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我總算正式開始我的大學時光。課很多亦很煩,我并不是熱衷此道的人,法學院,天曉得。當初父親問我要選哪一科,我說随便。天知道他怎樣把我弄進這裏,想來怕是因為朋友告訴他這是本校最好學科。

只是既來之則安之,也好。反正我也不求一等榮譽畢業。能不能修夠學分,到頭來都是被送往別處,歸根結蒂,這裏我呆不久。倦鳥知返,我回來,多半也是想忘卻昨是今非。

父親不會怪我,當年的事,他不是沒責任的。

所以我在課程上才如此拖沓慵懶。我早已無望。我的路,四年前就已經一塌糊塗地亂了,我想做什麽該做什麽,如今我統統搞不清楚。我已經殘廢了一半,別讓我再站起來,我找不到自己的腳,真的。

自憐如此,堪被鄙視到底。

可是,就容我這麽日複一日地過下去吧。反正無傷大雅,與人無礙。記得去年這時辰還在東京。前年在中央公園,頭發編兩根辮子,穿SO-SO店裏新上架那件紅鬥篷,在褐黃的落葉底下亂跳。有個英國人對我按了快門,說寶貝不要停,好——再來一個——感覺自己一剎那老了,連這樣的開心都是難得的,年輕女孩子的快樂是要不被人看分明的,因為理所當然,可是連素昧平生的人都看出我一點點的快樂有多難得,這算什麽呢?

想着想着眼淚已經冰涼地滾在臉頰上了。

我真的老了。十九歲。不上不下,年紀,或者生命都是。忘不了昨日,永遠不能開步走,明天,明天永遠是今天的昨天。我只有眼前,可是眼前也在飛也似地過。

也不必想了。

那日回到寝室,發現有人送了花來,一大束的花,紅豔得教人心顫,遠看以為是玫瑰,近看就知道不過是月季充的,是常有這種事的。店主欺負年輕孩子五谷不分,落的上當。

花上有卡片,是給闵白的。沒有署名。

冼碧問她,“如何?”

闵白一言不發,徑自做自己的事。

嬰紅笑,“還不快放下,白不中意,這東西就上不了臺面。”

年輕女孩子薄情起來,比男孩子是甚得多的。

可憐的送花人。也不知道他面長面短,姓甚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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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有人送花來,仍是給闵白,這一次換了正牌玫瑰,仍舊慘遭淘汰。闵白連瞧都懶得瞧一眼。

連送了三天之後,晚上有人打電話來,指名找闵白說話。她理都不理,“我不在。”我只好對着話筒,“她說她不在。”

對方沉默半晌,似要哭出來。這時嬰紅忽然抛下她的傳播學跳過來,搶過話筒,“有誠意沒有?”

對方如抓住救命稻草,“有有有,當然有。”

嬰紅看表,“三分鐘之後在我們樓下等。”她摔了電話。

我瞪着她,“你玩他?”

“悶。”她坦白。

“如果他真的來了……”

“他能來,就一樣能回去。”

我點點頭。闵白坐在自己床上懶懶地看高等數學,事不關己的模樣。

不一會兒我們的電話又響,嬰紅不理,我自然不會趟這渾水,索性一把拔了插頭。

走到陽臺上,遙遙看見樓下石子路上有個男孩來來回回地踱步,天涼,他有些微瑟縮,看上去蠻可憐。

我嘆了口氣,“紅,下去收拾一下。”

她搖頭,“一小時後再說。”

不到半小時,那男孩已自動消失。嬰紅料中地大笑。

冼碧悠然道:“這人骨頭也恁地輕,一句話就耍得他來。”

“更可怕是不要一句話就賺得他走。”嬰紅冷冰冰地說,“這種人見得多了。對付無聊的人,怎能不用無聊辦法。”

“不過想想他們也蠻可憐的。”我笑,“不來算沒誠意,來了又沒骨氣。”

嬰紅冷笑:“可憐的是他們的媽,辛辛苦苦養了兒子,到頭來乖乖地站在別人家門前看家護院。”

“是你要他來。”

“我要他來,也得他肯來。否則有什麽用?”

我忙恭維她一句,“你發的話,有誰能夠不來?”

