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脈脈此情誰訴

永寧已經走得很急,但還是花了半個多月才趕到思昭所在的營地。長時間的車馬颠簸,讓她吃不下任何東西,每一次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她都會嘔得直不起腰來。所有人都擔心這位養尊處優的公主會忽然倒下,不住向她建議放慢行程,可是永寧一路堅持到了最後。她記得曾聽人說過,思昭聽到她喪子的消息,幾乎是同樣的路程,只用了八天。這樣算起來,還是她來得太遲了。

她幾乎是從馬車裏跌下來,念蓉适時扶穩了她,又經歷一回胃裏翻江倒海般的折磨,永寧掏出手帕擦了擦唇邊的污漬,向着聞訊趕過來的秋實問:“陛下在哪裏?”秋實遲疑道:“公主,還是先讓軍醫來看看——”“我問你陛下在哪裏!”永寧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秋實嘆了口氣,在前面引路,永寧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過去,好幾次險些摔倒,念蓉和绮繡不得不在兩邊扶着她。自小養起來的風度儀态,此刻被她盡數抛諸腦後,永寧心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安慰,就是這營地之中的種種,沒有喪禮的跡象。

思昭還在昏迷之中,因為傷在背後,只能趴在榻上。永寧伸手碰到他的額頭,只覺燙得吓人。“思昭,思昭,”她喚他,“我來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思昭全然聽不到,又好像是沒有辦法給她答複,永寧沉默了許久,低低道:“我知道,是我心急了。我等着你,不管要多久,我總會在這裏,等着你醒過來。”她匆忙抹去了自己臉上的淚,輕撫他蒼白的面頰,在他身旁坐下,用手理了理他淩亂打結的頭發,側過頭吩咐道:“你們備些熱水進來吧,他身上髒了,我給他梳洗一下。”念蓉道:“公主,要不要等一會兒,先吃點東西?奴婢害怕公主的身子撐不住。”永寧嫣然一笑,“別再給他們添亂了,我沒事,我守着他就好。”

難得秋實尋到了皂角,永寧耐心地給思昭洗頭發,先前也不是沒有做過,現在或許是因為他不會與她打趣的緣故,她的動作更加專注,眼角眉梢,都盛着滿滿的柔情。她小心地移開他的被子,這才發現他整個上身都被繃帶纏着,脊背正中,有一道清晰的血痕。永寧被吓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伸手觸及那道血痕,眼中一酸,心裏疼得如同刀絞,淚水再控制不住。秋實和念蓉在一旁扶着她,也沒有別的話安慰,輕輕喚着“公主”,永寧道:“你們不必插手,我自己來。”避開那些繃帶,仔細替他擦過身子,而後在他身邊發呆,好一會兒沒緩過神來。

到了晚間,念蓉端了飯食進來,永寧簡單吃了一點,端着粥想要喂給思昭。醫官端着參湯和藥進來,秋實也在一旁幫忙,永寧撬開思昭的牙關,先喂了兩勺粥,才喂參湯和傷藥,一點點确認都順下去了,這才重新扶着他趴下。而後她問醫官:“陛下什麽時候能醒過來?”醫官垂着頭不說話。永寧微笑道:“你擡起頭來,不必顧慮,與我說實話就好。”醫官對上她那雙閃着殷殷期待的眼睛,沒來由地也覺得心中一澀,“娘娘,微臣也說不好時日,但總是快了吧。”永寧道:“軍報傳到京城,差不多要十天,我來這兒又用了很久,這樣算起來,陛下昏迷了快一個月了,是不是?”醫官道:“娘娘,陛下剛受傷的那幾天,硬撐着定下了後面的所有戰略,這才能有今日。”見永寧還有些恍惚,再解釋道,“照着陛下的安排,周将軍把龐特勒所部殺得片甲不留,龐特勒陣前自刎,那西夏的李元度也被打敗了,現在是高昌和西夏要跟大遼求和了。”

永寧覺得自己應該高興,面上就浮現出一點微末的喜色,不過也很快就散了。她溫柔地打理着思昭的頭發,淡淡道:“陛下總是會把事情想得很周全的。”那聲音像是扶風楊柳,妩媚之中牽出一抹眷戀,醫官聽在耳中,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遠在京中的的妻子,心裏一軟,自己也勾起了唇角,忽又明白過來,覺得亵渎了永寧,忙不疊地收斂了幾分。

他擡頭看過去,這位大景的公主、大遼的皇後,容顏美得像畫一樣,她的目光在思昭身上缱绻流連,專注得仿佛其他都不必入眼了。念蓉從包袱裏拿了件披風給永寧披上,輕嘆道:“公主現在這個樣子,倒是讓奴婢想起三年前的陛下了。”永寧渾然未聞,轉頭問那醫官:“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他沒有危險了吧。我記得從前聽人說過,只要是一心求生,總能挺過來的。”醫官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娘娘說的這個理,微臣不曾聽過。不過陛下龍體一向康健,微臣想,陛下是能醒過來的,興許就在這幾天呢。”永寧便甜甜笑了:“那借先生的吉言了。”醫官忙道了聲“不敢”。

