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生契闊
永寧病愈之後,不記得自己說過那些話,只有些殘存的、關于董彥的意識,當做是自己做夢,也就不再萦懷。茯苓被周康教訓了一頓,再不敢冒失,事情就這樣悄然過去。大名知府既缺錢糧,永寧選擇把自己的厭翟車留在此處,權充資費。那個時候她不無驚訝地發現,車邊的神仙塑像,漆色已經斑駁,有的身上發黴、有的身上開裂,再沒有從前的光鮮模樣。落入凡塵的仙,總算也沾了人間氣,無從高高在上,品嘗着和凡人一樣的苦難。
永寧讓知府去找了輛普通馬車給她,她心裏清楚得很,大遼的國主不會在意她坐的是怎樣的車駕,只消歲幣送到,其他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們一路北上,雖然在大名府耽擱的時日不短,但總是在十月初趕到了大同府。再往北走,就要出關了。先行上路的随嫁宮女都在這兒與她們會合,永寧草草見過。這些宮人之中不乏貌美者,可也都說不上絕色,她不必花太多心思提防。她不想再帶走茯苓,一來是不想讓她去國離鄉,二來也覺得她不懂規矩。這些想法有念蓉的功勞,念蓉害怕茯苓不能保守那個秘密。
血戰之地,風中似乎也帶着腥氣。永寧素衣白馬,入忠烈祠中祭拜。半年的行程讓她改變了很多,起碼現在,她的擔當大過她的委屈。永寧知道,這次出關之後,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她已滿十六歲了,這中原大地給了她十六年的平安,她要用餘生報償。
拜祭之後,永寧回過身,很平靜地對董彥說道:“董大人,我們走吧。”那平靜在董彥看來,有一種決絕的意味。
穿過燕雲十六州,向東北方向有兩條路,一條可抵慶州,一條會到大定府。兩條都是山路,大定府相對近些,城市也更大,便于補充休整,是以他們選擇了這條路。北國崇山峻嶺,屹立如鐵甲猛士,讓人生敬也生畏,這片地方不算太平,幸而金吾衛皆是千裏挑一的勇者,雖偶遇山匪盜賊,卻并未真正遇險。
山路難行,一直走到十一月中旬,才剛算接近。董彥掐算日期,要在新年之前送永寧到上京,後面的行程不能不加緊——根據向導所說,大雪即将封山。
永寧原本是有些冷的,在這大山深處更不由時時瑟縮,女子們都在車中,董彥和衛士們一起騎馬,他畢竟是文士,很有些受不住,又不便低頭,咬牙硬撐而已。
越往北就越冷,連下了好些天的雪,前路一片茫茫,愈發顯得可怕。北國的雪難以形成霧凇,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四野,天地是這樣幹淨,幹淨得仿佛心胸都可以被蕩滌,卻也蘊藏無盡的危機。幾乎齊腰深的雪地裏,車馬的行走都分外艱難,雖然帶的補給足夠,幾天下來,也難免弄得人困馬乏。然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
那日正走在山澗裏,忽然聽得山巅傳來一聲虎嘯。永寧心中驚駭,從車中探出身子,見四周衛士已将他們圍在正中,戒備森嚴,正有些安心,卻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麽正在他們周圍碎裂。向導大喊一聲:“不好了!這是雪崩!”永寧還未及反應,就有一股力量沖倒了馬車。她立身不穩,就這樣被甩出去,再擡眼時四周都已是雪,衛隊被沖散,她慌忙爬起來想要奔逃,有一只手在這時候伸向她,她未及多想,就被那人扯上了馬,向着雪崩還未落下的方向一路飛馳。永寧緊緊地抱着他不敢松手,寒風在她耳畔獵獵刮過,她埋首在他胸前,又冷又怕,但心中竟還存了一分歡喜。她知道是他。
跑了很久很久,□□的駿馬頹然跪倒,将他二人甩落。他們滾出去很遠,永寧感覺後腦撞到了什麽東西,而後就再無意識。
好冷啊。母後病重的那個晚上,似乎也是這樣冷。她不明就裏,扯着父皇的袖子,讓父皇看鄭妃娘娘新做給她的小襖,纏得緊了,母後也替她說好話,父皇這才摸了摸她的頭,勉強笑着說:“很好看,永寧穿什麽都好看。”母後也握住她的手,對父皇說了什麽話,而後那只手就松開了,屋裏只剩下宮人們的啜泣。她害怕了,想要鑽到父皇懷裏,卻看到父皇不顧一切地搖着母後的身子,口中連聲喚着“卿卿”,一聲比一聲絕望,一聲比一聲凄慘。她再沒有見過父皇更傷心的樣子,她的父皇總是英姿勃發,是天下最威嚴的英雄,這樣的父皇讓她覺得自己是落入了另一個世界。她害怕,倒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青磚之下的涼氣漫過地毯,一點點侵入她的身體,她忽然痛哭。
“公主!公主!”是誰在喚她,靜嬷嬷嗎?那天也是靜嬷嬷陪着她,跟她說母後只是累了、睡了,哄着她去房中安歇。可是靜嬷嬷說謊,那天之後她再沒有見過母後,反倒是見慣了父皇的傷心。
