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夕輕雷落萬絲

到了午間,車隊停下歇息。此處已遠離臨安城,只能找到個鄉野茶攤,一碗粗茶,幾個包子,永寧聞着那腥膻的味道就覺得胃中泛酸,根本不欲再看,幸好有念蓉帶出來的糕點,雖是甜膩了些,總還能夠下咽。她喝不慣這茶裏的土腥味,令念蓉去要了一碗水,簡單吃過,囑咐她不必跟随,自己到茶棚外面透透氣。

既是春日,陽光總不算太酷烈,她舉袖微微一擋,擡眼就是錦繡青山。雖然已看了許久,仍是喜歡得很。背後雖然嘈雜,眼前卻很幽靜,這千裏江山圖,是她此行最大的安慰。

不過片刻,她已覺手臂微酸,一柄絹傘恰到好處地在頭頂撐開,永寧轉首回顧,原是董彥。董彥微微低着頭,并不與她目光相觸,歉然道:“飲食粗陋,不合公主脾胃,是臣疏忽了。”他的聲音并不十分清冽,一點點恰到好處的喑啞,仿佛浸透了水的素宣上,忽然落下一滴墨,沿着那紙張的經緯蔓延,讓時光也慢下來。永寧方才意識到,原來他的聲音是這樣好聽的,一時忘記了回答,待得董彥再出聲喚她才回過神來,淡淡道:“是永寧太挑剔了,并不是大人的過失。大人若是自責,永寧就要無地自容了。”董彥道:“臣慚愧。”永寧微笑道:“大人這樣快就出來,也不曾吃飽吧。若是不嫌,念蓉那兒應該還有些糕點,大人不妨嘗嘗?宮中的東西,畢竟別處也不易得。”董彥低眉辭道:“臣謝過公主,只是不必了。”

永寧微微一笑,複問他:“董大人,我們走了多遠了?”董彥答道:“路上看到兩回長亭,應是有二十多裏了。”永寧道:“原來走得這樣慢。遼國的上京有多遠?要走多久才能到?”董彥道:“臣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五千多裏吧。而今每日行五十裏左右,後面的山道會難走些,再算上渡江和休整的時日,多半三四個月吧。”永寧聽罷,輕嘆道:“竟有這樣遠。原來只要百餘日而已,看來也不算慢了。”

八百裏加急的軍報,半月不到即可打一趟來回,是以董彥聽了她的話,一時未深想,倒覺得有些稚氣。永寧又問他:“董大人,可以再慢些嗎?一旦到了上京,我就要變成遼國的人了。”永寧的聲線極是軟糯,這般苦苦央求的語氣,聽來分外婉轉,也分外憂傷。董彥心中一動,正對上她蒙着霧氣的眼睛,自覺失禮,忙偏過頭去。永寧以為這便是拒絕了,黯然道:“是永寧唐突了,這也并不是大人可以做主的事情。”

“公主……”董彥微有不忍,永寧搖頭道:“大人不必安慰我了。”他想了想才道:“可以的。公主與大遼國主的婚期是在明春,臘月之前到上京,推說路上耽擱,他們應當也不會說什麽。公主若是願意,日後遇到風景好的地方,就走得慢些,或是在驿站多停一日,待得到了遼國,天氣冷了再行趕路,也是個辦法,只是後面辛苦些。”永寧喜道:“當真麽?”董彥道:“臣再去問問向導,應該是可以的吧。”永寧道:“那就多謝大人了。”董彥道:“臣不敢。”

說話間念蓉也已出來,董彥遂把傘遞給念蓉,向永寧道:“日頭太毒,不妨稍避一會兒再走,此間粗陋,公主若是乏了,還請上車歇息片刻。”永寧道:“我知道了。”董彥也就告退。念蓉上前道:“那董大人說得沒錯,奴婢适才瞧見他們在後面又是打水又是喂馬的,可着實亂得很,公主還是上車吧。”永寧颔首,上車後覺得困倦,倚着小睡了一會兒,再醒時又已在路上了。水複山重,一路的好風光。

再行得兩個時辰就到了驿館,天還亮着,只是再走也不知何處才能歇息,依着永寧的意思,本也是越慢越好。驿館狹小,一行人不得盡入,念蓉先扶了永寧進去,董彥在外打點。随行人馬皆是宮中的金吾衛,由千戶周康率領,很快架好了帳篷。董彥見他們忙完,這才叫了周康到一旁說話,把自己與公主先前所說都向他交代了,又道:“我且說句不敬的話,公主那樣的年紀,就要往不見天日的地方去,着實讓人不忍,我心裏難受,好似是把自家妹妹推進火坑似的。左右旁的也不是你我所能幹涉,遂她一點心願,還算力所能及。周兄以為如何?”

周康道:“董兄是菩薩心腸,既是開了口,我怎麽會不依。不為旁的,單為公主今日這身素服,這點事情又算得了什麽!”念及此處,又覺胸臆難平,攥緊了拳頭,“八萬将士的性命,竟是這個結局。唉,今日看着雖光鮮,內裏卻實在屈辱得很。”

董彥嘆道:“周兄如此,我又何嘗不是。只是你我的委屈,哪裏及得上那一位呢。”言罷看向那驿館的大門,周康會意,也沒有別的話說,半晌才道:“這就是命數吧。”

