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別的太醫這樣說, 姜月見還會惴惴,但楚珩說了無事,姜月見便安心下來, 接下來不論他提任何命令, 即刻滿足。

楚珩問栖蝶,要了傅銀钏近日裏保胎用藥的方子。

好在栖蝶是個做事細致的,因考慮到入宮後也需照方抓藥, 便将藥方帶了來,忙不疊回應:“是, 藥方在奴婢身上。”

她忙取出面呈楚珩, 這方子是回春局幾個名醫開的,用藥小心,不會出錯, 夫人之前一直服用此藥, 身子雖沒見好, 但也不向壞。

栖蝶顫巍巍道:“之前一直好好兒地吃着, 今日不知怎的,夫人……見紅了。”

楚珩掃過藥方,低聲道:“你們夫人體弱,不宜生養,這孩子得來的時機更不對, 如今是騎虎難下, 若這一胎流下了, 以後更無受孕可能。”

這真是傅銀钏與栖蝶最害怕的, 栖蝶吓得臉色發白, 忙道:“蘇太醫, 你, 你一定要幫我們夫人保住這個孩兒,奴婢給你磕頭了……”

楚珩道:“磕頭則不必。我用一個方子,你先照着去抓藥,孕婦過于緊張,不要讓太多人圍着,除我與太後之外,誰也不得入內。”

如今一幹太醫束手無策,楚珩便是主心骨,他說什麽,姜月見無有不應,立刻命令內官,将太醫們掃地出門。

內官自己也一并出坤儀宮,無吩咐不得入。

太醫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也不知那蘇太醫葫蘆裏賣什麽藥,都想一睹究竟,可被太後所逐,又不得不離去。

這群裏,唯獨葉骊手腳最慢,再轉過身将要步出簾門之際,他定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太後娘娘的素手,任由那個得寵的蘇太醫握在掌中牽着,她安順溫柔。

不像面對自己時,他不敢越過雷池一步,稍稍過界,等待他的必是雷霆。

蘇太醫是天下最幸運之人,得到了太後娘娘厚愛。葉骊心想。

他不再生嫉妒之心,因他發現,即便是在自己本職上,自己也并不如人,所以是他人技高一籌,他只能甘拜下風。

一行人等退出了坤儀宮,栖蝶等楚珩将藥方拟好,便立刻去調度藥房,玉環也随着去,怕她調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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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空落落的,傅銀钏的穴道過了勁兒,人蒙蒙的,快要蘇醒了。

于是那痛覺更甚襲來,眉鎖成川字,緊繃無比。

她甚至要維持在母體的姿勢,雙手庇護自己的肚子,看得姜月見再一次緊張,忙扯楚珩衣袖:“怎麽辦?”

藥還沒來,姜月見生怕她堅持不住。

楚珩沉了嗓:“袅袅。藥物只是輔助,讓她滑胎的元兇,是她心結。她若繼續沉溺憂思下去,神仙也無法替她保住這個胎兒。”

姜月見怔忡地望向燈光裏,楚珩冷靜到近乎有些殘酷的側影,讷讷:“你剛才說教我放心,你有辦法的。”

楚珩道:“袅袅,對你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姜月見不解:“何意?”

楚珩道:“如果景午是元兇,害我亦害了三千兵甲,你可能留他一條性命?”

在姜月見懵懂地直了眼波之際,楚珩坦蕩地告訴她:“袅袅,她的情況已經很壞了。”

“袅袅,倘若你顧惜閨中之情,饒恕景午一條性命,她的情況或許能夠挽救,我有三分的把握。倘若你一定要報這個仇,照國律結這個案子,她繼續憂思病郁,母體衰敗的速度更快,這個胎兒絕無可能保住,你也将會失去傅銀钏。所以我問你,在你心裏,什麽最重要,袅袅,你該如何取舍?”

他抛得太快,問得太急,以至于姜月見期期艾艾,一時六神無主,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實話同我講,你怕我覺得受傷,對麽?”