“有啊。”嬰紅長長一嘆,“要他來,想他來,請他來,等他來,他都不會來……總是不來。”

她眼角眉尖露一絲澀澀的倦意。

我不再說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我沒必要探聽。好奇心殺死貓,知道太多永遠不是好事。

我最喜歡學校的圖書館,偌大的書庫極其古老,收藏許多不知年舊書。安然神通廣大,我不說,她已為我弄到一張特許閱覽證。這只有文學專業碩士以上學位才到得了手的寶貝,她怎麽得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不過最好的是,逃課之時我有了絕佳去處。書庫裏一排排高大書架如迷霧森林,陳舊柚木地板十分精貴,暗黃光澤細致,一小格一小格拼出人字花紋,連着只及膝高的窗臺,又大又寬敞,正好整個人坐上去偎在陽光裏發呆。

于是我遵守無賴學生守則“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不逃白不逃,有書看呢。

書實在是好東西。食物,藥劑,游戲,美夢,都是它。

我喜歡書庫裏那股積年塵煙的味道,是陳舊紙張漸漸化去混着多年塵灰,拌成一種奇異的濃香,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太多人讨厭這種情境但我喜歡,古老,安寧,不受傷害的氛圍,孤寂而端凝,像我夢想的簡單人生。我無心躲藏自己,但只是不想被自己找到。

媽一眼就看穿我心思,她說:“如你不想,誰也找不到你。”為她一句話,我回來。只是不想她太失望,我才回來。媽這麽多年都再剛強不過,只是我不曾為她争半點志氣。

靳夕常打電話來,他要了我的手機號碼,有時上着課便偷偷發短信過來,一個傻兮兮笑臉,或者,一句話,“猜我在做什麽?”不回他他便自說自話,“在想你,當然。”

這就是我的大學生活嗎,我自問。這就是我如今應該得到的嗎?靳夕,他就是我此時此刻心底真實的填補嗎?其實我根本就不曉得如今的自己該要什麽。我,也不過是按照別人眼裏的“應該”來走着是了。

但無論如何,有總比沒有好。

我遇到了怪事。

我在書庫裏常常忘了時間。藉安然的面子,我居然可以在值班老師下班之後留在裏面看書。所以常有樂不思蜀之舉。

那一日我又忘了神,不知不覺擡頭,天色已經暗了。手裏的書也只剩最後幾頁,懶得走那幾步路到門口去開燈,索性湊在窗前,借那幾分幾點的日影餘輝把它看完。

“你那眼睛還要不要了?”

我手裏的書啪一聲摔到地上,整個人都怔住。怎麽回事?我明明聽見有人講話,聲音清晰如在耳邊。

不可能。書庫裏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門反鎖着,除了值班老師沒人還有鑰匙,且那聲音、那聲音低沉清朗卻微含急躁,像……他!

我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靜。四下裏全是徹骨的靜谧,靜得仿佛空氣都凝凍成地老天荒。我張了張嘴,輕輕吸一口氣,聲音卻出奇的幹澀。一道道書架從來沒有過的高大逼人,似乎在緩慢地移動,暗地裏鬼影幢幢。落日血似的紅光一絲兩絲地投進來……

我一步步地貼住牆移動,慢慢地,管不了地上狼藉的書本。耳邊仿佛聽見紙頁被踢動的嘩啦聲響,只一聲,随後便死寂如舊。

我握緊手指,慢慢地蹭到門口,然後回身開了門拼命跑開。走廊這麽長這麽暗,仿佛沒有盡頭。我一顆心随時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冷意從頭到腳蔓延,卻覺出自己的血灼燙,一個身子忽冷忽熱。

我跑的益發快,迎面撞到一個人,我的神經已經承受到極限,頓時尖叫起來。

“蘇艾晚!”

……熟悉的柑橘香。

他緊緊抓住我用力搖晃。我頭暈目眩地前後搖擺了半晌才定下神來。

“……靳夕?”

“是我,你怎麽了?”

