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用意
弘宜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接過話:“公子,我,我們,沒……沒注意。”
白景姝步子微微一頓,她扭過頭來瞧着兩個人擠在一起瑟縮的樣子,面無表情,黑眸沉沉,風雨欲來。
“沒注意嗎?和你們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天的人都沒注意,那你們告訴我,你們注意了什麽?這天氣?這時間?還是你們手中的那個勺子筷子?”
翠翠和弘宜沉默下來,分明不是疾言厲色的樣子,也沒有歇斯底裏的嘶吼,甚至連語氣都平淡如水,偏偏令人感覺到羞愧和難為情。
“先生喜歡清淡的?在你們看來年老的長者都喜歡清淡的?今日午時你們做的那道油淋絕味兔腰就沒發現先生夾了很多次?那水煮魚片他老人家還喝了一碗湯?他是樊州人,嗜辣喜辣,這麽久你們都沒發現?”
“他喜歡龍井茶?是先生自己要喝的龍井還是你們根本沒給他選擇?難道你們沒發現先生在喝茶時的表情都微微冷淡嗎?”
“他寫字時一般都是将身體的力道壓在了左邊,因為這樣可以讓輕松些,他的脊椎不行,連看書時都是微微駝背,不過倘若他要是遇到了一本符合他心意的書,就會看得格外的慢,因為他在輕聲背,甚至還會批注摘抄下來。”
“先生年邁,你們又年輕,做錯了什麽或者說什麽不合心意的他也不會說出來,可你們難道就沒有覺察出來?”
翠翠和弘宜的臉泛紅,那不是害羞,而是愧疚和慚愧。相處了這麽久,她們了解的竟然還沒有主子一頓飯了解得多。不過主子的觀察是不是太敏銳了些。
白景姝嘆了一口氣,“我并非責備于你們,不過倘若你們這樣不善于觀察,以後是會吃大虧的。”
“翠翠記住了。”
“弘宜,也記住了。”
“先生博學,他講的很多東西都極富深意,我并不需要一個侍女告訴我人字怎麽些,無字怎麽寫,也不需要你們告訴我《孫子兵法》的第二章 是什麽意思。”白景姝定定地瞧着她們兩,一字一句,“我要的是一個時時刻刻都保持着敏銳觀察态度的助手,能夠在一頓飯後将客人的喜好都記住,能夠從一句話中抽絲剝繭理解其精髓,能夠遇到緊急情況都反映過來而不是只能木着腦袋!”
“我若是要侍女,就不會花費功夫來栽培你們,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
铿锵有力的話落下後,竟然無一人應答。
翠翠漸漸明白了,突然覺得之前的想法很可笑,主子對她們抱有很大期望,明明從來都沒有将她們當做一個奴婢,反倒是她們自己作繭自縛,把自己訓練得服服帖帖規規矩矩恭順。
“十天後我再來,你們若還是如此,就真的當一個侍女吧。”語畢,白景姝負手往前而去。
翠翠和弘宜心頭一沉,随即一片冰涼,然後對視一眼,立刻追了上去。
到達酒樓,景姝要了一壺竹葉青,和茶餅,瞧着另外的兩個人誠惶誠恐的模樣,不由得好笑,“站着做什麽?還不坐下來?”
主子和婢女同桌?
她們久久沒有動作,表情和僵硬的身體都透着猶豫。
白景姝睫毛輕顫,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擊在桌沿,發出很有規律的聲響,眼裏閃過一絲不耐,因為之前的教訓,翠翠和弘宜謹小慎微,自然沒有錯過那抹神色,迅速坐了下來,見主子的沉下來的臉微微好轉,才松了一口氣。
酒和糕點上來,景姝沒有開口說話,安安靜靜地端起酒杯,卻并不喝,只是在瑩白如玉的手指中把玩。
她的目光落到兩個人中規中矩地坐着,僵硬如同木頭,也沒任何反應,只是瞧着一邊的空置的酒杯,卷翹的睫毛似透明蝶翅輕揚顫動,在靜默的空氣裏顯得微微生動。
“會喝酒嗎?”她放下酒杯問。
毫不意外兩個人動作一致地搖頭。
景姝從容地拿過酒壺和酒杯,倒了兩杯酒放到她們兩個面前,“嘗試着喝吧。以後要學會。”
弘宜咽了口水,翠翠目光一縮。
并非是不敢喝酒,而是被主子的動作給驚訝到了,主子親自倒的酒啊……主子,親自倒的?
腦袋似乎也一下子空白,被什麽抽走了思緒一樣完全不知如何反應,甚至因為從小就灌輸的尊卑有別的觀念也受到小小沖擊,她們給主子當牛做馬?這樣的想法從一開始,主子就在否認!
