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安然打電話來叫我出去喝茶。這個聰俊女子,我想知道她又在玩什麽花樣。
見到她,我問,“闵丹青的事究竟如何?”她卻只是淡淡微笑,不回答我,随後卻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她很會拉京胡。”
“啊?”我莫名其妙。
“看你的了,蘇艾晚。”安然潇灑地起身,順手拿起賬單。她俯視着我,笑容狡黠靜美。
“想知道闵丹青的事?”
我傻瓜一樣點頭,覺得有一點點不對勁。
“一個星期後召開全校迎新晚會。你想辦法要闵白上臺。這件事若是成功,我自然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笑起來,“我怎麽有一點被利用的感覺。”
安然大笑,“聰明的小孩。看你的本事了。”
我深知要說服闵白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拉了嬰紅幫忙。迎新晚會上有她的節目,代表文學院出場。毫無疑問,她正是熱辣勁舞的靈魂人物。
闵白毫不遲疑地拒絕。我微笑。這正在意料之中。嬰紅言辭宛轉地同她兜着圈子,舌粲蓮花。闵白卻是老樣子冷若冰霜。
我突然想起靳夕托我的事,随口道:“對了,都城兄對白有意,”
嬰紅一聲尖叫,雀躍。
闵白卻一臉茫然,“誰?”她問。
我嘆氣,然後禁不住大笑。
再同靳夕出去時,告訴了他闵白的反應。靳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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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對他毫無印象?”
“真的。”我忍不住笑。
靳夕愁眉苦臉,“艾晚,你知道我們寝的進門暗號是什麽?”
我洗耳恭聽。
“敲三下門。門裏人說,‘闵白,老都喜歡你。’門外人要答,‘闵白,老都确實喜歡你。’”
我瞪着他半晌,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靳夕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你們女孩子就是這個樣子,根本無視我們的自尊。”
我作驚訝狀,“喔呀,哪個不識時務的敢無視我們靳大班長的自尊?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才是。”
靳夕定定地看着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想笑,突然發覺不對勁,剛想逃,他已經一把抓住我,他力氣大過我太多,我死活掙不開。他在手上呵了呵,飛快地呵我的癢,我笑得蹲在地上縮成一團。他猶不肯放過我,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他這才住手拉我起來。
“瞧,笑了。”靳夕輕快地說,注視着我,“笑起來多美。”
我怔怔地,突然心頭一陣難過,眼淚還沒擦幹,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飛快地轉過身去。靳夕卻一把拉住我,用力把我面對面轉向他。我努力地掙脫,他不放手。我滿臉都是淚水,一身狼狽。
靳夕凝視着我,伸出手慢慢地替我擦淚。溫暖而幹燥的掌心,輕柔的動作。我的淚益發止不住。
他低聲問我,“如果現在我抱抱你,你會不會生氣?”
我一言不發。多久了?或者是永遠,我從來不曾回答過這樣的問題。那個人是不會這樣問我的,永遠不會。他不需要這樣的問題。
然後靳夕輕輕地把我擁進了懷裏。我的臉摩擦着他的衣衫,臉頰浮起輕細刺痛,也許是因為淚水的潮濕,也許因為不該,我根本就不該這樣做,我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
但我實在奢望這一刻的溫暖和平安。天曉得我已經渴望了多久,天知道我已經寂寞了多久,寒冷了多久。而靳夕,他讓我不能拒絕。
他叫我的名字,只叫我的名字,“艾晚。”
他說:“艾晚,同我在一起吧。拜托你不要再這樣孤孤單單地躲閃下去,不要再枉費你自己。你不過只有十九歲而已。”
我只是在他懷裏虛弱地流淚,淚水沾濕他的胸口。我的長發散亂纏繞在他身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撐起身子,對着他的眼睛清楚地說:“不要逼我對你說出晚安。靳夕。
拜托你。”
我轉身離去。他并沒有追上來,只是在我身後黯然地問,“為什麽是晚安?”
