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 (1)

民國二十四年,初秋,微寒。

漢口火車站一趟客列進站了。

熙攘來往的人群中,孟實秋站在月臺上,任何的喧鬧都與他無關,他神情靜默,目光沉着。

一個身影從包廂列走了下來,藏藍的大衣,黑色的禮帽,手上提了一只皮箱。孟實秋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片刻的确認後,向他走了過去。

“先生。”孟實秋接過他手中的皮箱,“車已經備在外頭了。”

周書維點了點頭,向站臺外面走去。周家在漢口的法租界內有處公館,只是一處閑置的産業。

車子駛進了公館,前院有一個小噴泉,兩層的磚紅洋樓雖不奢華卻很氣派,前後院種了很多玉蘭,剛落盡了白花,濃綠的葉子油亮亮的。

周公館的人員很簡單,除了孟實秋這個年輕的管家之外,就只有一個負責打掃和做飯的林媽。

“先生,有什麽吩咐就播內線。”

周書維目送孟實秋離開房間。

一路上,孟實秋沒說過一句話,不僅寡言連神情都很冷峻,整個人就像結了薄冰的河,可周書維恍惚覺得他眼中也有一條河,藏在冰層下一條流淌的河。

簡單收拾了一下,周書維下了樓。因為人少所以公館顯得有些冷清,周書維在樓下轉了一圈,便去了廚房。林媽正在準備晚飯,孟實秋脫了外套,挽着襯衣袖子,帶着深褐色的圍裙,正在給林媽打下手。

孟實秋忽然轉頭,目光停在了剛到門邊的周書維身上,問道:“先生有事?”

周書維心底一驚,打量着孟實秋。在南京看到他照片時候,周書維只是覺得照片上的這個人,清秀幹淨、沉靜內斂,卻沒想到他如此警覺,不露聲色但留意着周圍的一切。

“沒事。随便轉轉。你們忙着。”說着,周書維離開了廚房,到客廳去了。

回國後,周書維被父親安排到了上海中央銀行工作,他親歷了民國二十一年的一·二八淞滬會戰。

Advertisement

而就在兩個月前,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正式回複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取締河北省的反日團體和反日活動,實際上就是放棄了華北主權。

一個機緣之下,周書維社交能力和金融才能,被力行社特務處戴處長矚目,多次接觸後,周書維加入了力行社特務處,成了戴處長的直接下線。

以暗配明是藍衣社核心組織力行社的宗旨,所以力行社成員一明一暗都有着多重身份。從此,周書維的身份便不只是中央民衆訓練部周部長的大公子,也是力行社特務處的“寒山”。

身份的轉變,令他更深的了解到了黨內的一些機密,蔣公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同時他也非常清楚外在的危機,他制定對日應對原則便是“一面預備交涉,一面積極抵抗”,力行社就是他的另一手準備。

這次來漢口,明面上是中央銀行出外差來漢口分行查理賬目,實則是為了打探日租界內的動向。漢口日租界在當地的五國租界中位置最為偏僻,商務并不繁榮,稍有實力的日本企業,如橫濱正金銀行、日清汽船株式會社等,都前往漢口英法租界區立足。

但漢口日租界被公認是走私、販毒的大本營。日本人在中國的軍事動作日益猖狂,漢口日租界內囤積軍火暗藏軍備的消息一直真假難辨,派去的幾組人都如斷線風筝下落不明。

“先生。可以用飯了。”

飯廳裏,四菜一湯,周書維坐在桌前,端着碗卻下不去筷子。孟實秋和林媽就站在旁邊,陪着。家裏只有三個人,本來就冷清的很,對着長桌更顯寂寞。

“坐下一起吃吧。”周書維笑着對孟實秋和林媽說道,“就我們三個,也沒那麽多規矩。來,坐下吧。”

孟實秋沖林媽點了頭,林媽去廚房拿了碗筷,兩人坐到了桌前,坐是坐了,可是餐廳裏除了碗筷觸碰地聲音外,靜的讓人尴尬。

轉眼,已經到漢口大半個月了,周書維沒怎麽出過門,一直借病拖着,唯一一次出門就是去了趟漢口分行,順道去了趟法租界的商行買了個照相機,其餘的時候要麽在家裏看書,要麽在小花園裏曬曬太陽,拍拍照。