想起剛才書庫裏的聲音,我再次臉色慘白發起抖來。

他拉住我下樓,二話不說讓我坐在大廳裏,然後在自動售貨機端了杯熱咖啡回來。

“來,先湊合着喝吧。”

我接過滾熱紙杯,立刻貪婪地大喝幾口,對機器裏的東西我從來不抱希望,可是有些時候這東西真的能救半條賤命。

熱飲進肚驅散寒意,我這才把剛才的事慢慢對他講了。

靳夕一臉的不置信,別說他不信,別人說給我我也不會信,只是親臨現場的是自己,那感覺又是一樣。

“不許笑我神經過敏。”我警告他。

“我沒有。”他立刻否認。

靳夕送我回去,我驚魂初定,一身冷汗,他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外套披過來。

“誰做你女友可真是福氣。”我誠心說。

他臉色大變,然後翻書般變回原樣,笑道:“你願不願意攬下這福氣?”

我低頭不語。剛剛被吓得個半死,我沒力氣再想這種問題。

“嗯?”他催促我。

我慢慢地走,身上仍陣陣發冷。夜風拂動我的長發,微寒,這才想起大驚之下帽子被落在書庫裏。天可憐我,打死我都不敢再回去取。

“不回答就是默許。”靳夕笑。

我擡了擡頭看他,他……我還是不能自尋煩惱。

“你為什麽找上了我?”我低低地問他,“這麽多的人,你為什麽單單挑中了我。”

“老天,只因我……”他面孔漲紅。

我促狹地看他,“說下去可好?”

他嘆一口氣,“怎麽會這樣。”嘆的那麽真摯,我真的開始同情他,幾乎就要心軟。

“走吧。”我說:“天黑了,我已經足夠害怕。”

回到寝室樓前,我說:“再見。”

他揚起一道眉,“幾時再見?”

我會上他這個圈套?微笑答,“明天上課再見。”

他鄭重地盯了我一眼,然後目送我上樓,自己再離開。不錯,很有風度。

我沒跟室友們提起書庫裏的事,我甚至不打算告訴安然,但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去那裏。我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在那裏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在生氣,因為我不厭其煩地偷懶并摧殘自己的眼睛——它們已經足夠近視。

幻覺作怪。每個人都會這樣說。我不想讓自己聽煩聽倦,最好辦法是徹底隐瞞。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我連做夢也沒有就聽到了他的聲音,這代表什麽?我走火入魔了嗎?

第二日上法理學,我早早帶着IPOD在後排找到一個位子,預備舒舒服服地偷懶。這時有人在我身邊放下背袋,我沒擡頭,直到一邊耳機被扯下來,一個人大剌剌坐過來同我一起聽。

靳夕,陰魂不散。

我詛咒地看一眼他,他戴着我一只耳機,倒是聽得聚精會神,然後突然問出一句,“這哪個朝代的歌?鹹豐年?”

我擡起頭,“《Flee The City》,又不是老歌。”

“有三年了吧?”

“四年。”我承認。

他怪叫,“四年還不算老?”

我怔住。

四年……已經是很久的一段時間了嗎?我竟不曉得。也許也是因為我不願曉得。潛意識裏,那四年與我無幹,只是光陰似水,轉眼我已十九歲,這是父親的金錢或者權勢都控制不了的現實。

我已經……老了嗎。

那麽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蒼老。我不怕你,不怕。你不明白嗎,我自言自語。我一意孤行,我一相情願,我一無所知。我在書庫裏聽到的聲音,難道不是我一直以來想聽到的你的聲音。

我。我仍然在念着你。我承認。

靳夕放下耳機看我,“在想什麽?”

我勉強一笑,“沒什麽。”

“那就是有什麽。”他聰明地凝視我,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蘇,你是這麽脆弱的人,為什麽要壓抑着自己來承擔所有事。”

我一顆心重重地被他一擊。

我回答不了他,教我如何對他解釋。我把音量調大。

他的手放到我手指上,溫柔地停了一霎,然後悄然把機子關掉,慢慢地把耳機從我頭上解下來,又輕輕地替我捋順了頭發。

我只能說我是感動了,一時想不了那麽多。我說:“你找錯了,你不該找上我。我已經沒資格玩這樣的游戲,做不了你的對手。”

他說:“但是我想找的只是你。”

“你不該這樣想。”

他把厚厚的法理學教材推過來,“哪一本書上都沒有規定我該怎樣想。”他無所顧忌地注視我的眼睛,“你真的對我沒有感覺?至少是和我一樣的感覺。”

我模模糊糊地微微一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經如是問過一個人,“你有多喜歡我?至少要和我一樣。”

他的回答是:“你的天平不準,事實上只多不少。”

我苦澀地笑,笑了很久。都沒發覺靳夕看着我的表情很悲哀。他抓牢我的手,“你真的不喜歡我?”