“永寧!永寧!”是父皇在喚她嗎?父皇總是花很多時間陪着她,看她學畫、聽她彈琴,看得久了,眼眶就微微低泛紅,向着永寧目光所不能及的虛空,溫柔而低沉地喚一聲“卿卿”。
“你醒一醒!聽到沒有!你醒過來!”是誰呀,是誰這樣着急、這樣慌張,她積攢了好久的力氣,這才睜開眼睛,眼前是個白衣服的雪人,跪坐着,半摟着她,那人有一雙形狀美好的眼睛。“董……彥……”她試探着回應他。那人就粲然笑了:“你醒過來就好。”
永寧撲到他懷裏,緊緊抱着他不願松手,如溺水之人抱緊最後一根稻草。董彥身子一僵,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道:“公主不要害怕,雪崩已經停下來了。再等一等,周大人會找到我們的。沒事了,沒事了。”可是永寧只一疊聲喊着他的名字,董彥有些無奈,放軟了聲音道:“公主,臣在的。”她受驚不小,過了很久才安靜下來,才知道那匹馬馱着他們跑了很遠,已經死在雪地裏了。馬蹄印被積雪覆蓋,這裏岔路很多,可能要多等些工夫。
董彥先站起來,抖落了身上的雪,這才把手伸向她,“公主,我們去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山洞之類的地方,雪還下着,這樣等也不是辦法。”她答應一聲,站起來想要跟他走,哪知才想要邁步就又跌坐在地上。董彥驚問道:“公主受傷了嗎?”永寧道:“我不知道,可能只是腳麻了,站起來就疼,一點力氣也用不上。”董彥攙着她去一塊岩石邊,拂落了雪讓她坐下,隔着衣衫輕按她腿腳。永寧心中微動,她猜想自己的雙頰一定是紅了的,哪怕她難以和他有自己的故事,至少此刻,他眼裏只有她。董彥的動作很輕很慢,不時擡頭看她的臉色。永寧不敢與他對視,偏過頭不說話,直到董彥碰到她的痛處,她“啊”地喊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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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彥擡起她右腳,輕聲問:“公主,很疼嗎?”永寧怯怯點頭,董彥道:“還好沒有流血,臣不懂醫術,不知道公主有沒有傷到筋骨。既然疼得厲害,公主先不要動,在這兒等着,臣去周圍看看。”永寧道:“你別走好不好?我害怕……我怕你找不回來。”董彥道:“公主,臣不會走遠。雪小一些了,臣的腳印不會被蓋住,臣找得回來的。”永寧道:“那你帶我一起去,我……我不敢一個人。你找一根樹枝給我,我可以走的。”董彥道:“不可以。如果傷到骨頭,那可就麻煩了。”永寧哭道:“母後丢下我、父皇丢下我、皇兄丢下我,現在連你也要丢下我嗎!”這就分明是不講道理了,然而董彥被她哭得心軟,終于妥協道:“好,臣不走了。臣就在這兒試着找一點木柴生火,好不好?公主也冷了吧。”永寧點點頭,猶不放心,囑咐道:“你一定要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到天色将暮,董彥才收集到了一小捆木柴,在永寧身前,掃去了一片雪,從袖子裏掏出火刀火石,嘗試引燃,可惜木柴是濕的,天氣又太冷,怎麽也點不起來。永寧有些頹喪,道:“大人不要再費力氣了,我不冷的。”話是這樣說,牙齒卻在打戰。董彥又嘗試了一會兒,才無奈放棄了。永寧道:“我們不發出聲音來,哪怕山裏有猛獸,也找不到我們的吧。這樣冷的天,它們大概也不願意出來。”董彥微微一笑,道:“那麽公主要是困了,一定睡得輕一點,萬一有危險,臣就帶着公主逃走。”永寧搖頭道:“大人不要管我,我這個樣子,是沒法逃的。大人能逃過就好。不是說,漢朝有個婕妤,替皇帝擋過熊嗎?它們抓到了我來吃,就不會再追你了。只是不知道史書上說的準不準。”
她的語氣很是平常,聽在董彥耳中卻是巨震,面前這個女子,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話,這怎麽可以亂講。董彥正要開口,永寧已點破他的心思,“董彥,我是認真的,你一定要活下來。你比我有用,如果我們之間只能活下一個,還是你活着比較好。”董彥勉強維持着一線清明,道:“公主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會活下去的。”永寧笑道:“我只是說如果。”董彥道:“沒有如果!臣不會讓公主死。”
永寧的眼睛一亮,綻開一個極為純粹的笑容。她看着他,淡淡道:“能聽你這樣說,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