直到一天下午,周公館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橫濱正金銀行的副行長橋本淳一打來的。

周書維挂了電話,打算回房間,路過孟實秋的房間,一時好奇便推門走了進去。

無論是對外人,還是對林媽,甚至是對周書維,孟實秋都十分警惕。他的房間只有床、衣櫃和一張單人沙發,拉開衣櫃的門,裏面只有兩套西服和三件襯衣,周書維環視着整間屋子,這裏沒有人存在的氣息。

“先生找我?”

不出周書維所料,孟實秋很快出現了。

“我要出門。”

孟實秋的眼睛掃了一下房間,颔首道:“我去備車。”

車行在撒滿落葉的小道上,陽光透過兩邊的梧桐如星點一樣落在車窗上,周書維坐在車後座,目光落在孟實秋的後腦勺上。

剛到漢口的第一個晚上,确切的說是半夜,周書維去找過孟實秋,他的手還沒敲在門上,孟實秋已經在房裏出了聲。

“先生找我?”

伴随着問話,孟實秋拉開了房門,白襯衫西裝褲,周書維瞥了一眼他的床,幾乎沒有睡過的痕跡。

“驚弓之鳥,安逸則死。”周書維問他是否一直這麽警覺,孟實秋直白的回答着。

“漢口不是戰場。周公館只有你我和林媽。”

“身在何處,戰場就在何處。”

孟實秋的面容一直冷峻,他不會為任何事所動,他靜默的留意着周圍的一切,周書維當時不明白,只是覺得縱然山河飄搖,活于世上也不應如此。

“你我袍澤,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難道你連我也要時時警惕嗎?”

“驚鳥只是一個代號,孟實秋也只是一個名字。活着可以是任何人,死了誰也不是,這就是我的使命。我與先生不是袍澤,我只是萬千林禽中的一個,随時可以被犧牲。”

重重的一擊。

周書維從來不知道,所謂驚鳥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孟實秋的沉靜并非出于他原本的心性,而是被絕望磨滅了本來的自己。

“家國。信仰。你為之付出,沒想過會後悔嗎?”

月光落在孟實秋的眸中,像是寧靜的河水中的倒影,只是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眨眼間又恢複了不可看透的冷峻。

“家國,信仰。我還沒有來得急細想。”

還沒來得急細想,卻已經将生命交托。戰争的殘酷也許就在于此吧,人在清平樂世想的最多的是自己,亂世之中往往由不得你去想,已經被逼上了一條難以回頭的路,向前是刀山火海,後退是萬丈懸崖。

“小孟。以後我叫你小孟。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的名字,別叫什麽先生了。”

孟實秋沒有回答,周書維站在他的面前,卻看不清他的樣子,看不清卻有說不明的信任感,也許他們就是彼此生命中唯一的寒山和驚鳥。

“先生要去哪兒?”

孟實秋的聲音,把周書維的思緒拉回車裏。

“去萬國百貨。”

孟實秋點了點頭,驅車駛往法租界的萬國百貨。

萬國百貨是漢口最大的百貨公司,全部是泊來貨,也是上流社會的往來之地。周書維帶着孟實秋從第一層開始逛,鋼筆、帽子、皮鞋,像是大采辦,引來了不少人的矚目和議論。

“先生,還要買什麽嗎?”

相對于周書維的招搖,孟實秋顯得很不自在。

周書維轉眼看了看他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得意的笑了笑,說道:“去男裝部,給你買幾套新西裝。我周公館的管家,怎麽能只有兩套換洗的。”

“先生,不用了。……先生。”

周書維根本不理會孟實秋的拒絕,大步向前走着,孟實秋提着他買的大小物件,也只得無奈的跟了上去。

忽然,周書維在賣手表的櫃臺前停了下來,指了指一塊表讓售貨員取來看。

孟實秋已經有些不奈煩了。周書維轉身把他手裏的袋子接了過去,放在一邊,拉起他的手,把手表帶在了他的腕上,笑着欣賞了好一會兒。

“挺好看的。買了送你。”說着,周書維也不管孟實秋喜不歡喜,便示意售貨員結賬。

孟實秋一把拉住了他,“先生,這表太名貴了,我能不要。”

