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西窗閑話
永寧此番的心事,拖延得比平時要長一些。思昭什麽都沒有說,也不方便說,減少了去延福宮的次數,算是給永寧留一點清靜。沒想到拖了半月還不見多少好轉,永寧瘦了些,精神也不如從前那樣好,更經常在說話的時候走神,突然就安靜下去。思昭原以為她是為董彥有些難過,并不看在眼裏,漸漸也由不得他不在意,挑了念蓉不當值的日子,讓秋實去把她叫過來,先挑明了自己關于董彥的種種猜測,并明言了對于此事的豁達,這才細細地詢問。沒有告訴永寧的,念蓉也沒有告訴思昭,她敘事很清楚,都交代完了,低頭立着,靜待思昭的答複。思昭停了很久才道:“看來關于董彥,終究是孤多心。她的心結,只怕還是難解。”又問念蓉,“大同府的事情,你是怎麽看的?”念蓉一怔,慌忙擡頭,卻見思昭神色很是平和,自知失禮,又低下頭去,小聲道:“奴婢不懂這些,從未想過。”思昭道:“原本也不需要你懂。你不必怕,照實說就是,孤保證不會怪你。”
念蓉不敢再搪塞,仔細思量一番,戰戰兢兢地開口道:“在奴婢看,那場戰争是離奴婢很遠的事情,奴婢會因此對大遼、對陛下有恨,那是對于作為敵國的大遼,和作為敵國君主的陛下。除此之外,奴婢亦會感念陛下的仁和。奴婢心想,公主也是這樣的。只是為君的陛下和為人的陛下畢竟不同,奴婢是個卑微的人,心中沒有像公主那樣多的、關于家國的念頭。奴婢不需要去面對陛下為君的那一面,可這恰恰是公主是不會忽略的。公主對陛下用情越深,心中對于大景的負疚也就越深,她不肯對陛下說,可是奴婢猜想,這個心結也唯有陛下和公主自己才能解開。”
思昭重重一嘆,道:“八萬……孤出兵之時,并沒有想殺這麽多人。不過這話,莫說是她,連你也不信吧。”想起那場戰争,其中種種關節,他也唯有對月理朵才能坦言。永寧只是個脆弱單純的女子,她承受不住的。思昭最看重的,原本就是她那赤子般的純善,他不想親手将之毀去。他原本以為自己化得開她的傷痛,原本以為那一篇《國殇》只是董彥的心思,卻有意地忽略了,如果永寧心中沒有那一點關于家國的心思,他大概根本不會傾心于她。思昭第一回感受到徹頭徹尾的無力,良久才道:“孤不能等她自己放下了。”
念蓉無以為對,又不能不應聲,只得低低喚了一聲“陛下……”思昭慘淡一笑,道:“沒事了,你先回去吧。”念蓉告退,行到門口,思昭叫住她,“記得,別讓她知道。”從入遼以來,她第一次看到他是這個樣子,微微心酸,不知何故,偏又想起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俗語來。只是,他們的事情,究竟該算在天作孽頭上,還是自作孽頭上?誰說得準呢,她是不懂的。
兩天後,思昭再到延福宮來,帶了厚厚的一摞大字,抄的是各類詩文,為首的兩頁,是《國殇》和《禮魂》。永寧一時沒有去注意他的字寫得如何,為這篇目而驚心。思昭給念蓉使個眼色,念蓉忙招呼着衆人退下,輕掩了門。思昭從背後抱住永寧,低下頭,把下颌抵在她的肩窩,鄭重道:“有些話,孤原本是想讓月理朵來和你說的,不過孤後來仔細想想,覺得還是親自來說更好。永寧,過去的事情已經都過去了,孤沒有辦法騙你,也不想再解釋什麽。孤作下的孽,孤自己明白,孤對你的心,相信你也明白,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麽。孤是什麽樣的人,你總會看清,孤也有那個自信,最終不會讓你失望。你若不信,孤便對你立個誓吧。此生此世,孤絕不主動再對大景出一兵一卒,不然——”
“不要說!”永寧匆忙打斷他。胸口起伏良久,顫聲問他:“思昭,你是怎樣做到的?你是這樣溫和的一個人,為什麽也能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我多想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給大景,一半給你,我已然沒有辦法完完整整地做大景的公主,也不能完完整整地做大遼的皇後,我不知道該怎樣,真的。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你教教我好不好?”