我不說話。我不知道。

“老天在害我。”他頹喪地說,“你真是我的克星。怎麽會這樣。”

我很不忍心,說:“更好的有太多,我不适合你,真的。”

“你有什麽問題?”他突然問。

我一驚,別過頭。

他看牢我,“女孩子不外乎三種理由,是第三種吧?”

我不響。

“其實有什麽,你心事太重。過去是過去,根本就可以一筆勾銷。你放心。就算你額頭上有傷痕,自己不在乎,又有誰會比你更在乎。至少我就不在乎。”

我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摸頭上的帽子。

“那天你在訓練場上暈倒,我就看到了。”他說:“還有那次你把帽子落在書庫裏。”

我怔怔地縮起身子,兩手支在桌上抱住頭,習慣的動作,像鴕鳥。

他拉起我,“不要上了,反正也聽不下去,出去走走。”

我順從地跟他從教室後門出去。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沒有拒絕。有人轉過頭來看我們,一臉的不置信。我們沒有在意。事實上我連自己在做什麽都沒有在意。

我們走到樓下的樹林裏,人工的小橋流水,石子路邊有日式石頭燈籠,我喜歡那個燈籠。

我們沉默了半晌,之後我開口說:“我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人。”

“看得出。”他說:“那麽你為什麽會跟着我走。”

“也許因為你。”我坦白,“我不知道,你讓我不能拒絕。”

“看,所以說我對你而言也是特別的。”他突然間眉飛色舞,“你并不讨厭我。”

何必如此苦苦追究,那并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是的,我不讨厭你。但那又怎麽樣呢。”

“那即是我有希望。”他轉身又轉身,終于面對我,“艾晚,你不必怕我。我對你的過去毫無興趣。”

即是說,現在和将來他才有興趣。

天曉得。如此下去,我真的會被他感動。

我問安然,“半年六個月,要怎麽收場。”

安然笑道:“順其自然,若是自己開心,也未必要急流勇退。”

我點點頭。

“靳夕是好孩子。”她說:“我不會害你。”

我垂下頭,不自覺又看到她腳踝上的紋身。她穿白色中式麻衫,褪色牛仔褲,卻光腳踏一雙黑緞鞋,鞋面上繡的花紋是雲朵和白色蝙蝠。

“流雲百福。喜歡的話,改天送你一雙。”她微笑地說,毫不避忌。

“痛不痛?”

安然目光清澈,似乎将我一覽無餘,“痛過了就不會再痛。”

她站起身拿起藏青薄呢大衣,長到腳踝,剛剛露出一雙繡花鞋,雪白的腳,黑色緞鞋,詭異又奪目,極盡無聲誘惑。

我怔怔地看着她,安然,你能把我帶到哪裏去呢?

“我們去一個地方。”她微笑,“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你知道昭陵?”她問我。我點頭。

這是她故事的開頭。我們在一家名叫MERCURY的酒吧裏,她喝塔其拉日出,我喝春逝。

“我的高中就是在昭陵讀的。”

我知道昭陵,那所中日合辦的私立貴校,名門子弟集中營,裏面的人一個個都宛如傳奇。

安然,來自昭陵的她。

“我是名正言順考進的昭陵,在那裏遇見了她。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被她吸引。其實,根本沒有人能不被她吸引。

她的英文名字是Echo。她是昭陵高中部新的,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學生會長。那年她還不滿十三歲。”

我保持緘默。

安然,她的故事。

很老套的故事。她笑。我的故事。

少年時家境優裕,父母卻長期不和。形同富有孤兒的生活,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孤單性情,隐藏的傲慢與流離态度,始終難以對人報之真心。慢慢地開始鐘意灰色,中庸的色彩,藏匿着心頭一切的自怨與自憐。見慣了父母的彼此厭惡又糾纏不清,于是對男女情事敬而遠之。看在旁人眼裏,有同九天仙子不惹凡塵,而個中冷暖,只有自家心事才知。