“就因為貴,所以才要送。我今天買的東西,都是送你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先生,我只是個管家,不需要這些。”

周書維把錢交給了售貨員去結賬,轉頭對孟實秋說道:“橫濱正金銀行的副行長橋本淳一來了電話,這個周末約我去法租界的俱樂部。你和我一塊兒去。”

“先生,我陪你去不合适。你還是找個女伴吧。”

“咱們家只你和林媽,你是打算讓林媽陪我去嗎?”

孟實秋顯得為難又無奈,看着他那時的樣子,周書維不由的掩鼻了笑了笑。

大肆采買後,兩人回了周公館。周書維才進房間,外套還沒來得急脫,孟實秋就敲門走了進來。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是來發難的。

“想說什麽,說吧。我聽着。”周書維脫了西服,坐到了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洗耳恭聽。

“你今天的行為太過招搖,如果這是行動需要,我無話可說。但希望你記住,我不應該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裏。”孟實秋說着,向周書維走近了一步,把原本已經很低的聲音,壓的更低了些,繼續說道:“孟實秋只一個名字,不是真正存在的人。在漢口,我是孟實秋,出了漢口,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周書維已經笑不出來了,孟實秋心頭壓着的巨石,比他想像的更重,他不知道特務處用了什麽方法去訓練他,對孟實秋的了解僅僅是戴處長的描述。“黃埔子弟,精銳之才。”

“小孟,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夥伴。不要總是說自己誰也不是。”

“我說過,我們不是袍澤。保護寒山的安全确保任務順利完成,這是處座給我的指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死,你必需活。所以我們不會同生共死,也不可以同生共死。”

周書維看着孟實秋的眼睛,這麽明亮的眼睛,可看到的卻只有暗無前路的絕境,那條在他眸中流淌着的河,深埋冰層之下。

橋本淳一的邀約如期而至,法租界的俱樂部是領事要員們聚會的場所,橋本的目的很明顯,一方面要試探周書維這個中央銀行的專員到漢口來的真正目的,另一方面則是能拉攏則拉攏。

中央銀行直屬財政部,財政向來都是國家命脈,周書維的身份特殊,不僅年紀輕輕已經跻身中央銀行專員,他的父親也是蔣委員長面前的紅人,無論哪一層關系,橋本都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周書維到漢口已經一個多月了,雖然很少接觸這些要員,可是消息早就放出去了,他這個中央銀行的專員名頭不小,漢口雖不是軍政要地,但商貿發達,和津滬兩地不相上下。法、俄、日三國的領事早就有有意相邀,橋本淳一便促成了這事。

孟實秋扯了扯西服領子,他不像周書維那樣如魚得水,本來他就不想太過抛頭露面,可周書維給他置辦的這一身太過招搖,時不時的便會引來俱樂部裏名媛小姐們的矚目。

周書維見他一個人不自在,抽身過來,遞了一杯酒給他,小聲在他耳說道:“你這樣會更惹人注意。最好的僞裝就是融入情景。去找個漂亮姑娘跳支舞吧,黃埔出來的不可能不會吧。”

孟實秋也感覺到了自己和這裏的格格不入,教條固化了他的思考,他不可能像周書維那樣成為一個社交能手,但至少在這裏他不能拖他的後腿。

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沖着周書維露出了一抹優雅的微笑,“先生去招呼您的朋友吧。我會照應好我自己的。”

周書維笑了起來,認識一個多月了就沒見他笑過,沒想到第一次的笑容居然還是為了任務,特務處真是個不得了的地方。

漢租界的俱樂部讓周書維和日租界搭上了關系,在之後的兩三個月裏,橋本成了周公館的常客,周書維也成了俱樂部的熟人。

漢口入了冬之後很濕冷,轉眼聖誕節就要到了,雖然不信上帝,可是要跟洋人打交道,還是得讓他們看到你對他們宗教的尊重。周書維讓孟實秋去買點一品紅,洋人管這種花叫聖誕紅。

孟實秋去了趟租界,買了整一後備箱,回到周公館時已經是黃昏,他捧着一懷的聖誕紅從外頭走進客廳。

“小孟。”

孟實秋尋聲向二樓望去,周書維順勢按下了快門。

“先生,今晚不是要去俱樂部嗎?”