我停步,輕聲回答。
“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只在快樂的時候才講出‘再見’。”
因為再見是真正的承諾,一諾千金,我并不是承擔得起這種美好的人。我沒有資格,更沒有信心。
靳夕猛地踢起什麽,有沉重的撞擊聲證明他的氣惱。他有理由發怒的。什麽都沒有的人,失落一切的人,是我。只是我。
這是命中注定。
迎新晚會日益臨近,我安之若素。嬰紅催促我說服闵白,我笑。她若是當真不情願,我為什麽要為了自己一點好奇而強人所難。
夜深,我們四個洗過澡之後坐在自己的床上聊天。
我習慣性地撫摸自己半濕的長發,帶着倦意浮想聯翩。
闵白突然問我,“蘇,你喜歡哪首曲子?”
我精神一振,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說:“《夜深沉》。”
闵白的臉色是蒼白而鎮定的。她裹着一件寬大的灰色睡袍,優雅地坐在那裏,輕聲說:“好。我答應你。我就拉這首曲子。”
我淡然一笑。
要闵白這樣的人做事,唯一要講的大概只是機緣,而非能力。四年來我明白太多從前一無所知的道理,這不過是其中一點。把握一些稍縱即逝的機會,把自己的氣息探入對方心隙中某一絲溫柔而脆弱的部分,剎那的交集,往往就可以決斷全局。
但這大部分時候要靠運氣。
晚會當晚我陪嬰紅和闵白去了後臺,替她們化妝做造型。嬰紅死活非要我來不可,我沒辦法。
在後臺我一眼看到靳夕,頓時明白一切。我狠狠白了嬰紅一眼,她偷偷地笑,來不及同她算賬,我轉身就逃。靳夕卻已經看到了我,大步走過來,一邊叫我名字,我只好硬着頭皮停步。
他站在我面前。今夜他穿一身黑色禮服,十分俊帥清揚。不少女孩子已經看得呆住。不能不承認,他真的是惹人喜愛的。
他若無其事地看着我,“你來了。”
我笑,“好久不見。”
“你有節目?”
我指指嬰紅,“陪同學來的。”
他點頭。我有點好奇,“你在這裏……”
“我做主持。”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有一點點驚訝,随即鎮定,點點頭說:“加油。”
“我會的。”他有一點冷淡。我借機說:“還有事,先過去了。”迅速逃掉。
嬰紅擠眉弄眼,“怎麽樣?說些什麽?還不謝謝我。多好的機會。”
我壓低聲音,“不看在你還有節目,就扼死你算了。”
嬰紅聳了聳肩,笑。
我把自己的一套白色真絲唐裝借給闵白,是男式衣服,闵白穿上後十分俊俏。我給她放一只男裝懷表在裏懷口袋裏,金表鏈故意垂在外面,打扮齊全。再配一雙安然送我的白緞子鞋,上面繡着紫色蝙蝠。
嬰紅笑說:“只差一把泥金折扇,就好去扮賈寶玉。”
闵白從不曾這樣打扮,十分新鮮,故此心情不錯,笑道:“蘇穿上一定更好看,梳一條長辮子才有味道。”我禁不住笑,一邊用吹風機整理她的短發,一回頭卻看見靳夕站在門前,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們,我幾乎怔住。
他的目光同我一撞,迅速錯開。我連忙回過頭,裝作挑選胭脂顏色,心裏卻有些什麽胡亂奔逃。像戈壁之上漫無目的的風,方向和欲望根本已經錯落,過往和未來,時間的林林種種卻扭曲成一道孤獨而淡漠的風景。就是這樣一種空虛到極至的感覺,冗雜而沉重地蕩漾在心底,十分難過。
我大模大樣坐在前排,頂着個化妝師的頭銜同諸位策劃、導演們混在一起,自己感覺很是搞笑。
靳夕的主持極其潇灑鎮定,他在臺上揮灑自如,占盡風流。我安靜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曾向臺下投來眼神,一次都沒有。
嬰紅的舞之後是個獨唱,我懶懶地嘆了口氣。然後聽那名女主持人清楚地報上歌者姓名,而我立時愣住在當場。
演唱者,靳夕。
而他要唱的歌是……
“一首美麗的老歌,《Flee The City》。”
我定在那裏動彈不得。他的歌聲已如風蕩起。
“Flee the city, near you.
Near you.……
Belong to you.
Hug you.
Hugen by you.
I can believe everything is safe.
Except you.
