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亂紅飛過秋千去
永寧笑吟吟擺好碗筷的時候,當然不知道方才的事情。思昭也并未對她有什麽疑心,畢竟她在他面前那嬌羞又欣喜的小女兒情态,怎麽都是作不了假的,只是這東西還是自己收着更好。他上午既說了晚上要過來,永寧回來之後就早早地煲上了雞湯,文火三個時辰,一揭開蓋子,單聞香氣也知道鮮美非常。思昭道:“你也就會做這些費時間的東西,不管是肉是菜,扔進去一點火了事。”永寧道:“說得容易,不費些時辰,這味道還出不來呢。”說着盛了一碗給他,笑道:“你這樣嫌棄我的手藝,要不就別喝了?”思昭哪裏肯依,接過來大快朵頤。
他們都是吃飯的時候不太說話的人,等到撤席,思昭才道:“左右天也暖了,到外面走走去吧。”永寧道:“才剛吃飽,不想動。”思昭道:“父皇有個妃子,從前好像也是這樣的,後來——”永寧問:“後來怎樣?”思昭極為簡明地答道:“後來胖了,父皇不喜歡她了。”永寧大窘,忙道:“好啦好啦,我跟你去就是。”說罷當即起身,吩咐道:“夢荷,你讓人把這些收拾了。這就要邁步出門。思昭笑道:“嗳,你停一停。怎麽這樣不讓人省心。夜裏天涼,你也加件衣服。”永寧讪讪,念蓉捧了一件藕粉色的披風過來,那是她很喜歡的衣裳,極為寬大,若有風吹拂,行動間袍袖就舒卷如流雲,因為材質單薄,穿上也并不會顯得累贅。思昭拎起披風,抖開了給她圍上,這才牽着她出門去了。
過了回廊,再穿凝和殿,出延福宮,他們一路往後面的花園中去。大景的宮規頗為嚴苛,入了夜,照規矩她是不好在外走動的,所以反倒是入了遼國才開始知道“燒高燭照紅妝”的意趣。
因是與她同行,思昭着意放慢了步子,宮人們在十步之外遠遠跟随。兩人沒有牽手,只是并肩漫步,天邊有一鈎彎月、萬點繁星,地上是道路兩旁熒熒的石質宮燈,鋪展綿延。時有時無的風,帶着春日氣息撲面而來,比臨安少一點濕潤、多一點凜冽,不過春日裏的凜冽,并不會讓人生畏,反倒有些爽朗可喜的意味。思昭問她:“你會不會騎馬?再過段日子,就可以出去踏青了。”永寧多少在書裏看過,千裏草場綠意盎然,是讓她向往的景象,不過向往歸向往,只能如實答道:“不會。”低下頭,很有幾分慚愧的樣子。思昭忙道:“是孤疏忽了,大景貴族家的女孩兒,大概沒有學這個的,你們宮裏的師傅更不會教了。”永寧道:“我們固然不會,可是兄弟們都有騎射師傅的,不比你們契丹人差,陛下休要瞧不起人。”思昭好笑道:“又多想,良辰美景、佳人在側,誰要說他們了。”永寧冷不防被他揶揄,讷讷道:“陛下慣會拿我打趣。”思昭一笑,索性伸手攬住她的腰,再問她:“想不想學?”永寧一貫怕癢,一面躲着,一面笑道:“自然是想,陛下肯不肯教?”思昭不為難她,背過手去,故作無奈道:“孤倒是想把這差事推給月理朵,只怕她忙不過來。”永寧笑道:“要我說,陛下都快把月理朵姐姐變成這宮裏的內大臣了,我得替她多讨一份俸祿。”
思昭一怔,想了想也覺得她所言不假,心中泛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時沉默,永寧又喚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只道:“那改天讓針線上的人去你那兒量個尺寸,你們漢家的衣裳的确好看,要上馬卻不方便。”永寧問他:“是做騎裝?像除夕時候,兩位姐姐的衣裳那樣?”思昭點頭稱是,又道:“平日裏孤也不在意這個,不過大遼有些場合,還是穿騎裝更好,譬如九月份的秋獵就是那樣。”永寧道:“所以陛下這是提前跟我商量呢。”思昭并不否認:“原也沒想說這些,是你問起來了。不過就算今日不說,改天孤也是要親自和你說的。總不好驟然就派人過去不是?”這一點尊重和體恤,讓永寧心生暖意,柔聲道:“陛下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從前也是我太不懂事,大遼的禮節,我會學的。”又下了下決心,“以後要是有工夫,契丹話我也會試着學的。”思昭擡手把她鬓邊散下來的一縷頭發抿到耳後,并未用言語回應她的溫柔,卻在袍袖之下悄然牽住了她的手。永寧沒有因為後面那些人的存在再生躲避之意,只覺得他的手掌溫暖幹燥,讓她安心非常。
後來國事漸少,思昭果真騰出空來教她騎馬,還為此特意選了一匹溫和的馬兒給她。那馬兒一身的棗紅色,長長的鬃毛,看上去頗有兩分威風,永寧道:“還以為你會選一匹白馬給我呢。”思昭笑道:“白馬那種華而不實的,也就是禮賓用用罷了,哪比得上汗血馬。這一匹叫做‘胭脂’,還沒全長成,大了也是名駒。好馬都是通靈的,你休要在它跟前再說方才那種話了。”胭脂仿佛聽懂了一般,悠然點了兩下頭,倒唬了永寧一跳,連連賠罪道:“好胭脂,是我沒有眼力,你可別惱我。”不獨思昭,連随侍的念蓉和蝶茵都忍不住偷笑。
