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晉複升在病房裏幾乎沒辦法休息,趕上第二天有工作要做的時候相當于是通了宵,有熟悉的朋友看到了眼睛發紅的晉複升總會調侃兩句,問他昨天是去哪兒尋了花問了柳,又在哪處紅燈帳底卧了鴛鴦。

晉複升心情好的時候也願意跟着調侃幾句,難得的胡說八道一通騙得一群好友當了真,後來反應過來以後忍不住罵,笑說晉導現在也是個有情趣的人了,不知枕邊是何人教導出來的。

常子旭趁機又出來撺掇:“我看這次也算是有緣份,剛好她生病又剛好你有空,一來二去就複婚了得了,剛好晉然還找回了媽媽,現在小蝌蚪都知道找媽媽了,你還不讓晉然找一找?”

現在常子旭顯然把紅娘這件事情當了職業,晉複升懶得理他,倒是這幾天醫院片場兩頭跑,徹底忘記了晉然那個小家夥,內心生出愧疚之心,忙完了工作就去了幼兒園接晉然。

彼時嚴冬沉正在晉複承的辦公室裏。

嚴冬沉其實沒想直接去人辦公室,兩個人面對面說話略顯尴尬,只是晉複承看起來比晉複升還要忙,查房的時候身後還跟着幾個學生,除了查房以外幾乎也看不着他,實在沒了辦法嚴冬沉這才去了辦公室。

目的簡單明了,嚴冬沉說:“我覺得我病差不多好了,晉醫生幫我辦出院吧。”

晉複承話雖然是拒絕的,但是面上看着溫溫柔柔,倒是讓人生不出一點脾氣來。

嚴冬沉掙紮道:“我每天按時來醫院打針不就可以了?我現在燒都退了,在醫院呆着也是呆着,太浪費醫院資源了。”

晉複承看着嚴冬沉掙紮的樣子就像是被人強迫着抱在懷裏的小動物,忍不住笑:“打了那麽多藥進去要是還發燒就出問題了。”

嚴冬沉大概是沒注意聽人說話,一句話裏漏聽了幾個字,迷迷糊糊地跟着接話:“沒出問題,發燒也出不了問題。”

晉複承看着她笑,也不說話。

嚴冬沉覺得憑借自己的力量應該是掙紮不出醫院了,加上胃還是難受,偶爾一陣涼風還是會讓她難受到皺起眉頭,于是也幹脆放棄了掙紮,起身說了句‘謝謝晉醫生’就準備離開,卻被晉複承一句話叫住了。

晉複承說:“一直也沒問你,房子還合心意嗎?如果有什麽電器壞了可以問我,免得你找不到維修書。”

嚴冬沉轉過去,愣愣地反問:“房子?”

晉複承以為她是病糊塗了,應了句:“是啊,就是你現在住的房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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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應過來的嚴冬沉禮貌地笑:“很合心意的,家裏家電也都沒出問題,到時候如果真的找不到維修書我再來問你,謝謝晉醫生了。”

回到了病房的嚴冬沉從包裏翻出來鑰匙,坐在病床上發呆。

房子其實很好,價格很劃算,主要是交通便利居住安全,格局也打造的很好,是連小家夥都會很喜歡的房子。

只是這個房子是晉家的,晉家本來就對自己這個‘兒媳婦’不甚滿意,認為學藝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花枝招展的,加上圈子裏亂,實在是翻騰不出幾個好姑娘。

這些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晉複升竟然還背着家裏跟這個‘學藝的姑娘’扯了結婚證,讓晉家一家子大跌眼鏡,實在想不到世界上怎麽還會有此‘妖術’,竟然能‘蠱惑’着自家兒子翻天鬧海,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敢欺瞞着家裏。

只不過晉家老兩口應該想不到更滔天的大謊晉複升他也敢說,背着老兩口将兒子都已經養大了。

嚴冬沉把鑰匙放在了小桌子上,想着等晉複升來的時候交給他,現在兩個人已經離婚了,嚴冬沉不想平白無故的遭晉家人的讨厭,不如就把房子歸還給晉家,從此兩不相欠,見面皆是路人罷了。

“囡囡做什麽呢。”隔壁床的老人家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嚴冬沉。

嚴冬沉起身坐到老人的床上,答:“沒什麽,就是之前借了別人家的房子,現在想還給人家。”

“啊,那是得還啊。”脫離了危險期的老人家看起來健朗許多,但上了年紀難免反應力不夠快記憶力不夠好,握着嚴冬沉手拍了拍,很是認真地問她,“要還什麽呀?”