直到她遇見了她。

那個細小脆弱的混血孩子,她有一雙奇異的眼眸,墨、青、碧三色糾纏互融如暗色霓虹。

見到她時,她身邊已有男友。一個久慕她的聲名,遙遙注視經年,終于如約而來的男孩,出色,而且鐘情。然而那并不妨礙她的自由。

“她并不屬意于他。”安然輕輕地說:“從始至終,Echo所真正眷戀過的,恐怕也只有一個何夕而已。”

何夕,昭陵學生會上一任的傳奇。那個在她尚不滿十一歲的時候便與她相見的男子,他大她九歲。是他,發現了她,培植了她,警醒了她,完美了她,也迷惑了她。

“兩個月。他們的時間只有兩個月。從相見到別離。事先,他遠遠注視了她兩年,終于在離別之前,決定正視自己的感情。雖然她從來都一無所覺。

但自從相見的那一刻起,何夕就注定是她的咒縛。怪不得人,這就是命裏注定。”

兩個月。他給她信任,教她堅強地遺忘往事的不堪回首。

那個女孩子,她本是英倫世家嫡系子裔,首席繼承人。稚齒無知,順理成章地成為刀光劍影中的犧牲品。年少時父母雙雙離她而去的記憶,是她十一歲之前難以磨滅的夢魇,直到她遇見了何夕。

他教導她,人生在世,并非所有一切都必須通透分明地看在眼中;他告訴她,學會遺忘是多麽殘忍和重要的一種藝術;他扶植她,要她堂堂正正地坐上他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學生會長,昭陵年輕的優雅君王。

一切完成之後,他離開她,遠走,留下她自己在原處用思念和夢想澆灌自己,慢慢地成長。而他在耐心等待她成長。

她執掌昭陵三年,留下多少傳奇。

“她對我說過一句話,就是那句話,那句魔咒,一瞬間征服了我難以自拔。

在我努力地隐藏自己的時候,她對我說:随便你怎麽僞裝,其實你并不比任何人不幸和堅強。

就是那一句話,剎那間教我徹底心碎和醒悟。就是那一刻,我發覺自己已經難以離開她。

那麽就只能選擇跟從她。”

她淺淺啜一口酒。

“是的。跟從,和等待。而她永遠都不會回來,我知道,我也明白。”

安然垂下眼,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有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發。安然,這個在深夜中沉溺了自己的美女,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安慰她。這一株清豔的珊瑚,死亡和美麗,無論多少年依舊無聲無息地在水波浮蕩中搖曳動人光彩,豔麗而沉寂。過往光陰都已死去不知年,為何唯有她仍然心存那一份凄麗情懷。這分明是庸人自擾,像她這麽通透的一個人……又怎樣呢?宿命纏綿,總有人是另一個人命裏成劫。

安然又喝了一口酒,然後把杯子貼在臉上,跟着音響裏的男人沙沙地唱,“我只有向前走,收集所有美麗所有哀愁。”

“我們都只有向前走,小愛。”她突然輕聲叫我。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她笑,“放心,我們都還年輕。”

我苦笑。

“何必如此?”安然看着我,“喜歡一個人,無論到什麽程度,能為他傷成如此,總算是不易。時光已錯落,事已至此,就根本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

我看着安然,她為了那個名叫回聲的女孩,又傷成怎樣?我想我根本沒有機會知道。一切都是自找的,庸人自擾,可是天知道,我也曾經快樂過,曾經一度,我是那樣的快樂。

曾經一度,我是那樣的眷戀着他。

“她十五歲那年,一切都物是人非。

她的母親突然病逝。而何夕,她始終放不下的安慰和悲哀,竟也突然在一場事故中意外身亡。”

我倒吸一口涼氣。

“Echo終于徹底崩潰。”安然平靜地說,仿佛事不關己,“她終于是離開昭陵,回了英國。抛下一切過往前塵。

我還記得她臨走時的樣子。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已不在話下,無需挂念。這世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去了。這個世界居然真的什麽都沒給她留下。