她除了是太後,也是夾在中間的妻子和朋友,傅銀钏這裏,更有一個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姜月見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這件事不該我決定,我沒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顧惜武威之戰枉死的冤魂。”

楚珩握住她手:“我無妨。”

她唰地擡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她算是比較了解,一直以來,楚珩都是一個睚眦必報之人,否則當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厲王身死魂消之後,猶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屍首倒懸城門樓,以儆效尤。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讓他做出這樣的讓步,他說,他無妨。

可他,為此折了一身傲骨,歷了數年風霜,她不想最後他只得一句:無妨。

姜月見不想承諾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風勾結,她一定會不會姑息。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許多,握她的軟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與公道,誰人之責,為了三千業軍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他緩了姿态,聲音放慢:“景家是世襲的公爵,先景桓公對我祖父有從龍之功,得蒙聖恩,賜下一塊丹書鐵券,可保後人性命無虞,景家有這塊保命符,雖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發揮的餘地。去告訴她吧。”

丹書鐵券的事,姜月見都不知曉,傅銀钏沒提。

照她那張揚的,恨不得把家裏金庫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說,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見懵懵懂懂地聽完,點了下頭,“好。”

姜月見坐上了傅銀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銀钏緊張得不斷戰栗的素手,滿眼心疼地道:“銀钏,你聽好了。”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後,将這口氣緩緩釋放,聲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棄自己,還沒有到絕路,如若查知通敵之事與景午無關,你的孩兒便不會一出世便沒有父親。”

掌中傅銀钏的手給了回應,重重地一顫。她人還沒有醒,依舊維持着蜷曲的姿勢,向內側卧着,口中呓語什麽,卻聽不清。

姜月見閃着朦胧淚光的眼睛扭頭去看楚珩,卻見他已背過了身,步出了簾門,到了外次間。

那身影猶如一塊石礁,姜月見的臉頰也蒼白了許多。

她知,其實他在隐忍。

就連被他藏得不露痕跡的雙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畢露。

她低下身子,悄悄兒地安撫了傅銀钏幾句,把方才之語重複幾次,傅銀钏安靜了許多,呓語聲似停了,乖乖地閉了眼好似已經緩過來了。

姜月見起身走向燭光裏,一動不動,将雙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從身後,她輕輕地抱住了他,柔聲道:“夫君。”

她的懷抱,是寬厚而廣大,能包納百川的一片海,溫柔的激流沖刷着這塊堅硬的頑石,卻絲毫不忍傷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跡。

楚珩閉了閉眼,沒說話。

姜月見将他抱得更緊,再一次喚他:“夫君。”

她将臉頰貼在楚珩的後背,用這種親昵安撫的姿勢,給予他無限的安慰與柔軟:“夫君無人可欺,無論如何,有我在你身邊,是你的盔甲與盾,我會保護你的。”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輕輕摩挲了幾下。

太後娘娘的小手冰冰涼涼的,似乎一點熱度也聚攏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聲道:“袅袅,你留下看顧她。我回去找英兒。”

有兒子在,想必他心裏舒坦些,姜月見輕輕颔首,依依不舍地松開了他的腰,從身後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豐軒見你。明日無朝會,我們一家三口辦個團聚的家宴,好不好?對了,宜笑還在簌雪閣,她也來。”

太和殿燈火未熄。

其實楚珩對姜月見那般說,不過是想脫身而已,他感到身體疲憊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戰而竭的狀态,只想回兆豐軒歇下。

然路過太和殿時,已過了子時,陛下燕寝的燈還未吹熄,楚珩頓了一步,轉身朝裏步了進去。

一進燕寝,便見小皇帝還立在他先時離去之際讓他站的那只腳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見他,陛下滿臉寫着高興和驕傲,朗朗就喚:“爹爹!”

楚珩笑了笑,朝兒子走過去,伸臂摟住他的小屁股,将他從凳子上抱下來,忽聽懷裏的兒子得意洋洋地道:“朕很乖的,一直都沒動噢!”

剛剛認回爹爹,楚翊還很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雖然站得腰酸腿痛,但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反而自得其樂,只要是爹爹讓做的事,他都無一例外要做到最好。

楚珩拍他尊臀輕罵:“你是傻的麽,聽的什麽話。”

陛下“嘿嘿”兩聲,将楚珩尤似海裏的八爪魚般吸住,整個胖墩墩的身體挂在父親的脖子上,歡歡喜喜地道:“爹爹。”

楚珩被他的喜悅所染,便仿佛什麽煩惱也丢了,忍俊難禁地湊過了俊臉:“親爹爹一口。”

小皇帝聽話地“吧唧”一聲,非常響亮。

可憐的老內侍孫海,知陛下在燕寝裏不入睡,恐怕又在鬧覺,生怕陛下餓了肚子,正要送夜宵過來,便猝不及防地撞見這場面。

當陛下一聲響亮的“爹爹”脫口而出之際。

“哐當——”老內侍腳下也是一響。

那湯碗和托盤掉在地上,砸了個七零八碎。

父子倆一同回過眼來,只見孫海一臉尴尬與震驚地站在那兒,緊跟着,被陛下深鎖眉宇一瞪,老內侍吓得魂不附體,急忙磕頭請罪:“老奴什麽也沒聽見!”

