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草明年綠
永寧前日醒得早,又車馬勞頓了一天,次日雖念着不想讓人看了笑話,還按着時辰起來,神思間卻頗有幾分困倦。甫一出門,當真如念蓉所言,那空山雨後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涼意沁入心脾,竟讓她精神一振。從圍牆上望出去,滿眼都是綠色的浪潮,深深淺淺、高低錯落,她從不知道一個綠色可以有這樣多分明的層次,怕是畫院的首座也調不出這山川的色澤。
驿館的角落裏原本開着幾叢野花,此刻被雨打濕了,花瓣在地上散落着,雖是極少,卻因顏色鮮亮而很是分明。永寧昨日不曾注意到這花兒,此刻瞧見了,被那綠意所攝,也沒有往傷春的念頭上想,将那落花指給念蓉看,口中道:“你瞧,這可是你說的紅濕綠濕的樣子嗎?”念蓉道:“差不多是這個模樣了,可惜這花太少,若是昨天那片桃林,現在不知要美成什麽樣子。”永寧沒再接話,驿館中人端來餐飯,她簡單用過,提着裙子在驿館外散了一會兒步,等金吾衛們都準備好了,方才再度上路。在他們上車之前,董彥果然偷偷塞給念蓉兩個用手帕包着的菜團,觸手還微微發着燙。念蓉先于永寧上車,把菜團藏好了,這才鋪整坐席,扶了永寧上來。
因永寧不喜熱鬧,也因這一路的行跡不想被那些個外人嚼舌根,永寧昨日曾讓念蓉去與周康商量過,是以今晨那些個宮人已先一步上路,約莫是要在大同府再與他們會合。永寧在宮裏的幾個貼身侍婢,除了念蓉別無親戚,執意相随,都已被她放出宮配了人家,此刻身邊人即便再多,她一時半刻也信不過,倒不如只留一個念蓉來得方便。
這一路上,永寧貪看外面的風景,縱然處處相似,也不曾看厭。董彥換了常服,一路打馬行在車旁,青褐布衣、皂色幞頭,修整的鬓角之下,耳垂偏偏很小。永寧曾經聽人說過,耳垂大的人是有福氣的,她自己的耳垂也小,因而從前父皇總是安慰她,說那不過是個玩笑,當不得真,而今的永寧卻是有幾分信了的,也就不由得詫異——狀元郎怎會是無福的呢。再轉念想想,大抵際遇天定,與這耳垂沒有多少關系,附會謠言,才真是自己冒失了。
大同小異,變了的是車外的山色,未變的是永寧的心情。她是愛極了這山水,卻也難真的因此放下自己心裏的種種情緒,尊貴大氣的公主軀殼之下,也不過是顆尋常女兒的心。人之常情罷了。
午間只有清湯面,永寧不想吃,又不想顯得太嬌縱任性,那兩個菜團恰到好處地解決了她的窘況。念蓉心思雖細,卻是自晨起時一直在自己身邊,很難私藏下這些,這樣想來,永寧心裏也就有數了,只是這話是不可說破的,她遠遠看着董彥,待他的目光與自己相觸之時,輕輕點頭示意,也不過如此而已。
往後幾天,一切照舊,永寧的午餐,一向是早晨由驿站中帶出來。忽而有一回,董彥端了一只食盒給她,念蓉打開看時,竟是一道松鼠鳜魚,再往下是清炖蟹粉獅子頭,另有兩樣清炒素菜。永寧許久不曾嘗過這樣精致的飯食,董彥道:“下午就可以到江寧府了,江寧與揚州離得近,就學了許多揚州的菜式。臣聽念蓉姑娘說,公主這些日子一直無心飲食,就先讓人去買了這些個回來。”念蓉已盛了一小碗米飯遞給永寧,永寧聞得飯菜香氣,難免食指大動,礙于董彥在,畢竟不想失了矜持,道:“有勞大人。大人若是不嫌,就坐下一起吃吧。”董彥有兩分躊躇,念蓉在一旁道:“公主既這樣說,大人也不要推脫了吧。左右這樣多的菜,公主也吃不完的。”董彥恭敬不如從命,在永寧對面落座。
永寧一向是“食不語、寝不言”的教養,董彥也并不說話,夾菜都帶着幾分節制意味,永寧擱下筷子之後,他也停下動作。這桌上的菜倒還有大半剩下,念蓉怨道:“難得有這些好東西,公主還不多吃一點,白白的剩下,豈不是可惜了。”永寧笑道:“從前也沒聽你這樣說過。”念蓉正想說從前這些也算不得什麽,又覺得說出來實在不妥,便把話咽回了肚子裏。
董彥側着頭,遠遠看着山水層岚,任她們主仆說笑,有守禮的疏遠。永寧忽而問他:“董大人,在看什麽?”公主問話,是不可不答的,董彥遂道:“沒有什麽,春雲春草而已。”永寧起身走出去,董彥和念蓉在後面跟着,她停了一會兒,才轉頭向董彥道:“大人明春回來的時候,也能看到這樣的景色呢。”董彥微微一怔,永寧已繼續說道:“‘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不知道右丞送的那個人有沒有回去過,我卻是回不來了。”董彥聽得暗暗心驚,慌忙道:“公主……還請不要說這樣的話。”永寧道:“不過是随口一提罷了,大人也不必在意。”董彥方又垂目應了一句“是”。