到了晚間,秋實和念蓉都勸永寧去休息,绮繡用了一個下午的工夫,已經把營帳收拾妥當,也過來相請。永寧道:“秋實,你很久沒歇過了吧。今晚我守着他,你們都好好歇着。”绮繡道:“公主使不得,還是奴婢來吧。”永寧薄怒道:“莫非在軍營裏,我說話便不頂事了?”秋實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感激公主的好意,只是公主的身體要緊,不然只怕陛下醒過來也還是要擔心。”绮繡也随聲附和。永寧轉頭看着念蓉,念蓉道:“既是這樣,讓奴婢陪着公主吧。”永寧點了點頭,就算這麽定下。

次日午時換藥,醫官面有難色,請永寧暫且回避。永寧不依,醫官也只得在她面前除下思昭的繃帶。那道傷痕深可見骨,大約有半尺多長,雖是用針縫合了傷口,也仍是觸目驚心。因為天氣還熱,傷口處滲出膿血,醫官把膿血一點點擠出來,饒是思昭處于昏迷,身子仍會微微地發抖。永寧極力壓抑着哭聲,拿手帕擦去思昭額上滲出的冷汗,她想起自己生先前那個孩子時候的疼法,她情願再忍受一次,只要那樣能減輕思昭的痛苦。好容易換完了藥,永寧的眼淚早已打濕前襟,醫官不禁要為她慶幸——前些日子,換藥的時候還要用竹簽刮去腐肉,要是讓永寧看見,只怕她非心疼得昏過去不可。“娘娘保重。”醫官囑咐了一句。永寧道:“我省得的。”

不是旁人都不妥當,只是永寧不放心,仍堅持自己守着,秋實勸道:“公主可不能這樣下去了,好容易才把前些年的虧空補回來,公主不在意,陛下還在意呢。”永寧道:“左右我也睡不着,真是累了,在他身邊趴一會兒就是了。你們也太小題大做,身體哪裏就是說壞就壞的?”秋實無法,在永寧的飯食裏攙了點安神藥,才算讓她好好睡了一覺。當然,永寧睡醒之後,換過衣裳,就直奔思昭的大帳而去。

而後京城兵變的消息傳過來,永寧因為已經顧不上關注而顯得異常沉着。因為思昭早有軍令說按兵不動,二十餘萬人長途奔襲也太不切實際,大軍權且于此處觀望。等思昭醒過來的時候,永寧的衣物已經有些單薄了。她大約是倦極了,裹着毯子在他身邊睡一會兒。思昭睜眼就看到她的睡顏,她眼下的烏青隐藏在睫毛的陰影裏,一時并不分明。思昭如往日一般,伸手輕觸她的臉頰,牽得背後傷口一陣劇痛。永寧驚醒,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跳起來去倒了水給他,服侍着他喝下。

思昭啞着嗓子道:“嗬,現在真是不頂用了。”永寧道:“疼得厲害吧,你慢一點,小心一點。”思昭問她:“你來了多久了?怎麽穿得這麽少?”永寧道:“我算不清日子,總也不短了。秋天的衣服沒帶過來,也沒事,等天氣冷了,讨你的衣服穿就是,反正先前四季的衣裳都給你收拾過了。”思昭道:“你這樣說,是京城出事了吧。”不待永寧回答,又道,“你不必擔心,我先前多少想到過這個,再等等就沒事了。想來他們不會為難月理朵,也該不會為難幾個孩子。畢竟老族長還在,他們不敢放肆。”永寧其實沒心思去想他說了什麽,只是一味點頭,揚聲喚道:“念蓉!你去請軍醫過來,陛下醒了!再去熬碗粥,熱熱地拿過來!”念蓉欣喜道:“當真麽!”秋實已進到帳子中來,見思昭半倚在永寧身上,雖然虛弱,神智卻很清醒,喜道:“是真的,念蓉你快去吧!”

軍醫再診過脈,查看過傷口的情況,就準備着換藥。思昭坐直了身子,咬牙忍着疼,拳頭幾乎攥出血來。永寧當即捧起他的臉,不由分說地吻上去。她小心翼翼,而他因疼痛顯得焦躁不安。思昭的手不自覺地攬住了她的肩,在極致的疼痛之中品嘗劫後重生的喜悅。他由衷地慶幸自己在永寧心中有足夠的分量,不然京城那場災難,她一定在劫難逃。彼時思昭的心頭掠過孩子們和月理朵的影子,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如自己預想之中一樣平安,只能在心中祈禱,讓思彰盡快結束這場戰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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