我明白她的心情。”安然用手撐着頭,緩緩地說,“我也明白她或者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不語。

安然站起身,“我們回去。不然你室友會擔心。”

我乖乖跟着她走。

暮色四阖。涼風從秋意盎然的街頭掠過。夕陽遙遠,從南回歸線那一邊折射來的溫暖,緩緩地,包容一切都市的喧嚣。

整個城市變成鑲在鏡框裏的秋日圖畫,空氣中彌漫陳酒一樣濃酽的金黃色,安詳而靜默。

安然的雙手始終插在自己的衣袋裏,潇灑地揚着頭。蒼白無瑕臉孔,俊挑矜持身姿。她無疑是美麗的女子。

我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那一年,在倫敦。”她忽然說。

“我也是這樣走着。

那是她的都市。有她呼吸着的空氣和行走過的街巷。或許淋濕過她的雨。從她五歲開始就一直觀看的灰紫色天空,碧綠草地。似乎沒有晴天的記憶。那裏有她的家族。她的過往。還有她的當時。

我在倫敦呆了一個星期。整天在酒店裏看書,日落後去街上逛。

為什麽?難道我還期望可以碰到她?未免太像電影情節。不,我沒那個奢望。我也不一定想再見到她。即使再見,我又可以對她說些什麽。

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繼續迷戀她如今的樣子。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我只是想來到她在的城市,呼吸她正在呼吸的空氣,觀看同樣漂浮在她頭頂的那一片天空。

這樣就已足夠。

那天傍晚我在不知名的街區亂逛,拐進一條小巷子,有人跟上我,于是索性随便進了路邊一家店。進去之後才知道是家紋身鋪子。店主是個馬來人,很好,叫夥計趕走了跟我的人。然後同我聊了片刻。

那時候我注意到牆上的繡幕,繡的就是這樣一種鳥。

我問他這是什麽。主人淡淡地答,是殺生鳥,你們中國人叫做,枭。

下一秒鐘我對他說,替我紋這個。”

安然款款地笑起來,看着不明所以的我。

“我是個很笨的人。”她說。

“她的姓氏,是蕭。”

我注視她,“而腳踝恐怕是最痛最敏感的地方。”

“不知道,我只紋過一次。”安然笑,“就是這麽回事。一切不過就是這麽回事。”

多說無益。她的傷口已經刻在了身上。奪目而張揚。一如我額頭上不可以輕易磨平的傷痕。不知道愛而要繼續地愛。安然是這樣的人。

可是我無法知道自己是或者不是。

回到宿舍樓下,突然見到闵白慘白的臉。她正同一個男子在臺階上撕扯糾纏,姿勢激動得像只小獸。

我沖上去。站到他們之間,闵白一頭撲在我身上,氣喘籲籲,頭發淩亂的樣子,眼睛裏是一種凄厲的紫色光彩。

安然迅速擋開那個男子。我從她身後看過去,那是個清瘦高挑的男人。漂亮的頭發及肩,輪廓細致,臉色蒼白,眼睛明亮,有幾分隐晦憂悒的味道,像深海潛行的夜光魚類。

他同樣急促喘息着,凝視我身邊的闵白,向她伸出一只手。

“跟我回去。”他說。

闵白死死地盯着他,忽然推開了我,踉踉跄跄地奔回樓裏。他要追上去,卻被安然攔住。

他一臉絕望地瞪着安然。

“本校學生會副主席,安然。”安然輕輕地說:“這位先生,借一步說話可好?”

她示意我回去看闵白。

我跑回寝室,闵白整個人癱在床上,嘴唇發青,仿佛瞬間被抽幹了血氣。

嬰紅一張小臉繃的緊緊的,見我進來,随即道:“人全了,關上門。有事要談。”

冼碧倒一杯熱可可給闵白,扶着她喝下去,略見好些。

嬰紅把自己的一件大號粗線毛衣裹在闵白身上。

“早晚會鬧到這一天的。”冼碧輕輕地說:“白,你不如去見他。”

我和嬰紅怔住,“你們從前認識?”

