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色新絲纏角粽
董彥的失望有最顯而易見的表現——有段時間,除去請安,他沒有再來看過她。聯想到驿館中的那個雨夜,其中意味分外鮮明。永寧畢竟覺得是自己是錯處,從未怨怪于他。
渡江之後,東面是揚州、西面是廬州,天氣和風景都是最好的時候,董彥從前答應的事情,正好在此時兌現。永寧與他裝扮成兄妹,念蓉仍是丫頭,周康去做長随,将此間名勝大略轉過。已過了瓊花的花期,那引逗得隋炀帝失了天下的花朵究竟是什麽樣子,她還是沒有看成,不免略略遺憾。一路上或見貧弱老者或是殘病乞兒,永寧必定要施舍些銅錢,有時甚至會把帶出來路上吃的點心也都與他們分了,甚至還曾停下來,親手為他們補衣。周康所言不假,她的心地的确是善到了極處的。因而董彥的态度也日漸緩和,相處間倒是融洽很多。他陪她登山,陪她泛舟,也曾采野花編了花環,贈給她當個玩物。永寧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時常不知不覺之中,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變作尋常小女兒的模樣,宜喜宜嗔,比任何花朵都要明豔。董彥清楚自己的身份,口中永遠不敢冒失,仍是喚永寧為公主,永寧卻漸漸地不再叫他大人,董彥聽她你啊你地喊着,倒覺得比大人二字更入耳些。
三月中從臨安出發,到壽州竟已入了五月,永寧想過個民間的端午,可惜在渡淮水的時候浪頭大得很,念蓉暈船,連着難受了多日,現下雖好了,總也是虛弱着,是不能陪她出去的了。永寧去央了董彥,董彥原本也想讓她看看龍舟的熱鬧,也就答應下來。
端午那日,永寧醒來之後,自己換了衣裳,梳妝一番,去看過了念蓉,随便吃了點東西,就跑到董彥房門口等着。她因為興奮,起得極早,董彥才剛睡醒,開窗透氣的時候,永寧就站在那兒了。其時董彥身上只一件素紗中衣,睡得皺皺的,眉眼間還有幾分睡意,頭發微亂,有一绺兒突兀翹着。永寧見慣了他整潔嚴肅的樣子,這時撞見了董彥的狼狽,一驚之下,先是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董彥顧不得許多,随手抓一件外袍套上,腰帶也未系,就出來向她行禮,口中道:“公主怎麽這樣早?”永寧道:“左右是睡不着,也沒有別的事情。”董彥道:“早晨天涼,公主仔細受了寒氣。”随即進門取出一件自己的披風來,先給她系上。永寧個子小,對董彥來說不過及膝的披風幾乎要垂到地上,她微微害羞,低着頭看他打好了那個結,才讷讷開口道:“我沒事的,就是想在院子裏轉轉。倒是你——”
這樣一擡頭,永寧偏就看見董彥頭上那一绺翹着的頭發,因董彥俯着身子,也就夠得到了。她伸出手去壓了兩下,竟也無用,不由又笑出聲來。董彥有兩分不自在,向永寧告個罪,進屋換過衣服,收拾整齊了才出來,中單大約是換了一件,領子頗為挺括,暗藍的圓領袍,裁剪得很是合身,益發襯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因不是官服,只系了一條絹制腰帶,再用尋常竹冠束發,就又是原先儒雅的樣子了這一回永寧識趣地躲得遠遠的,待他用青鹽漱了口,也打水抹過臉面,方才湊上前去。董彥原本想去叫周康,永寧纏得緊,周康又還沒醒,只得匆匆留了個字條,就被永寧拽了出去。
因是節慶,街市上熱鬧得很,四處懸挂的艾草和菖蒲,有草木的獨特清香。淮水邊人頭攢動,約是龍舟賽快要開始。永寧好奇,仗着身段嬌小,硬是擠到了前面。就見江面上十數艘龍舟一字排開,黃色的龍、鱗片邊緣用朱紅勾勒,以永寧的目光去看,自然粗陋且呆滞,然而畢竟也威風凜凜,頗有些氣勢。
岸邊一面紅旗,驟然揮舞下去,十數只龍舟上的鼓手,讓那鼓聲響成撼天動地的一片,各人奮勇争先,龍舟行于水上,很快就在她的視線之外。永寧随着人群追逐龍舟的去向,一起叫着笑着,看到漸漸有一艘突出重圍,便又有一艘迎頭趕上,這樣你追我趕,總有一刻多的工夫,方才決出了勝負。永寧興奮地抓着旁邊一個藍衫人的衣袖道:“你看你看!好威風!”那人有幾分厭惡地低頭瞪她,永寧被兩道利刃似的目光看得怕了,這才發覺是自己認錯了人,又見那人神色轉為溫和,伸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當即明白,這就是董彥和周康所說的危險了,慌忙向後逃走,跌跌撞撞,方才沖出重圍。
那人不是董彥,董彥呢?董彥他在哪兒!