思昭将她轉過來正對着自己,心疼地輕吻她額頭,一面拭着她的眼淚,一面道:“不要分開。永寧,這兩重身份并不矛盾。你知道,只要孤不再對大景用兵,你再也不用面對那種選擇。孤以前沒有對你說過,那麽現在,你該能安心了。從前的事情是孤不好,可是無論我們怎樣懲罰自己,都已經沒有辦法再讓那些人活過來,那不是你的過錯,其實……甚至也不完全是孤的過錯,兩國交兵,總有傷亡,而今幹戈化為玉帛,該皆大歡喜才是。你不要深究,世上的事情從來沒有什麽經得起深究,與其陷在無邊的自責裏,不如把我們的日子過好。永寧,你當得起一份快樂,孤也當得起的。”
她似懂非懂,那些話甚至未曾完全入耳,她眼中所見,只有他不加掩飾的自責、憐惜和傷痛。這時的思昭,周身風采依舊、眉目俊朗依舊,卻不再像初見的時候那樣遙遠,仿佛他的心貼着她的心,她的眼流着他的淚,兩人的掙紮有着相同的韻律,也唯有相互攙扶才可彼此拯救。她不知道作祟的是一念自私還是一念不忍,但終究點了點頭。思昭牽着她走到案邊,親自研了墨,握着她的手,執筆寫下《禮魂》的詩篇——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寫罷,思昭引着永寧到殿外,坐在階前,取火石打了火,将那張字紙燒了。永寧靠在他肩上,一句話都沒有說。思昭問她:“你想不想喝酒?”永寧道:“我不想。我想要聽聽你的故事。”
她随即又解釋道:“我想要知道你的痛苦,我想要知道你身上每一道傷疤的來歷。我知道,有些話你只對月理朵姐姐說過,即便明知道自己聽不懂的,我還是要羨慕她。我想聽你說,想要替你分擔,或許只有這樣,我才能真的理解你,我才能真的放下過去的事情。”這是她第一回沒有稱他為“陛下”,茸茸的聲音意外地入耳,思昭語音微澀,确認道:“你真的要聽?”永寧道:“真的。”思昭道:“對你,我是想報喜不報憂的。”永寧道:“那也無妨,朝政上的事情我一向不懂,大遼的國務,我也無意關心,你不肯說就罷了。我只想聽你的事情。”思昭笑問:“你從前沒聽過麽?”永寧認真道:“我想聽你不曾說給別人聽的事情。就好像……”她的手輕觸着他左肩,“我記得這裏有好大一塊箭瘡,後來你睡熟了,我曾經點了燈看過的,那麽嚴重的樣子,你卻說不疼。是真的不疼,還是你只是找不到人去說,所以就忘了?”
這話原本已有幾分癡,被她說出來,更是缱绻非常。如水月光漫溢院中,庭樹茂茂、花草蔥蔥,不必有酒,她便是那酒。思昭道:“我真的不記得了,連緣故也說不上了。”永寧聽他同樣摒棄了虛文,只以你我相稱,面上現出些安逸而滿足的神色,轉而問他:“既然那不算嚴重的,嚴重的傷又是什麽?你知道,我分不清楚的。那些傷疤在我眼裏,就只有大小的區別了。”
思昭指了指自己左腿的胫骨,淡淡道:“這裏斷過,養了四個月才剛能下床,那時候我連路也忘了該怎麽走,狼狽得很。”永寧道:“我聽人說,骨頭上的傷,陰天下雨的時候要疼的。”思昭道:“我畢竟算幸運,那時候雖然還不是太子,好歹也是個皇子,軍醫用了最好的藥,後來在宮裏,有母妃照顧,好得還算徹底,除非連下幾天幾夜的雨,不然不會有事的。”永寧也就略略放心,聽他提到母親,雖然有些好奇,還是沒有去問他母妃的去世是怎麽一回事——畢竟如果是為他被立為太子而死,這事情太過殘酷——只是看他神色如常,想來應當不會是這個緣故。
思昭繼續道:“當年我出盡風頭,突然間受了那麽個傷,很多人都以為我就此要殘廢了,暗自高興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我偏不肯讓他們如願,第二年就領兵,打了個大勝仗回來——哦,是跟高昌打的,不是你們景國——然後就成了大遼最年輕的先鋒,他們再不敢說什麽了。”永寧記起,他做将軍是在十七歲,那麽受傷的時候,至多也就是十六歲,難為他竟忍得下來,不禁道:“這些個意氣之争,難得你在意。”思昭笑道:“當時若不在意,哪還會有今日。不論是哪個兄弟登極,我都只有做戰将、做軍師的份,再不然遭人讒言暗殺,或是被軟禁府中,連個自由都沒有。那我的志向、我的抱負,也就都白費了。永寧,你等着看,如果我的願望能有成真的一日,我相信你也會由衷地高興。”她雖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麽,還是選擇了相信,微笑道:“那我等着與你一起看。”
作者有話要說: 爺今天把G殺了!開心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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