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榴錦年年照眼明
永寧吃飽了,街上又沒有其他熱鬧可看,這才覺出疲倦來。走了這樣多的路,腿腳都有些酸疼,一時不想起身。她不發話,董彥沒有再提,在此處歇息片刻。很快董彥也已吃飽,不好閑坐,要了一壺茶來,斟了一杯遞給永寧。冉冉熱氣上升,茶香袅袅,永寧忽然問他:“我今天這樣……你是不是很失望?”
董彥端茶杯的手微微一滞,反問她:“怎麽這樣說?”永寧低頭一嘆,道:“你心裏,還是希望我是第一天那個樣子的吧。穩重肅穆,那才合乎身份。我……我該始終想着自己那時候說過的話,我不該這樣游玩,不該高興,更不該一時沖動就跑丢了。你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必定怪我,是不是?”她睜大眼睛看着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董彥發現她不見之時,也确實是氣的,更多卻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相較于此,擔心反倒是更多的,怕她走失,怕她遇見壞人,怕她在擁擠中受傷,直到再看見她才略略放下心來。董彥微微一笑,寬慰她道:“你不要多想,不是這樣的。我的确那樣想過,可是那對你太不公平。你的使命已經定下,這件事情之後,你就已經為自己的身份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不要再有更多了。我早已不會再用那些約束你,我希望你高興,在這裏是,在嫁過去之後也是。我希望你與他相親相愛、兒孫繞膝,那是你應該得到的幸福。這世上沉重的事情太多了,不是每一項都要你擔負。你能擔負的總是有限的,正如你的責任也是有限的,想得太多,會把自己壓垮的。”永寧似懂非懂,雙手握住茶杯,反問道:“我難道不該麽?”
董彥苦笑,如若說出這句話的不是眼前的公主,而是京中的同僚,那該有多好!他澀然道:“如果你都擔負了,我們這些個男兒,活在世上又是做什麽的。”再念及永寧的處境,又補充道,“這次的事情已經是我們無能,連累了你,難道還要一誤再誤麽!”
永寧環顧四周,略略壓低了聲音道:“‘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将玉貌,便拟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你心中想的,也是這些吧。只是我的處境再不堪,都是一個人的事情,總比邊境繼續打仗要好。這個道理,我心裏是明白的。我自幼一飲一啄皆是百姓供養,這些都是我不能選擇的。享過那麽多福,是吃苦的時候了。即便昭君說得出‘漢恩自淺胡恩深’,我是沒有那個資格的。”董彥好不容易做出來的笑容就這樣僵在臉上,他看着她,她的目光茫然投在遠處,一張側臉,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有幾分濕潤,鬓邊的彩绡似乎也失卻顏色。
董彥明白,這樣的命運,永寧不情願接受,可她卻偏偏又從心底裏認為,這是她責無旁貸的事情。他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把淚意忍下去,待那雙眸子湛湛地看向自己,方才回過神,開口勸道:“若是這樣,你便想一想那位文成公主吧。她大約是過得幸福的。”永寧輕輕嘆道:“畢竟她的丈夫不曾殺了她的子民。”又一挑嘴角,問他道:“董彥,以後無論我做什麽都可以是對的,但無論我做什麽,也都是錯的,不是嗎?”董彥避開她的目光,狼狽道:“今天不要說這些話,好不好?”永寧凄然道:“你不讓我多想,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董彥只覺得有什麽生生卡在喉嚨裏,他說不出話,只能呆呆地面對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絕望,錯愕間竟感到心中一疼。永寧神色已經如常,淡淡道:“出來了這麽久,周大人總該找來了。我們還是走吧,不然他找不到,大約也是要着急的。”
之後不久,周康果真就尋了來,已有人保護,永寧不好再牽着董彥,最多只敢扯一扯他的衣袖。人的心思一旦沉重下去,很難再快活起來,是以永寧一直顯得沒有興致。榴花照眼,紅得極為燦爛動人,她卻無心去看;有小販賣各色蜜餞,花樣新奇,她卻無心去嘗。沒有過多久,就又回驿館去了。
她今日起得早,難免困得也早,念蓉備了蘭湯為她沐浴,身子在熱水中泡得軟了,就更易覺出疲憊。永寧換了幹淨中衣,任念蓉擦過頭發,眼下發梢已不大滴水,但畢竟還濕着,她正躊躇要不要就此睡下,忽聽得外面有沉穩的腳步聲,随即是敲門聲,董彥在外面問她:“公主現在有沒有工夫?公主先前的話,臣有了答複,想要說給公主聽。”念蓉在她耳畔輕聲道:“公主……要不要奴婢先去請董大人回去?”永寧擺擺手,吩咐道:“你去把大衣裳取過來。”又揚聲道:“董彥,麻煩你稍等片刻,我這就好。”加過衣服,就讓念蓉去請了他進來。