孟實秋放下手裏的花,脫了外套上了二樓,順手從滿臉得意的周書維手中拿過了相機,不由分說的把底片全抽了出來,“我去給你準備外套。”

周書維難過的看着手裏的相機和膠片,他已經不記得是第幾卷了,孟實秋親手毀了他的傑作,只因為他總是時不時的偷拍他。

“我可以融入情景,但不該留在相片裏。”

周書維盡其所能,僅僅只是想留住他的笑容,融化他眼中的薄冰。

法國領事舉辦的聖誕晚宴請來了漢口所有軍政要員,在這樣的年代,社交已經不僅是聯絡關系的手段,更是拉緊利益的政治手段。周書維需要這種恰到好處的矚目,以及似有似無的距離。他總是自嘲的說自己就像一個交際花,對此孟實秋也僅僅是付之一笑。

漢口鐵路運輸發達,水陸并運,處于南北中間位置,和其他省市聯系便利,若日本人将他們的軍械庫設在這裏,那一但戰争爆發,漢口就會成為他們的運送物資的樞紐重地,而國民政府就完全處于被動,對戰局百害而無一利。

周書維的父親一直保持着親日的态度,加之周書維本人也或明或暗的表示,他非常支持父親和汪先生的态度,而且橋本淳一之前向漢口分行遞交的合作協議書,周書維也出手幫了忙。幾個月來他已經取得日本領事秋山政孝的大半信任。

孟實秋也在這幾個月裏已經學會了怎麽逢場作戲、笑面迎人,似乎任何場何他都可以處理的游刃有餘。

直到那一刻,他徹底潰不成軍。

席間,馮市長笑臉相迎,把一位一身戎裝花白頭發的軍官引到了周書維面前。

國民政府中央警衛師88師師長,沈铎。全師骨幹皆是黃埔子弟,蔣委員長的嫡系部隊。周書維也聽父親提起過,這位沈師長是出了名的正派。此前的一·二八淞滬會戰,87師、88師等中央軍整合為第五軍增援滬上,王牌精銳師名不虛傳。

幾年前黃埔武漢分校和南京總校并校,最近有傳聞武漢分校要重辦,沈铎作為蔣委員長的親信,路經漢口去武漢,武漢分校看來是要重辦的傳聞是真的了。黃埔子弟一直是蔣委員長最看重的,也是國軍精稅,看來時局果然到了緊要關頭,只怕這仗是非打不可了。

周書維和馮市長寒喧之後,發現孟實秋不見了,找了許久,才在花園的角落找到他,他靜靜的坐在長椅上,凝視着不遠處的一片黑暗。直到宴會結束,他一直坐在那兒,不說一句話。

就在剛剛,孟實秋逃離了宴會,那身戎裝,那個身影,本以為已經毫無微瀾的心底,卻被激起了千層浪濤,浪湧摧毀了堤防,淹沒了所有堅強。

回去的路上,周書維沒讓他開車,他也沒有堅持,只是沉默的坐在副座,周書維從他身上感覺不到半點暖意,他就和這濕冷的寒氣一樣,冰冷。

如水的月光映着窗外的白玉蘭,孟實秋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衣,抱着肩倚在窗邊,失神的望着院子裏的噴泉,周書維推門走了了進來,他竟然沒有察覺,直到周書維走到近前,他才回過神,伸手拭掉了落在嘴角的眼淚。

“小孟……”周書維想問,可眼前的孟實秋讓他問不出口。

“他老了很多。”孟實秋無力的扯起些許微笑,望着窗外的眼睛裏泛起了漣漪,“以前,他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也沒那麽多白頭發。……我沒選擇,只是被選擇了。我不怕死,只是擔心,我死了也沒人告訴他一聲。”

周書維張開口卻找不到能安慰孟實秋的話,于是他伸出手把他擁進了懷裏,他全身冰冷,好像怎麽捂都捂不熱。他在最好的年華,成為了戰争的犧牲品,曾經的驕傲被打磨殆盡,和最親的人變成陌路。