How to let me believe in you……”
逃離這都市。
靠近你。屬于你。抱緊你。被你深擁在懷。
一切都可以安然無恙,除了你的存在。
讓我如何予你以信任。我的愛。
我用雙手緊緊地按住臉,心情的糾纏錯亂無法形容。我想逃離這都市這人生,我想讓一切定格在某個不可複追的時刻。我想回到過去重新開始,當時的年少,當時的微笑,當時的蘇艾晚,那明亮如洗的容顏和心境。靳夕,為什麽你不能與我相逢,在一切都尚存完整的時刻。
為什麽。
手指上的瑪瑙指環壓痛我的臉,我放下手,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而直率,定定地投射下來。
我怔怔地瞧着他,無話可說,只是勉強對他微笑了一下。靳夕潇灑地微微一鞠躬,臺下大部分人都已經看出他神色異樣。我可以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猜測靳夕究竟在對誰人眉目傳情。
我的手指冰冷。這就是我要的所有結局嗎?這就是嗎?真的嗎?
他的歌已經到尾聲。有女孩子沖上臺去獻花,大束鮮花堆了他滿懷。他是極受歡迎的。自然。
唱完那首歌,掌聲、口哨聲、尖叫聲四起,靳夕卻沒有謝幕的意思。他站在那裏,雙手握着話筒,微笑如儀,慢慢地問臺下衆人,“各位,歌好不好聽?”
尖叫聲響成一片,有人叫他,“Once again!”
這時有人走出後臺,把一束鮮紅的玫瑰遞給他。靳夕接過,然後對着話筒清清楚楚地說:
“大家送我的花,我不客氣收下。但這是我自己的一束玫瑰。”
他的聲音忽然低柔輾轉,無限溫情,像一縷輕快而妩媚地掠過紅豔花瓣的和風。
“歌獻給在座的每一個人。但這唯一的一束玫瑰,卻只能獻給唯一的那一個人。”
他突然揮手将那束花抛出,猝不及防地,整捧玫瑰正正落在我懷裏。
他望着我,毫不掩飾地微笑,輕輕眨了下眼。
臺下歡聲雷動,許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想沖上來看究竟是誰如此幸運接到了這束花。我窘得頭都不敢擡。
靳夕,算你狠。我抱着那束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發呆。
我該如何做。我已經沒有方向。天曉得。我看着臺上靳夕如願以償的璀璨笑容,帶一點點算計得逞的邪氣。
我已經無言以對。
要不是因為要等着聽闵白的獨奏,我巴不得自己可以立時三刻從晚會現場消失。
闵白終于出場。金絲絨幕布徐徐升起,她一身白衣,安靜地坐在舞臺正中,那風姿妩媚得近乎逼人。全場頓時驚豔。
我微笑起來,望着她。冷不防一只手突然放在我肩上,我吓一大跳,擡頭便見到他佻達俊俏的笑容,我嘆了口氣。
靳夕。
我身邊的人早詭笑着讓開,他拍了那人一記,不客氣地坐下來。
我抱着那束玫瑰,猶覺得臉上發燙。他卻摸了摸花瓣,笑嘻嘻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終于忍不住輕聲道:“你到底為什麽啊。”
靳夕這一次沒有生氣,只是低低地答,“為你。”他眼神望向臺上的闵白,聲音低沉,“艾晚,別再和我兜圈子。你想要什麽,只要我給得起,我給。你想要我做什麽,只要我做得到, 我做。只要你拿出幾分真心真意給我。
拜托你。”
我握緊手指,郁悶得幾乎想要大叫。心裏那一種委屈和憂傷象漲滿春池的碧水,豔麗而豐沛,卻浮蕩着數不盡腐爛的花朵,釀出毒藥般迷人而惡劣的芳香。
靳夕,你沒有那個能力。你是真的可以承擔我的一切嗎。我的全部?我的從前,現在,今後,所有的悵惘時光。你真的可以接受一切的蘇艾晚嗎。你是誰。你不過是個十九歲的男孩子。而蘇艾晚的十九歲,同你,已經是兩個世界。一旦沐浴過完整的背叛和死亡,絕望和悲涼,就再也無法以無瑕的心情重新投入下去。這是真的。
靳夕,這是真的。
你承擔不起。
夜深沉。闵白的胡琴動人心弦。
靳夕悄悄地握住我的手,微笑,“過會兒老都會去後臺祝賀她。”
我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什麽。他卻起身,“我要去換班了。”他笑,然後突然悄聲同我耳語,“散場等我,啊?”