驿站中雖也是粗茶淡飯,畢竟做得幹淨些,永寧也是餓了,晚上多少吃過一點,不願讓人打擾,連念蓉也打發了出去,徑自坐在西窗下看月。

念蓉出門時正碰上董彥,手裏還托着食案,一時未能全禮,只屈了屈膝,問了一聲“董大人”,董彥見她已換了一身淺紫色衣裳,隐隐猜到這也是公主的意思,拱手道:“姑娘多禮了。”又看她手中食案,便問,“公主用過晚膳了?”念蓉稱是,踟蹰了一會兒才道:“董大人,恕奴婢多嘴,似今日晌午那般的東西,公主必是不肯吃的,奴婢明白大人也有大人的難處,只是還請莫要太委屈了公主才好。”董彥中午時便已自愧失職,此刻被她點破,忙認罪道:“姑娘的話,在下心裏知道,正想着去廚下說一聲,明日備兩樣菜,給公主帶着,不知姑娘以為如何?姑娘想必也是要過去,這些不如就讓在下代勞吧。”說着就要接她手中的食案。念蓉忙向後退了一步,笑道:“這可不敢勞煩大人,被公主知道了,必定要責罰奴婢。”

董彥就沒有勉強,示意念蓉與他同行。念蓉行在他身後,因董彥未曾放慢腳步,跟得有兩分吃力,口中道:“大人既有這份心思,愈發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先謝過大人。”董彥道:“路上若有市鎮,在下也會請人去買些熱飯菜給公主和姑娘的。還有不周之處,就只能請求海涵了。”念蓉道:“奴婢是不打緊的,大人不必在意。公主适才還說,不願因她而麻煩大人,所以奴婢方才的話,還請大人萬萬勿在公主面前提起。”董彥道:“在下省得。”說話間已到了地方,念蓉思忖片刻道:“公主晚上嘗了這裏的菜團子,說宮中不曾吃過,覺得新鮮,若是不麻煩,大人便為公主備兩個菜團子可好?”董彥颔首道:“姑娘有心了。”念蓉道:“這是奴婢的本分。”再一屈膝,方才去了。董彥入內囑咐過,此時尚是腹中空空,大抵是因為聽進了念蓉的話,也只取了一碗粥、一個菜團子,端回房中吃了。那菜團子雖是野菜所制,很有些粗陋,卻也清香得很,董彥心想,這東西呈給公主,也确實比那些做得不夠地道的魚肉合适。

稍晚下了一會兒的雨,點點滴滴敲在屋檐上,因此處幽靜,很有些野趣。董彥此番出門,除去身上官服,就是四時衣物和幾卷詩文,此刻換過常服,正在燈下品藻,更覺閑适合宜,翻過了幾頁書,方才想到,這般天氣,不知公主那兒是否要牽動愁思,一時放心不下,擱了書到外面去,見永寧和念蓉所住的南屋還亮着燈,就随手取過驿站裏擱在門邊的傘,撐開了往那邊走。

近得窗下,聽見念蓉的聲音道:“這才出門,就趕上一場春雨。那山山水水的,都要剛下過雨才最好看,明早要是雨停了,這山裏不知該有多漂亮。”永寧道:“從前再宮裏趕上下雨,可沒見過你有這麽好的興致。”念蓉道:“公主今日也瞧見了,這外面的大山大水,哪是宮裏能比的?奴婢幼時就是在這樣的山水裏長大,好久不曾見過了,心裏覺得親切些,公主還不答應麽。要是雨停了,公主一定好好看看,看過這些,那些個假山怪石,可就都不能入眼了。”永寧笑道:“倒是要你來說教了。”念蓉癡癡道:“公主從前教奴婢讀‘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奴婢就想,那詩寫得真好,可就是紅濕綠濕的才最有看頭。宮中的人不也常說,那樹上的綠色,幾乎要滴下來似的,走在那樣的綠色裏,就跟入了山水畫兒一樣,時不時要覺得自己裙子上也染了顏色呢。”永寧奇道:“當真有這麽好麽?你可莫要诓我。”

董彥聽得永寧言語間很有幾分興致,因想她畢竟只是個年輕女孩兒,縱然心裏有兩分國恨家仇的計較,也還是少女心境,倒沒那麽容易傷春悲秋,也就安下心來,準備往回走。房中念蓉道:“奴婢哪有那個膽子。公主,開一點窗子吧,你也聞聞這新雨的味道。一點草木香、一點泥土香,奴婢從前很是喜歡呢。”說着話果真開了窗,正瞧見董彥站在外面,一時很有些尴尬。董彥微一躬身,向房內道:“夜深了,臣瞧着公主這邊還亮着燈,就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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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原不過是臣子的禮數,卻聽得永寧心間一暖,那聲音和雨聲一起傳來,那人如同溶在雨霧裏,鋪天蓋地,她目光所及之處,盡有他的幻影。永寧隔窗道:“有勞大人挂心了,我這就要歇下,大人也早些安歇吧。”又問,“雨下得不小,大人身上淋濕了沒有?”董彥回道:“臣有傘的,既是這樣,臣就不打擾公主了。”向着她微微一颔首,這才轉身去了。

念蓉見雨勢還小,暫且支上了窗子,道:“董大人也真是有心。”永寧一笑,卻想起日間他那個含着悲憫的眼神,這笑容也就散了去,只道:“你呀,替我梳梳頭發,咱們也快些睡吧。等明天起來,我再瞧瞧你說的風景究竟是怎麽個好法。”念蓉道:“是是是,奴婢聽您的。”這就服侍着永寧歇下,怕她夜間吹風受涼,再把門窗都關嚴了。聽說遼國是沒有這樣的水汽氤氲的青山的,她心中想着,那這樣好的風景,又還能看得幾回呢。

作者有話要說: 五千多裏是按杭州到長春算的,查詢結果是2442公裏。上京在巴林左旗,實在是不好搜,考慮到古代沒有火車,路上各種彎彎繞繞,找了個周圍存在的城市搜了下,就寫五千多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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