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直道相思了無益

永寧分不出輕重,周康還是分得出的。董彥無意隐瞞自己的行蹤,周康派出的金吾衛自然很快就找到了他,将住處的位置、公主的舉動一一向他說明。董彥早已打定了主意,這幾天還是避着永寧為好,是以上午就向大名知府讨了一處職房,一來處理他淨手的事項,二來也算借宿。他向金吾衛說明了原委,回職房将今日商定的糧食和銀錢款項都整理分明了,再核算過利錢一類,在空白賬簿上寫清。董彥雖然聰明,但沒有進過戶部,算盤用得極為生澀,再加上他為謹慎起見,每一種事項都算過兩遍,等全部做完,天色已經晚了。

董彥出門活動一下筋骨,仰頭是圓滿冰輪,清冷依舊、皎潔依舊。夜裏天涼,他被風吹得打了個激靈,心裏終究放不下,擡腳往金吾衛指點過的住處去。

永寧已經歇下了,有人守在院外,見得是他,這才放行。董彥徑直去見周康,先自認了唐突,這才問起永寧的事情。永寧果真只用了一碗摻着砂礫的米粥,她那樣嬌生慣養的身體,還不知明天會不會難受。董彥道:“公主性情執拗,決定了的事情難以更改,但你我也總有一點變通的餘地。從明天起,讓人把沙子挑出來吧。”周康稱是。

董彥又問永寧是怎樣安排新救下的那位姑娘,方知那姑娘姓葉,名字叫做茯苓,原是她爹随手拈了個藥名了事,卻也好聽。永寧暫且收她在身邊做侍女,卻不想把她帶往遼國當陪嫁,大概是要在路上打發了她去,再不然就是日後讓董彥周康帶她回京。這都是小事,并不難辦。

事情既已問明,董彥就準備回去。向永寧房間觀望片刻,終是一句話也不曾多說。

又過五日,董彥的事情都辦妥,才又去見永寧。還未進門,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硬着頭皮去問,才知道永寧病了,從昨晚起就開始高燒,念蓉和茯苓兩人照料了一夜,仍沒有好轉。然而那并不足以解釋他們臉上的奇怪表情。董彥未及多想,先問請過醫官沒有,醫官是怎樣說,得知是外感風寒,雖然情況嚴重了些,休息一段總可無礙,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往永寧的住處走,雖然不便相見,總也該問候一聲,算個交代。

時已近午,董彥到門口的時候,茯苓正端着一張食案準備進門,董彥低頭一瞥,竟是一碗仍有沙粒的稀粥,不免大驚失色,叱責道:“怎麽還敢端這種東西給公主!”茯苓道:“大人,這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做奴婢的也勉強不得。”董彥道:“我且問你,公主現下還有幾分清醒?”茯苓咬了咬下唇,道:“總有四五分吧,奴婢要是換了粥,她必定是看得出的。”董彥厲聲道:“這哪是你認死理的時候,去換一碗,有什麽事情,我替你擔待就是!”茯苓碰上他發火,也不敢多話,但管不住自己,偷偷又觑了董彥一眼。這張面孔上雖然盡是焦急和憤怒,但掩不住他眉眼的英俊,茯苓當日在錢老太爺府門口原是見過董彥的,但那時她不曾擡頭,不過瞥見一點衣角。一來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二來她也不知那便是名滿天下的江陰董郎,此刻放才算初見,茯苓聽到自己心裏微微一動——她總是為他所折服了的。董彥似是察覺她的注視,催促道:“還不快去!”茯苓屈了屈膝,小心翼翼道:“大人……不妨進去看看公主吧。奴婢猜想,念蓉姐姐是肯讓大人進去的。”董彥一挑眉,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茯苓不肯答,轉身去了。

董彥心中不免為此忐忑,但還是先敲了敲門,報道:“臣董彥,特來向公主問安。”房門幾乎是立刻被打開,念蓉道:“大人快進來。”董彥還未及反應,已被她扯了進去,念蓉衣服有些皺了,眼圈發黑,頭發也微亂,見了他只像見了救星一樣。董彥不解道:“姑娘這是怎麽了?我又不是醫官,能有什麽用?”念蓉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解釋,反而問道:“外面那些侍衛沒有對大人提起麽?”董彥因想起那些個奇怪揶揄的眼神,愈發不解,“姑娘可否坦言告知?我實在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念蓉搖了搖頭,萬般為難道:“大人,那些話是念蓉不能說的……”正僵持間,忽聽得一個極為虛浮、略帶喑啞的聲音喚道:“董彥……董彥……”那是永寧。

董彥只覺得頭頂炸開一個悶雷,當場震得他說不出話來。念蓉見永寧醒轉,匆匆倒了水,扶她坐起來,用勺子慢慢喂給她。永寧又犯惡心,幹嘔了一陣,這才道:“念蓉,你讓周康去……去把他找回來……”念蓉忙道:“公主別着急,董大人回來了。”永寧目光一亮,費力側過頭去,這才看到董彥的身影,神思剎那間有了幾分清明,身體卻還是不濟,喘息片刻才道:“你讓他先出去,我不能用這個樣子見他。”