有瞧見這一幕的同學已經大吹口哨,擠眉弄眼。靳夕卻不以為意。
闵白的演奏博了滿堂彩。謝幕後我悄悄地去後臺,正看見都城抱一大束鮮花匆匆地趕過去。我忍不住苦笑。
闵白的冷淡不出我意料。她根本不理睬都城,只是要我幫她卸妝。我不忍心,走過去想安慰那可憐的男生幾句,卻不禁突然愣住。
我看到了闵丹青。還有他身後一閃而過的安然。我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回頭看闵白,她的臉色已慘白,厲聲問,“誰叫你來的?”
闵丹青低頭不語。闵白沖上前去推他,“你走!走!”他呆呆地任她推搡,不抵抗。終于他忍不住拉住她,“求你別這樣,白。”
“求我?你還有什麽事需要求我?”闵白冷笑,“請問閣下有什麽資格?”
闵丹青拉住她就走,闵白尖叫起來。站在一旁發愣的都城立刻沖上前去,他抓住闵丹青,質問:“你要幹什麽?”
闵丹青根本不理睬他,只态度冷淡地命令,“讓開!”
冷不防都城一記拳頭便打在他臉上,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後退幾步,撞在牆上。我大驚失色。後臺的人已連聲驚叫,亂作一團。都城又是一擊,闵丹青卻躲也不躲,那一拳打得他彎下了腰,半晌直不起來。
闵白已失聲大叫,跳起來沖過去,扶起他,剎那間淚水已紛紛墜下。她輕聲啜泣,“你是白癡啊。為什麽不還手?”
闵丹青勉強一笑,臉色已痛得發白,“我沒事。這小子是你同學吧?”
他強撐着微笑,“這麽多年了,我再也不能學不會替你着想。”
闵白終于任他抱在懷中,低聲啜泣。闵丹青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幹淨而俊秀的臉龐終于浮上一絲淡淡的釋然。
我怔怔地看着這一幕,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我情不自禁地拍拍呆住的都城,他茫然地看我。
我苦笑。靳夕,你不要怪我。如此天才導演并不是我,我尚沒有那樣精明的算計。
“老兄,你的戲分滿了。清場。”
我推他出門,他還要争辯,我說:“去找靳夕。”把麻煩推出去。
他猶在大叫,“原來你就是金子喜歡的那個人……”我已經關上門,嘆了口氣,懶得回去,索性躲到空蕩蕩的樓梯間去吹風。
剛走到附近,我便聽到有熟悉聲音,聽真了是兩個人在争執,是……是安然和……楊哥。
“你倒是不在乎利用別人。”楊哥的語氣忿忿然有怒意,“拿大一的孩子們開玩笑,你玩得起,他們也陪不起。”
安然的聲音明澈銳利如舊,“五十步笑百步。”
楊哥冷冷地哼一聲。安然卻微笑起來,“別這樣,楊。別人會怎麽想,我們也會鬧別扭?”
楊哥冷笑,“誰敢?我可是怕你不知什麽時候又借刀殺人。”
安然絲毫不動怒,只是笑聲細柔如絲,“楊,你到底是在為那大一的小師弟打抱不平呢?還是借題發揮?”
她的嗓音突變輕細,“利用……。楊劍情,莫非你我不是在彼此利用?”