永寧焦急四顧,藍衫人衆多,偏偏每一個都不是董彥!她從未這樣着急過,全然顧不得去思量原因,只覺得若是董彥能在下一瞬就出現在她面前,要她做什麽她都甘願。人聲鼎沸,她縱然喊他,他也聽不到。更何況,喊出那個天下皆知的名字,只怕要招來更大的麻煩。經過方才的跑動,她鼻尖有晶亮亮的汗珠,被風一吹,冷得打了個激靈。永寧怕極了,不敢動彈,生怕自己跑到別處,就會與董彥錯開,然而又漸漸鎮定下來——她知道他不會丢下她不管,畢竟她是董彥的任務,董彥擔當不起弄丢公主的罪名,她要是找不到董彥,就該相信董彥會找到她。
龍舟賽罷,那熙熙攘攘的人潮,再度湧上街道。永寧退避在路邊,一雙眼睛探尋着經過的每一個藍衫人的面容,每一個都不是董彥,漸漸地她發現,那些面目開始重合、同化,仿佛路上每個人都長着一模一樣的,不同于董彥的臉。她不知道自己是找了多久,才終于覺察有一個人和那些人都不同,他的發冠有些亂了,衣裳也不似出門時那樣整齊,神色略有慌亂,忽略了兩旁的攤販,而急切地将目光投向每一個人。那是董彥,她的董彥。
永寧匆忙沖上前去,緊緊攥住他的手,哀哀道:“是我錯了,我不該亂跑的!”
那人果真是董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幾遍,因人多口雜,只道:“沒事了,找到你就好。”在他的溫和口吻裏,永寧先前的恐懼消散,委屈卻漸漸漫上來,簌簌地掉眼淚,董彥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好容易伸出左手去,想要摸摸她的頭安慰,那手卻還是只敢輕輕搭在她肩上,他蹲下身子,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道:“沒事了,沒事了。你快擦擦眼淚,不然端午就要過去了。”
永寧一時未接,董彥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右手被永寧用雙手緊緊攥着。永寧的手很小,但也是手指纖長,此刻覆在他手上,只如藍田美玉,溫潤細膩,讓他心頭微動。永寧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有所覺察,想要收回手來,只猶豫了一刻,右手接過手帕,左手仍緊握着董彥的手,一面擦淚一面道:“董彥,我不能放手。我不能再弄丢你了!”董彥微微一怔,永寧絮絮又道:“沒有你,我一定找不回驿館的,那……我自己都不敢想。”
她擔心的原來是這個,董彥也就放心下去,握住她的手,道:“好,那我牽着你去逛集市,不會再走丢了。”永寧破涕為笑,擡手扶正了他的竹冠,又撲了撲他的衣服,任董彥站起來,牽着她走入人潮之中。她心裏異常滿足,仿佛就因為握着他的手,哪怕要面對的是整個世界,都不會讓她覺得害怕。
董彥陪她從每一個小攤前面走過,買了長命縷,親自系在她手臂上。永寧也要替他系,董彥道:“我自己來。”卻是試了多次也不成功,還是永寧笑吟吟結好了。再走一段,有個豆娘攤子,缯绡與艾葉紮成發釵,皆攢成仙佛魚蟲的模樣,或是八寶群花,或是绮榖鳳麟,莫不是工巧細致、幾可亂真。永寧這裏挑一個、那裏挑一個,挑好了就讓董彥給她簪在鬓上,不一會兒就戴了葫蘆、牡丹、蝴蝶、玉蘭等許多,頭上再插戴不下了,這才作罷。那些節令的妝扮,帶着喜氣,幡幢寶蓋、繡球繁纓,錦簇的一團,縱然顯得雜亂,也是極喜慶的樣子。
二人買過香囊,再向前走,又見人潮湧動,探問了才知,是鐘馗戲這就要演了。永寧才剛又要向前擠,董彥已及時拉住了她,帶着她上了附近的小樓,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徑自要了茶水,再點了蜜棗、八寶兩樣粽子,引着永寧從窗戶裏向下看,果真就十分清晰了。那戲臺子上的鐘馗生得高大,一手提着劍,作勢要收盡天下鬼怪似的。這是民間的樂趣,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永寧從前從未見過,一時看得着迷了,連小二端上了粽子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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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彥沒有去驚擾她的興致,伸手取了一只八寶粽子,将外面纏着的線解開,剝下粽葉,露出裏面晶瑩剔透的米粒來。聽得那鐘馗的唱詞也漸漸拖完了最後一個尾音,才向永寧道:“天色都不早了,你餓不餓?吃點東西吧。”永寧順手接過,才發覺自己饑腸辘辘,一時沒顧得形象,埋頭大嚼,反倒是董彥提醒着:“慢一點,喝點茶水,當心噎着。”待她吃完,董彥拿手帕蘸了水,擦去她唇邊那一圈兒黏黏的糯米痕跡,永寧赧然一笑,兩頰泛紅,低下頭去。董彥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多少已有些逾矩,正欲請罪,又顧得場合,只低低道了一句“冒犯了”。
永寧也不惱他,恍恍惚惚地,覺得四圍都安靜了下去,就只有她和他兩個人,他唇角含笑,美好得如同夢中人物。她羞得在桌下握緊了手,從袖中露出的一段粉白手臂上,是他系上的長命縷,胸前有五彩絲制成的方勝,鬓邊有一點紅绡的影子,在她視線裏揮之不去,看人看物,都多了三分暖意。這樣的董彥,沒有初見時疏遠的同情,沒有後來冷漠的避讓,只一縷若隐若現的溫和關懷,讓她如飲醇酒,如醉如癡。
後來,在永寧的回憶裏,她的心沒來由地重重跳了一下,自此董彥二字對她而言,再不僅僅是一個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