若說方才的事情還可以有其餘方式解釋,這一句可着實是無法辯駁。董彥雖未成家,但士族少女垂青于他的不在少數,他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思慕之情讓他這樣為難過,她與旁人不同,不單單因她皇族的出身、不單單因她已定了親事,她還肩負着她的責任呢,她怎麽會這樣,她怎麽可以這樣,她要他怎麽辦!董彥心中滿滿都是驚悸,腳下步伐都有些踉跄,然而鬼使神差地還是走到了她榻前,輕聲道:“公主,臣回來了。”

他這才看清了永寧的病容,多半因飲食上的緣故,永寧瘦了不少,巴掌大的臉色幾乎只餘下一雙眼睛,幾绺汗濕了的頭發沾在她臉畔,襯得她的臉色愈發慘白,然而她雙頰都泛着病态的潮紅,如同新施的胭脂,竟現出些頹唐的麗色。她從被子下面費力地探出手,輕輕扯了扯他衣袖,問道:“你要是不嫌棄我的樣子,在這兒陪我一會兒好不好?”董彥看她神色可憐,一時不忍心拒絕,雖然覺得自己幾乎是在玩火,但還是順從地在念蓉搬來的凳子上坐下,答了一聲“好”。念蓉把适才沒有喂完的小半碗水遞給他,他會意,舀起一勺,輕吹了兩下才遞到永寧唇邊,永寧低頭啜着,很是聽話,一雙眼睛卻怎麽也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喝完了水,又歇息片刻才道:“董彥,之前的事情,我明白是我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董彥溫和一笑,道:“臣沒有生公主的氣。這些天,臣在知府手底下做了一點事情,災民的處境已比先前好一些了,等公主病好了,臣帶公主去看,好不好?”永寧展顏道:“你不怪我,那就好了。”她病中憔悴,然而眼中那明亮的神采,灼然如洛陽城五月的牡丹,熱烈得不容他忽略。

董彥心中一澀,正逢茯苓端米粥進來,念蓉伸手接了,看了看永寧的神色,輕嘆一聲,還是交給了董彥。董彥沒有推辭,照舊吹涼了喂到她唇邊。永寧剛吃了一口,便正色道:“我不吃。我說過的話,都是要作數的!”董彥急道:“什麽時候了,還要計較那些嗎?聽話,好不好?”永寧道:“我不聽。”董彥無奈,只得好言勸道:“公主要與災民一樣飲食,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都不敢吃得比公主更好。臣進來的時候,外面的衛士也是面有菜色呢。公主沒有其他差事,可他們都還有事要做,公主總該為他們想想。”說到這兒,見永寧神色微動,忙趁熱打鐵,“不說別人,念蓉和茯苓守了公主一夜,公主忍心讓她們兩個也喝那樣的粥充饑麽?”永寧瞧了瞧眼眶還紅着的念蓉,澀澀道:“我沒有讓他們也這樣。”董彥道:“公主不必說,這些都是規矩。就好像皇上若是跪下,旁人萬萬不敢站着一樣。”說着又舀了一勺粥,永寧這才勉強喝了,再喝過藥,勉強支撐的精神終究不濟,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董彥這才算脫身,離了滿屋子的苦澀藥氣,卻分明感到更逼仄的束縛正在降臨。是了,若只是念蓉在,憑着她細密的心思,是不會讓旁人知曉公主的秘密的,然而茯苓不曾在宮中待過,有意無意地漏了口風出來。既是這樣,縱使他有如簧巧舌,也到底是分辯不清楚了。這話再傳到皇上哪裏會怎樣,若是傳到遼國國主那裏會怎樣?董彥不敢想後果,匆匆去尋周康。周康道:“我雖是個武夫,也不至于連這些也不明白。董兄放心,我早已下過命令了,是那個姑娘自己聽錯了話,編排出這些說法來,誰也不能往外多說一個字。”董彥心裏那根緊繃的弦,這才稍稍松懈下來。周康見他如釋重負的樣子,還是又提醒了一句:“董兄別怪我多嘴,咱們說句敞亮話吧。公主的心思你左右不了,但你千萬要把持住自己的心啊!”

董彥悚然一驚,仿佛被人兜頭澆下一桶冷水,竟覺得有些發顫。他适才想的都是此行的使命、永寧的安危,惟獨沒有問過自己的心。如果他生出了同樣的念頭……那又該是多可怕!董彥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去想,這個問題的兩種答案,如果有一種是錯的,那他寧可永遠存疑。這不是他能承受的錯誤,也不是永寧能夠承受的錯誤。不論結果如何,他們的命途都早已選定,無可更改,那麽又何必追問,何必再平添一個隐患。他既想得明白,也就平靜回應道:“周兄放心,我有分寸的。自始至終,她對我來說只是公主,我憐憫她、保護她,但那些都是做臣子的心思,我心裏清楚的。”

周康看着董彥,一時不知他是如實相告還是故意欺瞞,可是也無意追究,拍了拍他肩膀,只道:“董兄明白就好。”董彥點頭,唇角在周康看不到的地方漫上一絲苦笑。這是可能關乎億萬百姓的事情,他怎會不明白,他怎敢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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