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見慣的那個小女兒。”
我強調那個“小”字,爸的臉色瞬間幾乎變青。
“檀香還好嗎?”我笑,“不,我不必問。有您照顧她怎會不好。可是您也聽好了,這一次她若是還敢來攪和我的事,我有本事教她這輩子都後悔再見到我。”
爸看着我,簡直呆了。他可能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兒有一天會站在他面前講出這樣狠辣陰冷的一番話。
我自顧自地離去。
夜風輕拂,冰涼宜人地浸潤我灼熱的臉頰。我靜靜地走在街上,流光溢彩,燈紅酒綠,多巧妙的形容詞。我停在油煙騰騰的路邊大排檔,買了一串辛辣油膩的鱿魚,慢慢地嚼着。爸從來不讓我吃這種東西,從來不會。然後我索性要了一罐水珠淋淋的冰啤酒,一口灌下去一小半。
撥通靳夕的手機時,我的頭已經有一點大了。我低低地笑着問他,“你在做什麽呢?”
他飛快地說:“等你的電話。”然後問,“你在哪裏?”
我四處望了望,坦白:“不知道啊。”
靳夕的聲音一下子緊張起來,“別開玩笑。你到底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我咕咕笑,“管他呢。”
靳夕追問我身邊特征景物,我右一句沒一句地學給他聽。然後他嚴肅地說:“呆在原地別動,我馬上過去。”
我坐在路邊,咕咚咕咚地喝完第三罐啤酒,然後眯起眼睛慢慢微笑。等。我在做什麽呢?我在等什麽呢?我能等到什麽呢?
冷不防身後有人抓住我,拉我起來。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半夜三更,你一個人跑到這麽亂的地方來幹什麽?”
我眯着眼睛看他,然後慢慢給他一個笑,“等你啊。”
靳夕愣住。而我毫不猶豫地靠上他的肩,嘆息,“無聊。我坐了半天都沒人理我。你還有什麽好玩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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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夕用力把我拉走塞進計程車,“節目太多了,先要把你送回學校。”
他惡狠狠地看着我,“然後我還要弄一盆冷水從你頭上澆到腳上,讓你徹底地清醒一點。”
計程車司機哧哧地發笑,插嘴道:“你這小子對女朋友也忒狠了點。”
靳夕冷靜地微笑,“不然她學不乖。”
我根本懶得反駁,随便他說什麽。酒意湧上頭頂,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
我錯得如此離譜。
第二天是周末,清早醒來之後,嬰紅一看到我就發笑。我怔住。冼碧也是如此。
“白呢?”
“她出去了。”
突然電話鈴響,嬰紅跳過去接,然後大笑道:“你同她說,我保證她什麽都不記得。”
我接過聽筒,是靳夕的聲音。我笑,“有事?”
他在那一端嘆息,“還真的是什麽都不記得。”
“啊?”我莫名其妙。
“昨晚有個傻瓜在路邊攤喝得人事不知。”
我的臉發燙,“啊。然後?”
他嘆氣,“然後有個呆子被她叫出去聊天。”
“啊。是嗎?”我的表情一定很不正常,嬰紅正瞧着我嘻嘻地笑。
“然後傻瓜同呆子打賭他對不上她念出來的詩。”靳夕笑出來,“春來無計破春愁。你說只要我能對出下一句,要你做什麽都成。嬰紅冼碧都可以作證。”
他的笑意在我耳邊彌漫,“醉折花枝作酒籌。我昨晚就對出來了。”
我呆住。而他不依不饒,“蘇艾晚,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然而靳夕要我做的事出乎我所有意料。他竟然要我去做臨時的模特兒。攝影模特。
“要不是昨晚你喝得神魂颠倒,我還真找不出這樣的機會。”靳夕笑,“幫他一個忙,艾晚。看在這小子是我表弟份上。”
他說的這個“小子”就是南唐,校攝影協會的新成員,“我保證他是個高手。”靳夕說。
“他們協會這次辦展覽,他想好好地出個風頭,所以肯定會用心去拍。你放心。”
我苦笑,“可不可以換人?我給你們推薦一個更好的。”
南唐冷冷地說:“你不見得就這麽沒自信。”
他擺弄着相機,大而深邃的黑眼睛斜斜地盯着我,那神氣幾乎是挑釁的。
靳夕警告地掃他一眼。
我微微一笑,回答,“說對了。我就是這麽沒自信。”
我轉身就走,想了想終于決定做到仁至義盡,于是告訴他說:“叫我們寝的嬰紅來,我擔保她是最适合人選。”
南唐留都不留我,只是一直擺弄相機,突然慢慢地說:“我想拍的是個系列,以東瀛三藝為主題,選三個氣質與這三藝相契合的女孩做模特,做三組人物攝影,”
我停住腳步,心裏不由自主地湧上好奇。而南唐的聲音沙沙地流過,像一種帶有危險毒素的花樹,偏在月夜中散放潇灑詭豔的芬芳。
但我仍然沒有回頭。
他終于說:“留下來,蘇艾晚。我早就看中了你,所以才求我表哥幫這個忙。”
靳夕一言不發。我回過頭,看他,他臉上沒什麽表情。
我嘆了一口氣。南唐,你還真的有一套。能軟能硬,教人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
我笑道:“茶、花、香三藝,你想分派給我哪一種?”