嚴冬沉耐心地說:“還房子,我借了別人家的房子,現在想還給人家。”

“呀,這麽重要的東西都肯借給你,那得是很好的朋友吧。”

嚴冬沉苦笑:“也,也不算是很好的朋友,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也能借你那麽貴重的東西啊,得是喜歡你的嘞,可被讓那混小子知道,到時候他又得吃醋,躲在牆角裏哭呢。”

老人家有輕微的記憶混亂的情況,醫學上稱阿爾茲海默症。他時不時地會把嚴冬沉認成他兒媳婦,說話間神情語氣分明是對兒媳婦的叮囑和寵愛,當然也是少不了偶爾的絮叨。

嚴冬沉從來不計較這些,一旦老人家記錯了也就順着他的話說,裝裝兒媳婦不會掉一塊肉,可真是迫着那麽大年紀的人看清事實倒是殘酷到讓人無從開口。

老人家說:“你知道那混小子前些日子朝我借錢的事兒不?他知道你看上了一枚戒指,咱家狀況也不好,當年你們大婚也沒你置辦點兒囡囡你喜歡的東西,讓你受委屈了啊。”

嚴冬沉鼻子有些酸,想到老人在自己剛做完手術還沒幾天就開始惦記孩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張口想編謊的時候老人又說:“我不是不給啊,我是真沒錢了,前些天是住在你朱伯伯家的,我沒事兒給他打掃打掃衛生,飯也就一起吃了,他不嫌咱家,人很好的。”

嚴冬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開心點,哄着老人家:“那戒指我也不是特別喜歡,當時一時興起就跟他說了兩句,真沒想到他回去朝您要錢去了,回去我一定說他,讓他給您道歉。”

老人家擺手:“道什麽歉呀,都是我不好,沒攢下太多錢給你們,這心裏愧的很呢。”

嚴冬沉怕再說下去惹老人家難過,于是轉了話頭問:“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看外面天氣也好,我們一起出去溜溜彎?”

老爺子雖然記性不好,身體也瘦弱,可偏偏就喜歡遛彎,尤其是喜歡到重症病房那兒坐着,覺得那兒人少又清淨,主要是太陽還足,曬一下太陽仿佛就能補到鈣。

一聽說要出去遛彎,老人家眼睛亮了起來,跟個孩子一樣笑:“行呀行呀,我就喜歡出去遛彎呀,還是囡囡知道孝順我诶。”

老人家身體恢複的慢,加上各項指标不達标,于是出去都得坐在輪椅上被推着走,嚴冬沉去護士站那兒借來了車,一推進門就看到了晉複升。

晉複升拎着的東西還沒放下就跟老人家打招呼,嚴冬沉本想跟他商量把自己辦出院的事情也就被迫中止。

老人很喜歡晉複升,沒來由的喜歡,比喜歡晉複承還喜歡,腦子清醒的時候會拉着他說‘小夥子看着高高帥帥的,長得真好,你爹真有福氣’,腦子不清醒的時候就會把晉複升當成他的兒子,一口一個‘混小子’的叫着,倒也是父愛滿滿的樣子。

一開始晉複升還解釋幾句,後來發現老人不管聽了多少遍解釋,該混淆的時候還一樣混淆,最後也就直接放棄了,就像嚴冬沉勸他的一樣,被上了年紀的老人喊上幾句兒子又能怎麽樣呢。

老人說:“你怎麽還買草莓啊,不是應季水果別吃啊,對身體不好的。”

