他:"有話快說,以防意外。"
"我想在壽宴那天動手,所以,請你一定要在壽宴那天将阿骨和木踔留在宴席上。"
元至沒有令她失望,果然告訴她一樁大事。
不必解釋動手是什麽,招娣就明白了他想要做的事。
博古爺爺說過,如果有人能救他們,那人必是元至無疑。
一想到現在提心吊膽的日子快要結束,招娣的心就激動得快要跳出來。
"你打算怎麽做?"她急切地問。寨子裏滿是蠻子,寨民們又軟弱沒骨氣,他一介書生,又能做什麽呢?
元至搖了搖頭:"抱歉,我不能說。"
招娣很失望。盡管他來找她合謀,卻并不信任她,不肯說更多。
在這一點上,他與其他人并沒有太大不同。
"我不能白白幫你。"招娣冷笑一聲,勾起唇角:"我要為讨厭的人們承擔這種風險,白天他們還想打死我呢!要是一點代價也不給,我不幹。"
她挑釁地望着元至。
元至對她有一點失望;只有一點點,是因為他知道寨民們對她确實過分了。
但他也很豪爽:"你想要什麽,我會盡量滿足。"
"壽宴當日,我要憐惜在宴席上跳一支舞。"招娣挑眉。
元至卻沒想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氣惱道:"招娣,不要胡鬧!你明知木踔對憐惜圖謀不軌!"
"心疼憐惜嗎?真不好意思,這回她非得犧牲一下色相不可。"招娣壓抑着心裏的苦澀,揚眉道:"壽宴那日,木踔敬過酒就得出去巡視,除了憐惜,我也想不到還有什麽能叫他留下來。肯不肯,就看你到底想不想成事了。"
元至先時并沒有想到招娣能怎樣留着木踔,他不知道招娣的真實處境,以為招娣只要随口說幾句話就可以,頓時尴尬得很。
認真說起來,招娣這并不算提要求。
"只是跳舞,不會發生別的事?"他沉思片刻,向招娣尋求保障。
招娣白他一眼:"這我可就說不準了,我能力有限,管不住木踔。你要是擔心,可得自己看緊一點。"
元至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我會注意的。無論如何,謝謝你。你另外提一個要求吧,這個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不能算。"
"不客氣。"招娣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以憐惜那種遇事只會嘤嘤哭泣的性子,只怕你需得花費許多功夫勸她。至于我真正想要的,是事成以後,爺爺的宅子就歸我了,誰也不許阻止我為他敬香。"
這件事過後,只怕他們會更恨她。
可是有什麽關系?若是能快些趕跑蠻子,令她有權為博古敬香,他們恨不恨自己,她一點也不在乎。
"沒有問題。"她的要求在元至聽來幾乎不值一提:"這本就是你應有的權利,你可以再提其他條件。"
"我不需要別的了。"招娣搖了搖頭,繼而趕他走:"你快走吧,別叫人注意到我們來往太密切,我不想在這種時候令阿骨起疑。"
其實除了良月,大概也沒有別的人會注意到。只是招娣不願意與他獨處太久,他沒有像別人一樣看不起她或者憎惡她,她怕相處久了,自己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提起蠻子阿骨,盡管知道自己問着不合适,元至卻仍舊問出口了:"阿骨他,待你如何?"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種話,偏偏他問了。
而她正打算要很讨厭他。
"他待我如何,和你有什麽關系?"招娣拼命地把他往壞處想:"你是怕我舍不得現在的日子,出賣你?你放心,我以爺爺的名義發過誓,就一定會遵守。"
"我不是這個意思。"元至沉聲辯解:"大家都只看到自己比從前失去了自由,日子過得差了些,卻都沒有想過以蠻子的兇殘,原本可能只是燒殺搶掠完就離去,根本沒有人能活得下來。應當是你在其中周旋之故罷?包括我收到的家書,若不是有你,只怕也寄不出去。"
招娣眼眶一熱。
所有人都只将她往壞處想,一點也沒念過她的好。她自知處在如今的位置,寨民們恨她亦是理所當然,可她畢竟只有十幾歲,夜深人靜時,也不是不會覺得委屈。五靈寨這麽多人,她從來就不是最幸福的那一個,若不是為了博古,她根本撐不了這麽久。
只有他,只有元至能夠看得到她的忍耐。
然而她習慣了将這種心思藏在心裏,只讓人看到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招娣背過身,不讓他看見自己垂淚的模樣:"廢話多,出去!"
她的聲音已染上了哭腔,可她想要藏起來,自己與她無緣無故,連安慰都顯唐突。元至本想安慰她幾句,猶豫再三終是放棄了。
"一句謝謝無甚意義,因此不對你說了。但只要有我元至在一日,必将盡我所能,不再讓任何人欺辱于你。"他鄭重許諾。
過去的每一天,招娣都希望有一個人能站出來,對她說這種話。可她從來沒等到過。
如今終于有人肯對她說了,卻是心裏裝了別的女人的男人。
簡直像是覺得她還不夠慘,同她開玩笑似的。
“這種話,你還是留着說給憐惜聽吧。”招娣冷冷回應:“不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