永寧擡眼看着他,因她身量未足,董彥比她高出許多,她的注視自然收在他眼底,而他不能避讓,因此現出幾分局促。一個風儀俊秀的男子,遠觀是一種模樣,這樣仰視起來又是另一種——仿佛同一尊觀音像,站着看不覺怎樣,跪下便頓時看到菩薩的悲憫,不由自主地有了三分信服——平常看董彥,便是豐神俊朗,此時更有些難以說清的滋味,如有一片鳥羽,在她心頭輕拂而過。日光從樹影間灑落,幾分光亮、幾分陰影,讓這張溫潤容顏愈發俊秀,可他的神色也愈發難以捉摸。永寧欣賞了一會兒他的不安,滿意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微笑道:“董大人只把我當作公主,還有周大人,還有那些個金吾衛,也都是這樣。我平日想找人說話,也只有一個念蓉。難免是有些悶的。大人若是有工夫,也與我說說話好不好?永寧不才,雖也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總是上不了臺面,還想請大人指教一二呢。”
董彥錯開視線,低眉道:“指教不敢當,公主折煞臣了。”永寧道:“天下誰不知道,江陰董郎十八歲就是狀元,大人這樣自謙,也太過拘禮了呢。”董彥道:“臣原本也不過是個迂腐書生而已。”永寧黯然道:“大人這樣說,是不肯與我結交了。”董彥忙道:“臣不敢。”話一出口,也覺得是拘束了些,又道:“承蒙公主不棄,臣是願意的。”
到了江寧府,就要開始準備着渡江,也正好休整幾日。董彥不知是用了什麽辦法,竟尋到了一間大宅子落腳。這地方大約不經常住人,但打掃得也幹淨,最好的是地方夠寬敞,那些個住了半個多月帳篷的金吾衛,總算可以好好安歇。永寧和念蓉照例是住正堂,董彥住在東廂,周康原本能在西廂住着,卻情願與他那些個弟兄們一起在下人房裏。次日起來,董彥就出門聯系船家,近午方回,說行期定在了五日之後。永寧知道這是他有意拖延時日,微笑謝過。
念蓉把永寧這些天換下的衣裳洗了,在院子裏晾着。她所帶的素服只有第一天所穿的那一身,後幾日雖都是淡色,洗出來也是五色斑斓,煞是好看。永寧留董彥喝茶,用自己帶着的龍鳳團沏了一杯給他,待董彥飲過了,起身去取了自己上午寫的一幅字來向他讨教。國朝公主所習皆是簪花小楷,永寧年齡尚小,功力不深,寫來只是工整娟秀而已。董彥早年曾拜當今書法名家上官夫人為師,雖未學成個書家,造詣也算不淺。上官夫人的字秀逸挺拔,蕭然有林下風致,他見的多了,心中自有一種仰慕,也成了評字的定式,因而他一向不喜歡簪花格的脂粉氣。永寧的字柔弱有餘、氣骨不足,在他看來自然頗不入眼,卻也不好說破。
她寫的是唐時宜芬公主的詩作《虛池驿題屏風》:
出嫁辭鄉國,由來此別難。聖恩愁遠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顏盡,邊隅粉黛殘。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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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安”字邊緣有模糊的暈染痕跡,想來該是幹涸了的淚痕。董彥讀得這樣的文句,一時不忍再提對她書法的批評,片刻才道:“公主寫這首詩,怕是有些自惹愁苦了。”永寧道:“那位公主身世可憐、遭際也可憐,所逢非時、所托非人。但想來我不至向她那樣凄慘,這一路之上,大人也看到了,我同樣并不似她那樣絕望。只不過和親公主的詩,我也只知道這一首,畢竟有合了自己心思的地方,這才寫了下來。永寧不谙書道,寫得拙劣得很,讓大人見笑了。”
董彥看她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未施脂粉,然而雙目也并不紅腫,也就信了她的言辭,轉過視線看着這張字,搜腸刮肚,想要尋出其中可以稱贊的地方,口中道“公主過謙了”,卻也不得不承認,他也只能說出一句工整,不然便是違心。永寧見他為難,掩口笑道:“大人不必多心,永寧不過是想要讨教,又恐大人以後說永寧太過蠢笨,這才先行獻醜,日後也好有個比較。永寧已備了紙筆,墨也是現成的,還請先生寫個範本,來參照臨摹呢。”董彥道:“公主雖是這樣說,臣的書法也并不高明。”永寧依樣道:“大人雖是這樣說,我卻也找不到旁人了。”董彥才不再推辭,問道:“公主想要臣寫什麽?”永寧便拍手笑道:“只求大人莫要寫那道德文章,旁的是不拘的。”
董彥其實更怕這“不拘”二字。須知物不得其平耳鳴,詩文一事,本就是哀者多而樂者少,若寫哀音,當然是萬萬不可,再數餘下的,那山水田園之類怕惹了她的感慨,連帶中原風物都不敢提,懷古難免含諷,男兒壯志是不合宜的,情愛相思之類更萬萬不可,虛與委蛇的應制詩,自己又不屑去寫,這樣想來,公主遞過來的一杆柔軟羊毫,竟無論如何不好提起了。董彥猶豫一陣,終是覺得自己的心思失之促狹可笑,擱下那支筆,另取一支狼毫,飽蘸了墨,寫的卻是一支慷慨雄壯的挽歌——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骖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宜芬公主:又作宜芳公主。天寶四年三月出嫁奚首領李延寵,至九月即被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