無論是言語,還是行動。
翠翠首先端起酒杯輕輕啜飲一口,随即立刻皺眉,“咳咳咳……”
弘宜也謹慎地端起來沾了一點,頓時辣得受不了,臉色騰地紅了。
“吃些糕點,我并不是要你們今日就學會喝,慢慢來。”這好歹算得上是一個安慰。
随後又是一陣沉默,這邊的靜默,就顯得酒樓裏無比熱鬧。
“聽說沒,那個白家新娶的太太,還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呢?”鄰桌的一個公子哥嬉笑道。
接話的是他一桌的,“這個誰不知道啊,據說那死去的白家大小姐還未及笄呢,這個剛娶進門就得了一個小子哈哈哈……這便宜老爹當得……好啊。”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張哥,快些詳細說說,這白老爺子是娶了一個寡婦嗎?”
“哎喲,真是便宜老爹啊哈哈哈……這白老爺子真是下得去手啊哈哈。”
大約是這個話題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酒樓的一邊頓時笑做一團。
翠翠不安地瞧着白景姝,卻只見到她冷淡孤傲的下颚,還有那張精致卻沒有表情的容顏,長長的睫毛垂下一段陰影,不悲,也不喜。
淡得如同是在讨論別人的事情。
而弘宜聽見了那番言論,沒有任何的反應,只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一個女子,卻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剛剛“去世”的白家大小姐。
“什麽便宜老爹?那個可是白老爺的親生兒子。”在東南角的一張桌子的人終于忍不住開口,也許是白渠的合作夥伴。
“就是,那個志濉是白老爺的親生兒子,當年為了不讓那個白家夫人傷心,所以才沒有将事實告訴大家,也沒有納進門,大約是覺得一個妾室委屈了現在的白家夫人吧。”
白景姝瞧着手中酒杯裏的酒液,眉目冷淡。
那邊的人還在說,白景姝的思緒卻跑得很遠,又仿佛被拉得很近,她的娘親付出的東西,時至今日,顯得格外的蒼白和破舊。
她突然覺得很悶,心中的憤怒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磨平了,很早之前她也學會了隐藏自己的情緒,因此,翠翠和弘宜只能看得見她愈發涼薄的嘴唇。
白景姝拿出一張銀票放到桌上,意味深長地看着翠翠,“以後你們每天除了學習照顧老夫子,就來酒樓喝酒聊天。”
她知道翠翠已經讀懂了自己的意思,畢竟年紀擺在那裏,可是這個弘宜,呆頭呆腦的,還沒有任何的經驗,只能讓別人解釋了。
在兩人震驚的神色中,白景姝站起來準備離開,突然又轉過身來,望着那兩張還沒有任何心機的臉繼續,“記住我說的話,十天後你們若還是這般,就不要呆在那裏了。”
說完就大步離開,那語氣可真是涼透于心,甚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傾軋過來,令人喘不過氣,好像是被什麽緊緊壓住胸口,擺脫不了,揮之不去。
良久弘宜心有餘悸地往翠翠身邊靠了靠。
“那個,翠翠,主子什麽意思?”
翠翠扭過頭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言簡意赅地總結:“心境和觀察。”
結合之前主子的話,弘宜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也就是說不要把自己放在一個小小奴婢的地位去看事情,要擺正自己的身份,還要細心留意?”
見翠翠點點頭,她頓時高興起來,可很快又癟下嘴,望着上面的銀票很費解,“那為什麽要讓我們來酒樓啊?真的喝酒聊天嗎?”
翠翠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解釋:“你傻啊,剛剛沒有聽到那些人的話嗎?在酒樓裏,人多嘴雜,卻是能夠最快得到最近京城中發生了什麽事情,主子的意思,不但要我們學習筆墨,還要學會在這些人的嘴裏得到有用的消息,不然你以為主子真的會閑得發慌帶我們來品酒?”
弘宜恍然大悟,“對啊,我怎麽這麽笨?翠翠你好聰明。”
翠翠不答,她的年紀比弘宜大很多,所以在理解白景姝的意思方面就要快得很多,畢竟弘宜不過十二歲,她卻已經十六歲,比主子的年紀還要大。
茅塞頓開後新的疑惑接踵而至,“可是,我們又怎麽知道那些消息是有用的呢?”
“對啊,我們也不知道。”翠翠喃喃自語。
“啊?”
“所以要盡最大的能力記下來,腦袋記不住,你不是還有筆嗎?簡單的字已經會寫了,那就用那些字記下來,不然到時候主子來檢查你什麽都記不住豈不是真的要惹怒主子了。”
“哦哦,我知道了。”
翠翠沒有再理弘宜,她撐着腦袋,看着手中剛剛主子親手給她倒的那杯酒,又想起她無比冷淡的神情,還有深邃的眼眸,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像是投進心湖裏的石子激起了小小的漣漪。
那日那個人取下發簪放到自己手中時,青絲劃過掌心的觸覺,如今卻覺得越發地明顯。
相識的這幾個日子,有着這般考量的人,無論是心境心胸和容忍觀察,無論怎麽看都不是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孩子擁有的。
白景姝!
舌尖輾轉這個名字,輕輕吐出來,舌尖似乎都有些顫抖。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要放五一了,先預祝讀者君們五一快樂*^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