思昭教得好,她學得也快,十幾日後已經可以策馬飛馳,縱然還不敢跑得太快,好歹也不至于丢人。思昭這師傅做上了瘾,又尋出木劍來教她舞劍,好在沒指望她跟人搏鬥,省去了紮馬步一類的基本功夫,就是一套花架子,讓她學來強身的。永寧從前學過舞蹈,那些動作也難不倒她,不過是只能拿木劍,拿不動思昭的鐵劍罷了。她身姿輕盈、動作舒展,在桃花樹下舞劍的樣子,當真是很好看的。
漸漸就入了夏,縱然粘杆處的人勤快,偶爾也會有蟬聲聒噪。永寧怕熱,白天再不肯輕易出門,就又拾起書畫來。原想照着董彥那張字再寫一寫的,卻怎麽也找不到了。雖然說不上是什麽重要東西,畢竟也覺得懊喪,有一天午膳的時候就和思昭說了。思昭不動聲色,只道:“何必非要學他的,你學孤的字也可以,再不然孤找兩個漢臣寫給你也無妨。”永寧道:“陛下休要诳我,哪有找大臣的先例,成什麽體統。”思昭便笑道:“可見是要孤給你寫了。”永寧這才想起,自己還不曾見過他的字跡,口中卻道:“陛下哪裏會有他寫得好,江陰董郎可是大景的狀元。”旁邊布菜的念蓉微微晃神,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永寧盤子裏,方才想起來永寧入了夏吃東西清淡,這等油膩東西是不肯嘗的,等想起這遭,已經晚了。她從未出過這等差錯,永寧也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因,沒有責怪,夾起來吃了下去,又覺嗓子裏膩得很,飲了幾口茶才緩過來,卻是向念蓉笑道:“我一向只顧着自己的口味,從前不知道被父皇教訓過多少回,後來沒人管,還真是放縱成習慣了,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下一回,可別再挑紅燒肉給我了。”念蓉稱是,又道:“奴婢再去沏一壺茶過來。”這才端了那只青瓷的茶壺出去了。雖知公主只當董彥負心,如今的言辭并無不妥,卻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當日情況如何她是知道的,她做不到無動于衷。因而仔細想了想,還是讓绮繡回去伺候,自己暫且避開,就讓绮繡說是中了暑氣。
她們的掩飾實在不高明,思昭卻無意探問,繼續剛才的話頭,道:“狀元又如何,寫一手館閣體,是工整、是雍容,但也未必就是好的。孤當然算不得書家,不過要教你一個小女子該是夠了。”永寧沒再接話,思昭大抵也覺得無趣,遂沒有再提。
待到飯後,思昭回勤政殿去了,永寧讓绮繡把念蓉叫回來,關上門,正正經經地問她:“你是覺得我太薄情了,對不對?”念蓉忙道:“奴婢沒有。”永寧一笑,低頭看着自己這一身粉色裙衫,想了想才道:“去年端午節的時候,我就是穿這身衣裳和他出去的。看龍舟、看鐘馗戲,很是盡興。我都沒有忘。你若覺得我對不住他,那也沒什麽……畢竟,我自己也覺得對不住他。”念蓉道:“公主怎麽會這樣想,董大人從未回應過公主的心思,可是陛下真的待公主很好。公主與陛下情投意合,奴婢只會為公主高興。”永寧問道:“你當真是這樣想的?”念蓉道:“當真。”永寧追問:“我先前……那樣排斥做他的妻子,而今才幾個月的工夫,又變成這樣,你也不怪我麽?”
念蓉在她的逼問之下,難免有了些遲疑,不過停了片刻還是開口道:“公主,奴婢覺得,遼國和奴婢從前聽說的遼國不一樣、陛下也和奴婢從前聽說的陛下不一樣,既然心裏的怨不是對着這個真實的遼國,那也不必作繭自縛。”永寧道:“可是大同府那場戰争……畢竟是真的。董彥當日寫《國殇》給我,未必就沒有勸誡的意思,可我……”話到此處,眼中一時湧出淚來。念蓉忙上前抱住她,不住勸道:“公主,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公主不能總活在過去裏啊。”話雖是這樣說,自己也覺無力得很,畢竟是勸不下去了。永寧絮絮道:“我不願意想,我也不敢把這些心思告訴他,我怕一說出來就再也沒辦法回頭。念蓉,我終究不是個好公主,我是真的喜歡他。”
念蓉在心裏輕輕一嘆,将永寧抱得更緊了些。她擡起頭,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董彥那張慘白的面孔,就聽到他拼盡力氣的那句“永遠不能讓公主知道”。永寧傷心的那些天,她也曾動搖過,而今想來,心中卻豁然開朗。公主眼下雖然執着,總會有放下的一天,陛下一定會幫她解開往昔的枷鎖。事情本該是這個樣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沒想給這丫頭立牌坊,起碼現階段,她還是那種遇事糾結,糾結完自然沒心沒肺的小姑娘。
我也沒打算洗白思昭,那場仗他即便不是全然想去打,總還有50%以上的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