有生之年未必有機會傾訴,身死之時也會永遠被掩埋。

“小孟。…活下去。戰争總會結束,你會是他的驕傲。”

周書維感到懷裏的人微微的顫抖着,雖然他拼命的壓抑,可是那細碎的啜泣還是從他的喉間溢了出來。

然而,就周書維離開漢口一年後,民國二十五年八月的第二次淞滬會戰,和同年十二月的南京保衛戰的戰場上,38師、87師、88師作為裝備最為精良的王牌師,拼死和日軍搏殺,成為了抗日戰争第一批付出鮮血和生命的部隊,所有将士最終都成為了英烈名錄上永遠的番號。

漢口之後,成了永絕。

除夕之夜,林媽回老家過年了,周公館只剩下周書維和孟實秋。

年夜飯只有兩碗加了雞蛋的陽春面,周書維得意的向孟實秋展示他剛買的懷表,背面的表殼打開來,裏面嵌着一張小相,正是孟實秋捧着滿懷的一品紅的模樣。

那些被孟實秋扯了的照片,周書維還是不死心的送到了照相館,結果只有這一張幸存了下來。

“先生,你不該留着這照片。”

“這兒只有你我,不要叫先生。”

孟實秋默然的垂下了目光,他不是不想開口,只是害怕牽絆。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是否就是永別。

自尊、驕傲、身份、個性,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磨光了,他是一顆子彈,早已上膛,随時準備被點燃,和敵人同歸于盡。

當死亡不再是一個人的事的時候,牽絆帶來的只是成倍的傷害,越親近的人,傷的越深。

“小孟,告訴你真正的名字,行嗎?”

“等到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驚鳥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爆竹聲中帶着喜慶,周書維在小院裏放起了煙花,抛開一切,就簡簡單單的過個年。回首間,孟實秋站在煙火映照的天幕下,笑容雖淡卻被煙火襯的明亮無比。

那夜的煙火璀璨明亮,那夜的笑容彌足珍貴。

新年過後,轉眼便入了春。時間拉的越久就越危險,沈铎的出現更讓周書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迫,南京政府已經箭在弦上,大規模的戰争就在不遠處将要洶湧襲來。

周書維是他父親和汪院長聯絡外援的代表,不折不扣的親日派。這些都是他的最佳掩飾,他的目的是接近秋山領事,探清日軍囤積軍械暗藏軍備的真假,并且要借秋山政孝和日本軍政界建立聯系,以便日後更重大的任務。

可是秋山太過狡猾,疑心很重。和周書維一樣,他也從沈铎的出現中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也就更加謹慎起來。本來周書維抛出汪院長有意另立政府的誘餌,幾乎已經接近漢口日租界的軍事核心了,可是卻一下子因為秋山的推诿而又重新被推到了邊緣。

眼下,他得想法子解除秋山的戒心。

周書維回南京的日子就在眼前,焦灼湧上心頭,而最後的機會就在橋本為他而辦的餞別餐會,他絕對不能放過。

餐會在江灘路的漢江飯店,說是餐會其實也只有橋本、秋山和馮市長,周書維看出來了這個餐會是秋山的意思。狡猾的人也往往唯利是圖,周書維抛出的餌太誘人,秋山雖然有疑慮但還是舍不得放棄這樣的機會。

席間,秋山一再試探周書維,說到汪院長去年11月遇刺的事,問起他現在的情況,周書維細數回答,言語間擔憂之情溢于言表。

“汪先生一直是我們日本的好朋友,他與蔣委員長對共的态度有別,這一點我們也非常了解。”秋山說着,給周書維倒了一杯酒。

周書維舉起酒杯,和秋山對飲了一杯。“藍衣社的手段,您該是早有耳聞。汪先生遇刺表面是代蔣公受難,實則都他們自導自演,借了孫鳳鳴的手,目的就是排除異己,最後再來個殺人滅口死無對證。”

秋山一邊聽着,一邊察言觀色。

“不瞞秋山領事,就連我和父親都已被他們盯上了。…不是我們非要另立政府,而是政府容不下我們。”

馮市長和橋本都默不作聲,他們都是秋山的心腹。當初周書維到漢口之前,戴處長就已經告知他,馮遠英就是漢口走私集團的庇護傘。

“據我所知,周先生可是蔣委員長面前的紅人。藍衣社怎麽會敢對他下手呢。”

“汪先生在外人面前,不也是蔣公的至信之人嗎?”