南唐舉起相機,從鏡頭裏注視我,然後低低地說:
“香。”
我怔住。他卻緩緩地走近我,輕聲說:“我一看到你就想到它,東瀛的香道。你有一種精致而郁結的美感,鎮定得就像慢慢焚燒的香。”
他又問,“你答不答應幫我拍這個?”
我只能點了點頭。南唐,這個生着一雙陰郁而漂亮的眼睛的男生。他也有一種古怪,讓人無法輕易拒絕。像靳夕,也像我所熟悉的另一個人。
南唐吩咐助手清場,連靳夕也被他請了出去,“你留在這裏只能妨礙她的表情。”他十分肯定地說:“靳夕,幫忙就幫到底吧。”
靳夕給了他一拳,然後走到我身邊輕聲說:“我後悔了。”
我笑,“什麽?”
“我幹嘛要幫他這個忙。讓他名正言順地盯着你看。”他有點氣惱的模樣。我幾乎要爆笑。
南唐不耐煩地叫他。他甩過去一記白眼,飛快地在我耳邊說:“這小子陰陽怪氣的,他要是對你無禮,回頭我就要他好看。”
南唐冷笑,“你能不能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肉麻?我又不會吃了她。”
靳夕飛一般走了出去,樣子似乎真的有點生氣。
南唐理都不理我,只是用鏡頭追着我看,大半晌無動于衷。
“左邊這朵花和右邊這只蝴蝶是不是一樣重?”他忽然出聲問道。
“什麽?”我怔住。他不理睬地繼續問,“或者還要加一點點花粉?”
我盯着他,“你沒毛病吧?”
南唐突然按下快門,閃光在突如其來的瞬間掠過。我吃了一驚。
“很好的表情。”他說,“再來一個。坐下去,表情迷惑一點。”
我看了看周圍,這間在夕陽西下時被朦胧光色浸沒的空蕩房間。既來之則安之。我索性跳上桌子坐下,看窗外的浮雲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棣棠色。
“來,看我。”南唐輕聲說。我回過頭,長發随之輕甩。他飛快地記下每一個瞬間。
休息時南唐走過來對我說:“你從前做過攝影模特兒。”他口氣肯定。
我搖頭。
“我不懷疑我的眼力。”他看着我時神情簡直是自負的,這個态度善變而古怪的男生,“你對鏡頭根本沒抵觸感,沒有人天生就可以坦然成這樣。除非從前給你拍過照片的那個人水準極高。”
我一言不發。
他看着我,長劉海下的眼睛閃閃發光,眼神複雜。突然他低聲地說:“靳夕又能怎麽樣?”
我一怔。他已經走開,拍了拍手,“來,同志們,開工。”
我遲疑着補了補妝,繼續站到他的鏡頭前。
臨近尾聲時南唐要我笑,我冷笑,“你幾時見過品香時可以笑得陽光燦爛?”
他不理我,只說:“我想要一種哀豔和飛揚混合的感覺。”他盯着我,“笑一個,拜托。”
“兩碼事。”我說,實在累了,“我不玩了行不行?”
南唐的臉都白了。我承認功虧一篑誰都不會太開心,可是我實在笑不出來。
他冷冷地盯着我,“不笑出來今天別想回去。”
“你管我……”
——是我的幻覺嗎?