“看着挺新鮮的,下次買應季的。”晉複升這樣答。

嚴冬沉站在門口看,只覺得一副父慈子孝的場景,心想自己沒跟晉複升在一起的時候,他跟自己的父親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在門口怎麽不進來?”晉複升放東西的時候回頭看到門口的嚴冬沉,伸手招她來,“過來吃草莓。”

“我們打算出去轉轉。”

“那我也一起去。”

嚴冬沉:……

其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要碰上自己帶着孫老人家出去遛彎時他就跟着去,老人自然是高興的,‘兒子’‘兒媳婦’都在一旁孝敬着,沒什麽煩惱也沒有什麽瑣事,除了地方不太好其他都挺好。

推着他在醫院那條道上走的時候老人還不忘問:“囡囡,什麽時候我們能回家去?”

晉複升幫着答:“也快了,再觀察觀察,畢竟這次病的有些嚴重。”

“你們可別聽醫生胡說啊,我其實一點事兒都沒有,現在的醫院啊,都坑人,想多賺錢呢!”

嚴冬沉笑,這話要是被晉複承聽到,不知道心裏又得多添幾聲無奈的嘆息。

晉複升在外總是願意展現自己紳士的一面,就連在醫院也是一樣,但凡他在的時候,推着輪椅走的人永遠是他。

嚴冬沉也不搶活兒幹,落個清閑自在,跟着晉複升的身旁走,聽着輪椅上的老爺子絮絮叨叨地說着過去的事情。

說着說着就停住了聲,老人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兀自下了輪椅,慌慌張張地問嚴冬沉:“我孫子呢?我孫子是不是被你們賣了?家裏再窮也不能賣孩子啊!”

嚴冬沉被老人使勁兒抓着,只覺得胳膊酸痛,一時也想不出辦法拆解,一旁的晉複升趕忙規勸:“沒賣沒賣,在晉醫生辦公室呢,我今天帶了他來看您,剛好晉醫生看見了,瞧見我們的孩子可愛就帶他去了辦公室,說要給他糖吃。”

“現在人販子特別多,那個晉醫生是不是人販子啊?我們得找找去,找找去……”說着就往醫院大樓那兒走,迷迷糊糊的樣子像是誰說的話都聽不進去。

終還是遂了老人的心願把晉然從晉複承的辦公室帶了出去。

老人家顯然是喜歡慘了晉然,拉拉着小家夥的手又摸摸小家夥的頭。

嚴冬沉有些擔憂地問晉複升:“不會給孩子造成什麽陰影吧?”

“提前跟晉然說過了,沒事兒。”

嚴冬沉有些詫異,側頭看他,有點不敢相信:“你怎麽提前就跟孩子說這些?”

晉複升倒是覺得沒什麽,語氣中甚至還帶着幾分小得意:“哥原來跟我說過老爺子的情況,說老爺子家裏有個兒子,兒媳婦驕縱的很,過不起苦日子,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注意一點,耍起小性子就說要賣孩子,三天兩頭的就把老人氣到犯病,我本來是想等着老人家情況穩定些的時候讓晉然陪一陪,雖說是個謊,也算是圓了老人的心願,只是沒料到趕巧這老人今天想見孩子。”

嚴冬沉有些感慨,問他:“你說,他們心裏不會不安嗎?”

晉複升側頭看着眉頭皺起的嚴冬沉,一陣風吹亂了額頭的碎發,他有心想幫她整理一下頭發,可理智壓制住了一閃而過的感性,他将目光從嚴冬沉的臉上轉移開來,說:“有什麽愧疚不愧疚的,這世界上許多事情不都是事後才曉得後悔,才心懷愧疚的嗎。”

人一路走來必有遺憾,必生愧疚,如若沒有,那大概是上輩子積了不少福,今生才能有這樣好的運氣,生在最好的日子裏,生命裏的每一步都走的堅定不移且正确無比,以至于多年後再次回首依然認為人生軌跡毫無偏離,過往至今的自己仍然棱角鋒利。

嚴冬沉覺得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她覺得這二十多年裏走過許多錯路,不該和晉複升戀愛,不該聽他的蠱惑生下孩子,不該……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不該那麽任性地同父母徹底斷絕了關系。

是那一瞬間呢?