秋山笑眯眯的敬了周書維一杯,卻還是三緘其口。看來想要得到他的信任,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周君,回到南京之後,我們也要多多聯絡啊。”橋本岔開了話題,明顯是要結束談正題的勢頭。

周書維不急不緩的笑道,“一定,一定。”

一顆子彈打破了漢江飯店的融洽氣氛,橋本和馮市長吓的鑽到到了桌子低下,随後又是幾顆子彈把桌上的灑菜杯碟打的四散飛濺。

聞聲沖進包間的衛兵,保護着四人退出了包間,當他們走出漢江飯店的時候,又有冷槍向他們射來。

孟實秋從車裏跑了出來,把周書維護在身後,一顆子彈還是擊中了周書維的手臂。直到大批的警察趕到,槍擊才停止,馮市長才威風凜凜了起來,怒吼着讓警察去四處掃尋,緝拿槍手。

“先生,您該近早離開漢口。這樣的暗殺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您不該再以身犯險。”醫院的病房裏,孟實秋擔憂的勸說着周書維。

“我又何常不知道危險。只是為了父親和汪先生,我怎可退縮。”

秋山政孝推門走了進來,笑着關懷了一番,警察局雖然還沒有抓到人,可是已經找到了槍手埋伏的地方,也找到了幾顆子彈抛殼。

秋山将一枚抛殼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那是一枚國軍專用子彈的彈殼。

周書維眉頭緊鎖,痛心疾首的嘆道:“政府不容我,蔣公不容我。”

秋山拍了拍周書維的肩,安撫道:“周君安心養傷。我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朋友的。”

送走了秋山,周書維舒了一口氣,和孟實秋相對一笑,戲沒白做,槍子兒沒白挨,秋山這個老狐貍終于卸下了防備。

周書維策劃了這場暗殺,孟實秋安排了這場行動。

孟實秋通下線安排了藍衣社的殺手,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只是一出戲,他們接到的指令就是刺殺周書維。

幾天後,周書維回到公館,對正在給他換藥的孟實秋抱怨道,“我要真被打死了,豈不冤枉。”

“有我在,你不會死。”

周書維滿心竊喜的看向正往他胳臂上纏紗布的孟實秋,直到包紮好了,孟實秋一擡頭就看到他那雙直勾勾的眼睛,急忙回避。

“因為我是寒山?”周書維故意問。

孟實秋知道他這是故意的,早就已經習慣了他這種不做正經事就沒邊兒的脾氣,也沒理他,端着藥和紗布走出了卧室。

周書維看着他的背影,不自禁的笑了起來,沖着剛關上的房門,大聲喊道:“你就是舍不得我。”

孟實秋剛帶上門,急忙又推開門嗔道:“小聲兒點。林媽在家呢。”

“林媽不在,你就承認了?”

孟實秋白了他眼,“就該把你嘴也包上。”說完便轉身走了。

周書維覺得這槍挨的太值得了。

背對着卧室的門,孟實秋的沉入了深深的思緒之中。

數日之後,秋山把周書維請到了日本領事館。秋山政孝的目的很明确,周書維是他們和汪精衛之間的橋梁,汪精衛一向反共,如今又有意另立新政府,對日本人來說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還請周先生向汪先生代為轉達我們合作的誠意。”

“這個當然。……只是,黨國的軍隊都在蔣公手中,要另立新政府并不容易。而且藍衣社已經盯上了我們和汪先生,還要請秋山先生想想辦法。”

秋山轉了轉他藏在鏡片後的眼睛,狡猾的笑了笑,“實不相瞞,我也很為難。就拿漢口來說,這一年多來幫派和激進分子十猖獗,在租界內大肆燒搶。…我和周先生一樣痛心疾首。為表誠意我要送先生一份禮。”說着,秋山把周書維引到了窗前。領事館的院子裏,衛兵押着幾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從坐在車裏等候周書維的孟實秋身邊經過,走到了院中央。