楊哥像給她砍了一刀似的,突然之間啞口無言。
安然不依不饒地繼續,“原本我就在奇怪。楊劍情向來心高氣傲,怎會如此輕易就放棄争逐留學德國的大好機會。
見了蘇艾晚我才知道,你不過是為了她。”
我呆在原地,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你找上我做你女友,不過是因為我心裏早有了筱筱,麻煩不到你。不過,楊,你何必如此掩飾。當心有一天弄巧成拙前功盡棄。”
楊哥冷冷地說:“我還不需要你來教訓。”
安然呵呵地笑,不以為忤。
她忽然說:“若換我是你,我也會喜歡上蘇艾晚。第一眼見她,我就覺得這孩子身上帶着種奇怪的氣質,殘酷而純真。
一種陌生而絕望的美。關于她,你一定知道的很多。”
楊哥沉默了半晌,聲音忽然低如耳語。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五歲。四年了。真快,四年了。可是她半點都沒有變過。她的表情、神态、眼神,好像永遠都停留在我初見她的那個夏天,她好像已經不能走出那裏,永遠都不能。
如果當真是那樣,我必須承擔這個結局。”
“責任感?”安然取笑的語氣。
楊哥沉默半晌,終于冷冷地說:“我喜歡她。這樣的答案,你知足了吧。”
偷聽的我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我悄悄地走回到後臺,腳步努力地輕盈不被人察覺。我像道游魂飄飄忽忽地走進了人群裏。晚會似乎已散場。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人。人來人往。人聲人語。我認識誰。誰又認識我。我是誰。我是誰。我究竟做得了誰。我能做誰。我又能夠信任誰。
突然有人抓住我雙肩,把我拉轉身面對他。
靳夕焦急地看我,他連禮服都沒有換下,匆匆地問,“艾晚,你跑哪裏去了?”
我看着他。他是誰?我茫然不能答話。
“艾晚?”
我問出來,“你是誰?”
“你問我是誰?”他驚訝地注視我,“你怎麽了?”
“你是誰?”
他平靜下來,看着我,然後把我拉出後臺。他看牢了我,安靜地說:“我是靳夕。靳夕。”
我盯住他,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呵,靳夕。片刻之前我還不能接受這完全的一切。可是此時此地,我竟只有你。我只有一個你。只有你,是毫無機心地眷戀上我的一個人。
該死的。為什麽會這樣。
我定定地看着他,然後平靜地微笑。所有的心緒,迷失在飛花殘月之間的悲涼記憶。所有的聲光燈影,所有的笑語聯翩,所有的淚和痛,流出的血,彌漫的血,幹燥塵灰的暧昧氣味,一瞬間飛奔而來将我從頭到腳包圍。往事如雲如寂寞的螺旋席卷,我的血液流淌出某種陌生的溫度,那樣的熾燙而恐怖,仿佛血管中泛濫着古龐貝的濃煙,澀重而絕望。
我是一座寂寞的火山岩雕像,影子已經印在了古老的化石上,依賴着盲目且虛無的信仰。
但是我的城傾了。
我懦弱地顫抖着抓住靳夕,我看着他,說:“靳夕。拜托你,千萬不要對我許下諾言。哪怕是一句也不要。
求求你。”
他無言,突然拉我入懷抱住,慢慢地埋下頭。他的呼吸撩動我的發絲。
他輕輕地說:“我不能答應你,蘇艾晚。真的不能。對不起。”
他突然放開我。我擡頭,看見迎面走來的安然。她的目光晶瑩琤明,直視我的眼睛。
我剎那間居然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安然向靳夕微微一笑,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帶一絲尴尬。然後她向我伸出手來。
我望着她,還是慢慢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是一貫的柔韌、清涼、光滑和穩定,帶着一種對我而言仿佛魔力般不能不服從的力量。
我乖乖地跟她回去。她送我到宿舍樓下,微笑輕聲道:“你做的遠比我想象的更好。”
我遲疑着,終于問道:“你……”
安然微微一笑,“我是安然。安然。”她輕拍我的頭,“蘇艾晚,我對你毫無企圖。”
我沉默。而她轉身離去,姿态坦然如故。
她知道一切。安然。這一刻我甚至可以懷疑,方才的那一番話,是否早出于她的預謀。像她這樣,這樣的冰雪聰明,精靈通透。她是否,是否刻意地把楊哥的心事要我明了。
毫無企圖……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說出的是明明白白的事實。
“紅還沒回來?”我問冼碧。
她從電腦屏幕上擡起頭,呵呵地笑,“太多男孩,太少時間。”
我也笑。
突然門被撞開,闵白踉踉跄跄地走進來,臉色慘白。我看着她,終于忍不住問,“你哥哥走了?”
她突然伏在桌上,失聲痛哭。冼碧吓得臉白。我看着她,突然之間冷靜下來。我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麽呢?面對着闵白,還有她眼前的一切。我的痛楚已經風幹成标本,往事塵煙早已裱在了流淚的牆上。此時此刻,這個女孩遠比我更加孤單。
闵白的哭聲漸漸低弱。我走到她身後,拍拍她。
她潮濕柔嫩的眼睛定定地注視我,“蘇,我到底該怎麽辦?我到底該不該回去?”