大概是在聽到某首有關親情的歌曲,忽然鼻頭一酸的時候。

大概是在臨近過年的時候,阿霖總會在網上瘋狂地購買大陸各地方的特産好帶回家當年貨。

大概是晉複升跟晉複承兩兄弟心意相通,笑着互相調侃的時候。

大概是在剛剛,病房裏的老人家拉着自己的手,一口一口叫着‘囡囡’的時候。

有些難以啓齒,當然也不願意輕易承認,甚至一想起來都覺得尴尬無比讓人羞紅臉的事情,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小孩子認錯容易,因為年紀允許他們不停地犯錯,大人也會幫助他們改正錯誤,可對于成年人來說認錯這件事情委實難堪,像是變相地承認自己幼稚愚蠢一般,認錯總像是弱者無力的自救,可實際上從來沒人在意那個人是否真的意識到了錯誤,是否真的心态平和,他們想看的僅僅是認錯那一瞬間,高貴的頭顱低下的那一刻,仿佛尊嚴落了一地,相對應的,觀看者的身份由此提升。

都是虛榮心作祟。

“在想伯父和伯母嗎?”

嚴冬沉思緒被打亂,那雙帶着愁緒甚至苦澀的眼眸還未來得及轉換別的情緒便擡起來望着他。

男人那雙黑色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的臉,有些消瘦,有些單薄。

嚴冬沉低低地嗯了一聲,仿佛再多說一句話就會有了哭腔。

晉複升不再看她,繼續跟着小家夥推着老人家的步伐走,嘴上說:“他們最近過的還不錯,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偶爾有些煩惱的事情也是正常的。”

嚴冬沉知道晉複升喜歡管閑事,尤其是自己家的閑事他就更喜歡管了,懶得追其根本,随口問道:“你跟他們還在聯系?”

父親和母親都已經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甚至都有了孩子,一切都已成了定局還有什麽好聯系的呢。

“有聯系,但是也不多,知道你不喜歡。”

嚴冬沉睨了他一眼,嘲了一句:“是不喜歡,但你不還是聯系了?”

嚴冬沉其實還想說的更露骨一點,如果不是他私下跟自己的父母聯系又怎麽會鬧出後面一樁樁一件件的麻煩事,難道他就沒存了一點炒作的心?

說到底不過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鳥尚且可為食亡,更何況人類這種心思複雜擅于詭辯的生物。

只不過時過境遷,當年仇恨是因為兩個人還是愛人,枕邊尚有溫存,如今兩人已經分道揚镳,那些個愛啊恨呀的,有時候也會顯得并不是那麽至關重要。

“當時沒想那麽多,知道伯父伯母離異的事情還是在你家幫你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離婚證,後來的那次約見也是伯母安排的,她囑咐我讓我別告訴你,怕你知道了心裏難受。”

“那記者又怎麽……”

“嚴冬沉,你既然不信我又何苦問。”

嚴冬沉住了口,有些後悔剛剛多說出來的那麽一句話,幹脆悶頭往前走,走的時候餘光沒有看見之前身旁的人跟來,一時鬼迷心竅地回了頭,聽見晉複升說:“我從來沒想過利用這件事情炒作。”

嚴冬沉站在那裏看着他,很快就轉過身去,沒有任何回應。

檢測孩子DNA的事情他無從狡辯,他同許媛芽之間的感情也無法交代,就連他為什麽會選擇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公開戀愛消息他都解釋不清。

離婚不僅僅是因為信任的壁壘被打破,還有無從言說的心累。

走在前面的小晉然應了老人家的請求,開始唱起了學校教的兒歌,一邊唱還一邊拍手,快樂的像只嗡嗡飛的小蜜蜂,老人家大概許多年都沒有過像今日這樣的幸福時刻,‘兒子’‘兒媳婦’‘孫子’都陪伴在左右,恰逢秋意正濃,秋風掃過枝上幹枯的落葉,伴着沙沙聲吹起腳下的一片金黃。

“我以後可以常帶晉然去看看老人家嗎?”

晉複升答複的很快,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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