孟實秋瞥了他們一眼,推開車門下了車,轉眼望向樓上。

“這幾個人是馮市長交給我的。那日在漢江飯店暗殺周君的,就是他們。”秋山用狠厲的目光盯着那幾個年輕人,露出了殘忍的笑容,“刑訊之後,他們還是一口否定。……周君,對于這種人的态度,套用一句汪先生的話,‘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

說着,秋山向樓下的衛兵揮了揮手,槍聲響徹晴空,屍體被拖走了,留下了長長的血痕。

周書維的心在那一剎那也仿佛被槍擊中,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

“先生。”

孟實秋的聲音驚退了周書維的悲痛和怒火,周書維的眼中孟實秋望上來的眼神漸漸清晰。孟實秋目光誠然,那是忠于主的人管家和随行護衛該有的眼神,別人的生死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先生,沒事吧。”

“沒事。”

周書維收回了目光,轉身用笑容回應了秋山的舉動,“我與秋山領事一樣。很喜歡汪先生的這句話。”

利益和權利的交易中,雙方都必須先放出籌碼。周書維回公館前先去了一趟電報局,給身在南京的父親發了一份電報,向他回複了和秋山之間的協定,同時也向他說明了秋山的态度,新政府一旦成立,政權歸于汪先生,但軍權必須由日本掌握。

一路上,周書維格外的嚴肅,或者說他一直壓着怒氣。回到公館後,孟實秋把林媽支出了門,公館裏只剩他和周書維兩人。

“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周書維把外套扔到了沙發上。

孟實秋走了過去,拿起外套整理後挂到了衣架上。“先生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周書維氣壞了,冷冷的笑了一聲,“你的下線被捕,你不可能不知道,為何不設法營救?”

“他們早已做了必死的準備。”孟實秋的神情冷峻,眼中透着殺伐果斷的絕決。“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瞞先生。日租界雖不繁榮,但卻是漢口最大的租界區,戴處長也曾派人探查,但都失敗了。……我的任務,除了配合先生之外,就是在弄清軍械庫的準确位置後,将其炸毀。”

周書維在一瞬間覺得自己就像個被人利用的傻子。

“在先生來漢口之前,我已經安排了人以地方幫派和激進分子的身份,對日租界進行破壞和騷擾。這麽做的目的是給先生避嫌。要炸毀軍械庫,也要确保先生不被日本人懷疑,順利脫身。……任務必須完成,而且要滴水不漏,萬無一失。”

周書維忽然覺得孟實秋很陌生,在他面前展顯出的所謂社交手腕都像雜耍一樣,他僞裝的那麽深,在周書維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已經做了這麽多安排。

“好一個滴水不漏、萬無一失。……你還有什麽安排是我不知道的?”

“先生有先生的任務,我也有我的。我會配合先生,也請先生不要幹涉我。我們的直接上線都是戴處長,僅此而已。”孟實秋誠然相述。

比起周書維,孟實秋總是用力行社訓練出來的冷靜處理一切,所有的犧牲都是為了任務的完成,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任何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

“那那些被殺的人呢?看着他們被處決,你真的能無動于衷嗎?…還是,他們的死也是你安排好的?”周書維責問道。

“寒山只有一座,禽鳥則有萬千。先生以後還會看更多處決的場面。戰場上,沒有死的的決心,就沒有生的希望。”孟實秋說着,眉間還是透出了些許擔憂,“先生如果不能從容面對,将來的路會很難走。”

周書維終于明白,比起真刀真槍的厮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更加殘酷,是他太輕率了。

之後的數日裏,周書維和孟實秋之間一直籠罩着冷凝的空氣,就連林媽都覺得他倆不對勁兒,還勸孟實秋別跟主人家過不去。

周父的書信不日而至,一并還附上了汪院長的親筆函件。

就在周書維帶着汪的函件和秋山會面的當日,他親眼目睹了租界內囤積糧食的倉庫被炸,周書維明白這是孟實秋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