他走過來,步子不太快也不太慢。他穿過所有人,仿佛房間裏一切都是虛無。那樣絕對的目空一切。是他嗎。他何曾有過這樣的氣勢。矜傲而跋扈。像浮游在茫茫雲際,漫不經心地抖落羽毛上點滴塵埃的鷹,傲慢得一天一地。
南唐飛快地回過頭,看見了他。他愣了一下,然後招呼,“師兄。”
我聽見有人叫他,“會長。”
他走過來,穿着灰色風衣和黑色T恤。長高了太多。現在的我怕是只及他下颏。頭發還是從前的那個式樣,他的頭發是很細很順滑的。我知道。
他慢慢地從南唐手裏拿過相機,對準我,輕聲地說:
“1,2,3。木頭人。”
我只覺得血管裏的最後一絲溫暖也已經結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我還有沒有表情。
他的手指飛快地移動,調焦,然後忽然擡手對我身邊的某個人做了個看不懂的手勢。
突然有人猛力推我,我驚呼一聲,毫無防備地仰面跌倒。
他的動作極其的快。對準我掩映在散亂蕩起的長發之中的面孔按下快門。沖上前來。接住我。三個動作幾乎同時發生在剎瞬之間。
身邊人驟然驚叫,分不清那些聲音中的內涵。
他把相機扔還給南唐,淡淡地說:“感覺沒錯。手法錯了。”
然後他不再說一句話,只拉了我就走。我用力地掙紮,他的手指突然收緊,我痛得咬緊了牙,但保持沉默。
南唐追上來,“會長,這算怎麽回事?”
他根本不加理睬,拖着我進了電梯。
然後他放開我,一言不發。我揉着手腕,嘴唇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絲毫不理我,只盯住樓層指示燈。
電梯門一開我便迅速跳出去,仍然被他一把抓住。
我知道這個時候什麽都沒有用了。言語,或者逃跑。可是就算絕望也讓我絕望得沒有絲毫資格。
他狠狠地勒着我的手臂,撞開一扇門,直把我扯進一個房間裏去。
房間裏正經有好幾個人,見了我們這副樣子,都面面相觑作不得聲。
可怕的是其中竟還有安然在。
我的臉上早沒有表情,我連半點感覺都沒了。見了他,我還能有什麽。整個人就像只抽線木偶随他牽來扯去。不是不想逃的,只是他的手防得太緊,我的手痛得一跳一跳,骨頭似乎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他不理,我也不說。沒什麽好說的。
安然的臉色居然依舊鎮靜。我只看到她一眼,随後就被他拖進裏面的一道門。他重重摔上門,剛一放松手,我便條件反射地跳起來逃。他一把扯住我的頭發大力拉回去,我痛得兩眼發酸,只覺淚水随時可能湧出來。我也不叫,只是回手同他掙紮撕扯。他一腳勾過張轉椅來,磕在我膝彎上,我撲通一聲不由自主坐下。
他仍扯着我頭發,把我的臉拉得仰在椅背上。
他目光灼灼淩厲,自上而下地掃過我的臉。
“怎麽不叫?”是他對我講的第一句話,他一樣沒有表情,連語氣都沒有。沒有揶揄,沒有質問,只是關于簡單的事實。
“還以為你會叫,外面一屋子人正巴不得進來看熱鬧。”
我不作聲。
他手上用力,“不痛?”
我雙手死死扣緊他手臂,他也會痛。不作聲并不是不痛,他也是人,該覺出我也用了力。只不過兩個人都強忍着。
忍不住我會哭叫,但我還可以忍,該死的,我早已不是四年前的蘇艾晚。
我痛得發抖,指甲挖進他皮膚裏,他卻連眉都不皺。
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我仰在椅子上,精疲力竭。
我還是不開口。他還是自上而下的看我。
然後他忽然撩起我長長的劉海,看到那道傷痕。他用指尖輕輕地摸了摸,不語。沉默。
然後他忽然叫我,“沉香。”
我瑟瑟發抖,動彈不得,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
這時門被人敲響,有人帶探詢意味地低聲叫,“主席,你……忙着?要不要看看我們這個策劃?”
我猛然吸進一大口氣,撐起身子轉過頭看他,“什麽主席?”
“這就是你對我講的第一句話,沉香。”他面無表情,語氣發冷。
“你不是看見了嗎。是,我就是本校學生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