我靜靜地問她,我也不相信自己會有如此冷靜的聲音。
“你可想念他們?”
闵白的淚水洶湧,她垂下頭,“是。我想念他們。”
我長出一口氣。坦率的闵白。你真的值得人珍愛。
我鎮定地伸出手,撩開額頭的長劉海,露出那道從額角直切到眉緣的傷痕。她們都見過這道傷痕,不止一次,可是此時看了仍舊吸一口氣。
那是一道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的傷痕。它到底沒有要我的命,卻磨滅了我四年時光。
“白。沒有時間了。沒有多餘的時間再給我們去猶豫。想做就快去做吧,天曉得我們還有沒有下一個十年來浪費。昨是今非太平常。天曉得明天我們是不是還可以見到我們想見的人,說出我們想說的話。
沒有什麽比手裏的眼前更加及時。
相信我,白。既然我已經死過一次。”
闵白呆呆地望着我,然後爬上床扯過毛毯蒙住了頭。
冼碧看着我,微笑。可是我卻半點都笑不出。
我定定地盯着手裏那只班長上課前遞給我的信封,EMS的标記烙進我的視線,火灼般的痛。
我低低地埋着頭,根本已經忘記身邊一切,終于無法忍受那種巨大的不安和擔憂的引誘。我用力地扯開信封,裏面驟然滑落出一張照片和一疊薄薄的信箋。
我冰冷的指尖無力地觸動那張照片。
果然。
他們在微笑。背景是哪裏呢?無論是哪裏,都無疑是我的又一個噩夢。
我的面頰灼燙,卻只覺得一切都寒冷徹骨。有些什麽如空氣般輕飄不可見的物質迅速潛入我的身體,膨脹和凝固。我被牢牢固定在時間的曠野深處,一切都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可是我寧可用我僅存的所有來換回一句話,只要一句。
誰能夠對我響亮地說出:這是個謊言。
從來沒有人可以讓我如此釋然。
媽媽,您讓我如此絕望。
突然身後的人用力踢我的椅子,故意大聲咳嗽。
我一驚。英語老師的腳步聲已經踱到身後,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冷冷的挑剔視線。我暗暗地嘆了口氣。
我認命。
身邊突然有人站起來截住老師,舉着書本大聲提問。片刻功夫,我已在前後左右指點下找到老師正在侃侃而談的是哪一頁。等到她再想起捕捉我的蛛絲馬跡,已經為時太晚。
後座用筆杆敲敲我,示意我看方才為我解圍的那人。
我搖了搖頭,黯然垂下頭。
我知道那是誰。我太知道了。
下課後我仍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同學們笑語嘈雜,霎時走的一幹二淨。教室裏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
我坐在那裏,終于再次拿起那張照片。
一個人坐到我身邊,一言不發。
我閉上眼睛,任憑冰冷的淚水細細地流下臉頰。我慢慢側過身子,靠在他肩上。他的肩膀溫暖而堅實,穩定得似乎永遠不會抽離。
我的淚第二次染濕他的衣衫。
靳夕的手掌溫暖而幹燥,一點一點熨平我淋漓的淚痕,無聲的啜泣。
他輕聲說:“我妥協了,蘇艾晚。即使你不肯收留一句我的諾言,也別讓我對你而言一無是處。”
我安靜地傾聽他的言語,心頭的疲憊益發變本加厲地重壓上來。我信手攤平了那張照片。
“是我媽媽。”我輕聲說,态度出我自己意料的坦白。
“很美。像年輕時的可可香奈兒。”他微笑地打趣,“漂亮的禮服。”
“那是她設計給自己的婚禮服。”我終于喃喃地說,“我不認得她身邊的那個男人。”
靳夕突然握緊我的手。他意識到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他終于意識到了。于是瞬間無言。
“他們已經離婚四年。四年前我出車禍的那個夏天,我媽媽下定決心離開。四年了,她終于還是嫁了。”
“艾晚。”靳夕茫然地叫我,“艾晚。”
“我到底還是被一個人留下來了。”我喃喃地自語,“一個人。”
“艾晚!”靳夕的臉色蒼白。
“什麽都別說。”我疲憊地懇求他,“就這樣,什麽都不要說。”我毫無顧忌地把臉貼上他的胸口,任憑他微微加快的心跳在我耳邊震動。
我的淚終于從一個他不能清楚看見的角度,幽幽地洶湧而出。
我好冷。真的好冷。
有人回頭瞥一眼我們,随即見怪不怪地移開視線。只是我已經什麽都不想在乎。
只是唯一抱歉的人,是靳夕吧。
這一刻唯一可以給我一個溫暖懷抱的人。我無法不依賴的人。
他輕輕地說: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沒有什麽是永恒不可別離的。
試問何物堪留塵世間,惟此春花秋月山杜鵑。這是良寬僧的詩。
每次讀到這首詩都難以抑止地心顫。
紅塵沒有被看破,只是詩人千回百轉的精魂已在紅塵外。
我幾時才可以這樣心甘情願,不留不戀。我永遠不能。我知道。
我知道。
為什麽我們都只有用這樣繁華慘麗的別離來支持自己的完整呢?