冼碧抿了抿嘴唇,“家裏是世交。如此而已。”

嬰紅氣得臉白,我忙拉住她,示意她按捺。

人家不願說的事,蘇艾晚不會強求。何必呢,我不是也有十分的秘密,不可告人。将心比心,我了解該怎麽做。

而闵白卻勉強地對嬰紅微笑,“紅,還有蘇,抱歉我和碧瞞了你們。”

我不語。

“方才那是我哥哥,闵丹青。他要我回去見我父親。”

冼碧看着她,似乎要說什麽又忍住。

“我不會回去。”她說。

“那麽就不要回去。”嬰紅繃緊的臉瞬間放松,“你哥哥何必強人所難。”

闵白不語,突然之間淚如泉湧。她慢慢提起褲腳,我們看到她的義肢。她輕聲道:“若不是因為他,我不至于如此。”

我們全神貫注地聽着闵白的故事。

闵白的遭遇一如這個蒼白的時代。這個時代,太多人活成了傳奇或者悲劇,而闵白……或者還有我,很幸運地中獎成為後者的主角。

闵白的雙親在她年幼時就已離異,闵白随她母親,而大她五歲的哥哥闵丹青則歸了父親,一雙兄妹從此分離。

六歲那年,闵白随母親遠游避暑,與她父親在同一座城市巧遇。

當時只十一歲的闵丹青偷偷跑去母親下榻的酒店,帶出了妹妹,想領她到父親那裏。

“當時還是小孩子。我只知道媽媽禁止我同哥哥和爸爸再保持聯系。”闵白凄涼微笑。

“媽媽對爸爸實在是很怨很難原諒。若不是如此,她也不至于反對爸爸來探望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報複他的一種方式。可是當時我不過六歲,哪懂得這些。

那一天,天空出奇明麗,真正是清澈如水。我同丹青兩個人走路到爸爸的地方。他們在郊外租了別墅,乘公車到站之後還要走一段路。

丹青開始只說是帶我去玩,直至到了站他才告訴我是去見爸爸。我十分害怕,害怕媽媽知道後會生氣,于是哭鬧堅持要他送我回去。小孩子撒賴,懂得什麽。一味同他胡纏,終于把他惹惱,索性丢下我一個人不理,徑自回去。我在他身後邊哭邊追。”

闵白的聲音突然顫抖,仿佛又回到多年之前那個明媚夏日,那個刻骨銘心時刻。

“我追上他,丹青不肯帶我回去。我急起來便咬他抓打他。他一氣之下說,我要是再不聽話,就把我放在路上教車子碾扁。我哪聽他那一套。小孩子耍賴起來不顧一切,硬是要他送回去,死活不肯同他去看爸爸。

丹青惱起來,把我推到一邊自己回去。我跑過公路去追他纏住他,他一氣之下把我推跌。”

嬰紅一張俏臉繃緊,臉色寒白。

“這時一輛車駛過來,我們兩個在路中央糾纏,司機根本來不及避開。”

“就是這個樣子。”闵白結束,“我頗算命大,只是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我不語,想起自己額頭的傷痕。當日,呵,當日若是楊哥的車速再快幾分,我也就不是今時的蘇艾晚,投胎轉世怕是都為時已晚。

“媽媽為了此事同爸爸幾乎沒鬧上法庭。”闵白冷笑,“媽說爸刻意想這麽毒的法子來報複她,不留餘地。

事實究竟如何。我不知道。誰知道呢?知不知道,我都已經是這個樣子。

而丹青,他倒好像對不起我一樣,成年累月死纏着我不放。呵呵,現在來做什麽?什麽都晚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闵白口氣猶有恨意。

我們不好再說什麽,只有怏怏作罷。

靳夕又來找我,也不知他仗着什麽如此放肆。他找我出去散步,買一袋爆米花,兩個人嚼着無所事事地壓馬路。

他哼王菲的《催眠》,“一二三歲,四五六歲……”

我笑,不說話。

他不逼我說話,只是要我同他兩個人在一起。這小子,我終于明白他用心詭谲。兩個人出雙入對,教別人看了不生誤會也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好家夥,他倒打的這門算盤,我好氣又好笑。

靳夕問我,“闵白有沒有男友?”

我看他一眼,“有興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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