浴桶之中還微微冒着熱氣,永寧長發未绾,緞子似的垂在腦後,全無妝飾的容顏之上,仿佛還有幾分朦胧水汽,一張粉面如晨霧中盛放的桃花。董彥進得門來,不由尴尬,還是先退到門外,待得念蓉喚人把浴桶清理走了,方才進門。房中沒有現成的溫熱茶水,永寧吩咐念蓉去沏茶,邀董彥入座,真誠請教道:“你要與我說的是什麽?”董彥沒有立刻答話,去取了念蓉适才擱下的巾帕遞給永寧,道:“雖然天氣暖了,公主也要當心着涼。既是為了公主的清譽,臣不便關門了,還請公主原諒。”
永寧順從地接過,道了一聲謝,将頭發撥到胸前,一點點擦拭着。董彥這才繼續了先前的話題,沉聲道:“公主先前對臣說,覺得做什麽都會是錯的,但在臣看來,并不是這樣。公主,這話說起來雖殘忍,但公主的一世,千百年後也不過是青史之中的一兩句話而已。後人看公主,與今人看古書,也沒有什麽兩樣。他們在意的,是公主此去是否換來了邊境的太平,而公主內心的喜樂,他們不會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
“臣與公主結識,至今不過月餘,但臣自問可以斷言,公主是能帶來太平的人。作為一個公主,那樣就足夠了。既然對錯都已沒有絕對,臣希望,作為一個人,公主能順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大遼固然是大景的惡鄰,但那是因為兩個國家的利益。公主以後會明白,有些道理,是大景的道理,而遼人同樣有他們的說辭。在外人聽來,兩者同樣堂皇,只是立場相異,并無絕對的對錯。那八萬英靈,雖是我大景的國殇,卻不會是公主的夢魇,他們心裏的信念,和公主是一樣的。公主,臣的話或許逆耳,但大遼的國主,未必不能做大景公主的良配,公主若與他相親相愛,使兩國永結秦晉之好,那才是百姓真正的福分。”
永寧安靜地聽他說完,心中不動聲色地苦笑了一聲。這話由旁人來說也就罷了,怎麽偏偏是他,怎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看似無意,就在她心口上撒了一把鹽。她幽幽嘆道:“可我連他是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這樣說也不對,他是殘忍的吧,他身上也不會有大景士子的書卷氣。我彈琴的時候,他不能吹簫相和;我念詩的時候,他甚至未必能夠聽懂。與這樣的一個人,我有多少話可說,又談什麽相親相愛呢。董彥,你說的是你的祝福,可是我不敢相信你,其他事情我都願相信你,唯有這一件,我真的不敢。不要費心為我構築一座空中樓閣了,好麽?”
董彥聽她言語間對完顏思昭大有貶低的意思,雖知道那位大遼國主是當之無愧的人中之龍,一時也不好反駁永寧,于是輕嘆道:“公主何必這樣聰明。臣心裏想着,哪怕臣所說的只能是鏡花水月,能讓公主有所期盼,那也是好的。”
二人一時無話,念蓉已經回來,斟過茶水,退到一旁侍立。永寧想了片刻才道:“大人的好意,我只得心領了。”董彥嘆道:“公主……臣希望,無論公主以後做了怎樣的決定,都能無所後悔,有所欣慰。”永寧鄭重點頭。
董彥很快告辭,永寧站在門外,遠遠目送他深藍的衣角消失在轉彎的地方。董彥一直沒有回頭看她,離去的背影,毫無猶疑,有文士峭拔的風骨。這樣剛直的人,今日竟對她說出那些話來,他該是有兩分在意她的。永寧的左手在寬大袍袖之中微微蜷起,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他的手那樣有力,也那樣溫暖,他牽着她,她便放心得好像能就此将餘生都托付。可是她的路已然定下,她一定要把心中萌生的念頭盡快扼殺。
董彥為她描畫了一個屬于遼國的夢,那夢裏有英姿勃發潇灑爽朗的少年天子,有千裏草原縱馬馳騁的快意豪情,有殷紅似血的葡萄美酒,和廣闊無邊的湛藍天空。可是董彥不知道,他的存在,此刻對她而言,是比那些都要绮麗美好的夢境。那草原不抵一片野花,那葡萄酒不抵一杯清茶,那片天空不抵他的一雙眼睛。永寧原以為自己不會動心,正如她原以為自己對董彥的親近,是和對兄長一樣的感情。她對自己身份最大的背棄,不會是做了遼國國主的妻子,而是忘卻了十五年的皇家教養,就這樣輕易地、全無知覺地有了禁忌的情思。她這一腔柔情,天地之間無人可以訴說。對董彥不可以,連對念蓉也不可以,她只能在窗前月下、午後黃昏,靜靜地在心裏說給自己聽,連眼淚都不能有,這悲傷只可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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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