為什麽?
媽媽,你回答我。
爸突然來看我。這真是百忙之中難得的大駕光臨。只是我并沒有什麽理由感動。
坐在他喜歡的餐館裏,氣氛平和一如過往。從前他也常常帶我來這種地方。我淡淡地笑,想起從前有幾次故意借了媽的珠寶和晚裝,把自己打扮成淑女模樣,居然可以騙過不少爸媽的相識。我至今沒有忘記他們看見我們時的眼神,然後很快有匿名電話打到家裏,告訴媽說在某地親眼見到爸和某名眼熟的年輕佳麗共進晚餐。媽當然只是平靜應對,然後放下聽筒和我一起捧腹大笑。
我會說:“爸,我是在為你哄擡身價。教本城內的花花公子們都小心了,蘇老大仍然寶刀未老。”
遙想當時年少,不禁無聲微笑。
他頭一句就問我,“你媽現在好嗎?”
我幾乎沒大笑出聲。他知道一切遠比我更快更周全,這樣的一問,不外乎試探我有沒有知道事實。然後才可以确定究竟要掩飾還是坦白。
我笑道:“應該還好。”爸盯着我瞧,卻捉摸不出我的意思,終于改了話題說:“現在怎樣?可以嗎?”
我保持微笑,點頭,為他斟酒。是年少時我喝不到的幹白。而今日我已成年,名正言順。
爸忽然問,“聽說你們班有個叫靳夕的男孩子?”
我看了看他,“是。靳夕。班長。青春年少,風流俊帥。而且他要追我。”
爸吃驚地看着我,我繼續,“爸,一切都早就物是人非。你當然無所不知。”
“想和他在一起?”爸小心地問。
“那又怎麽樣?”
爸喝着酒,慢慢地回答,“我總不能讓我的女兒一而再地被人欺負。”
我勃然大怒。這種話到底還可以說給誰去聽?我舉杯向他,冷笑,“那又怎麽樣?檀香再有本事,不見得可以飛過太平洋來攪我這個局。這一次她還真的是鞭長莫及。”
爸苦澀地看着我,“你還在怪你表姐?”
“她倒真的是個□。”我冷冷地說。爸沉下臉斥責,“沉香!”
我仍然語調冷漠,“這名字是我媽起的,唯有她可以叫。”
爸的臉色頓時蒼白。
“我說錯了嗎?”我不依不饒,“勾搭我的男友,您說她到底算是什麽?”
“你總不能全都怪她。”爸的臉皺得像只風幹的柿子。
我猛然推開桌子站起來,“您還在護着她。”我冷笑。厭倦了這種隐瞞和虛僞欺騙。一切的美好與和諧早已死得七七八八慘不忍睹。如今的我,我所知道和了解的一切真相,已經遠比他們,爸和媽,他們所希望和害怕我知道的更多。
“她到底是我什麽人?她,還有她的媽,我的姨媽。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爸張口結舌地瞪着我,無話可說。他終于問,“你這孩子到底聽誰說了什麽?”
我冷笑,“您也不必管我知道了什麽。我只想告訴您,我早就不是您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