宮裏上下如今人人都知道,這個起居郎大人是太後娘娘的新歡,亦是文淵閣新貴,可,沒人知道,這個起居郎居然膽大包天,敢慫恿陛下喊他“爹”啊!

這要是讓人聽見了,可是殺頭的罪過!陛下才這麽小,別是受了奸佞蠱惑,數典忘祖啊!

孫海痛心疾首老淚縱橫,陛下眨巴着眼睛,道:“孫海,你聽見了。”

孫海內心一緊,生怕頃刻間就要人頭落地,咳得天昏地暗,一面嗆咳,一面極力矢口否認:“不,老奴什麽也沒瞧見,什麽也沒看見……”

“你聽見了。”

小皇帝再度固執地強調。

孫海暗道一聲“老命休矣”,忽聽陛下笑嘻嘻地指着一旁的男人,道:“你怎麽知道這是朕的爹爹?”

“這……”

孫海瞪大了昏花老眼,将抱着陛下的膽大妄為的起居郎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實在沒有陛下那個火眼金睛,愣是不曾在這張臉上找到一點先皇陛下的郎豔獨絕。

恰逢其時,楚珩的唇角噙了一點淡淡笑意,用孫海所熟悉的嗓音,道:“老內侍,陛下孩子心性,莫與他計較,退下吧。”

孫海剎那間,真是如同見鬼,毛骨悚然。

戰戰兢兢地退下之後,老內侍心裏琢磨着,這人,居然,還真有點兒那味道,那種一說話,便仿佛劍架在脖子上的感覺,自打他們小陛下上位以後,老內侍再沒感受到了。

他心裏泛狐疑,前後那麽一琢磨,不禁回頭一望。燕寝燈火輝煌,照徹長夜,老內侍呆了一呆,将太後娘娘近段時間的異常,陛下對起居郎态度的幾回大改,這麽前後聯系起來,一個念頭唰地劈進腦海,差點将他劈得焦糊。

“……”

這要不是借屍還魂,這,這很難說得過去啊!

小皇帝心思敏銳,“爹爹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楚珩緩緩搖頭:“沒。”

陛下叉着兩條臂膀一抱:“爹爹別騙小孩兒,朕能看出來,爹爹不高興,怎麽了嗎?是不是母後欺負你了?”

或許原本是有那麽一點兒,但楚珩已經被他逗笑,摸摸他腦袋瓜:“怎會。再說,就算你母後欺負了我,你能幫我報仇嗎?”

楚翊想半天,他悄悄地把嘴巴附上楚珩的耳廓,一說話,便似有毛茸茸的氣流往裏鑽。

“母後要是想打你的屁股,朕幫你分一半呢,好不好?”

真是個大孝子。

楚珩半分不快也沒了,一把揪住陛下尊臀,眉眼柔和帶笑:“你母後打我屁股的時候,你別來看。”

楚翊不明白話中深意,乖乖地将腦袋點了一下,湊近,握住了父皇的手掌。因為太困,他的眼皮已經耷拉下來了,往天如這個時辰,陛下早已乖乖睡着了,今日卻還醒着,是因情緒太過激動,大起大落,一時沒困意,此刻在父親穩穩的懷抱裏,楚珩将他抱着哄了哄,陛下放松了警惕,一個呵欠上來。

楚珩微微帶笑:“睡吧。”

陛下咕哝一聲,小手還扒拉着他,悶悶哼哼:“朕醒了,爹爹還要有。”

小家夥,當是一場夢呢。

他怕,這場夢醒過來,他便又是個沒爹的小孩兒了。

楚珩的心髒溢出漫漲的酸癢,他勾住了小孩兒尾指,拉了拉,柔聲道:“爹爹守着你,不會走的。”

他把腦袋點了點,因想到,其實爹爹作為蘇探微,已經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爹爹不是泡沫,他一直都在。這次,楚翊狠狠地抓住了,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到天亮醒來的時候便散開。

小腦袋往下一歪,睡得極快,根本來不及反應,一串晶瑩剔透的哈喇子便流淌了下來,在楚珩的肩上濡濕了一大片。

作者有話說:

楚狗還喜歡搞親親抱抱舉高高呢,兒子也要狠狠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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