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耿耿星河欲曙, 天光剛要放亮之際,太後娘娘跫音輕細地步入燕寝,叫身後女官都停于外次間不得入, 姜月見素手撥開簾攏。

父子倆還在沉眠, 像是昨夜裏情緒起伏太大導致疲憊,楚翊的小奶爪子扒拉着父親堅實的臂膊,肉團臉貼在楚珩的胸口, 睡得哈喇都流幹了。

楚珩卻是自幼養成的積習,睡态極雅觀, 不蹬被子不鬧覺, 四平八穩,只有右手托着陛下的臀部,這倒方便了楚翊親密無間地往爹爹懷裏鑽。

姜月見滿眼春柔。

看他們這般要好, 她過往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害怕, 楚珩和三年前一樣漠視, 讓已經懂事的英兒受傷。好在, 這一次,他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是麽?

姜月見不忍心叫醒這對父子,破壞掉此刻寧靜的和諧,稍停片刻, 忽見楚珩已睜開了眸。

她想起來, 他一向淺眠, 不知心裏裝了多少事, 從來覺不安穩。

姜月見柔聲道:“怎不再多睡會兒?”

楚珩起了榻, 看向一旁還在呼呼大睡的兒子, 唇角勾了勾:“已經睡飽了。袅袅。”

他看向她, 自然,問的是坤儀宮:“她如何了?”

見他要起來,姜月見擔心他那條胳膊教兒子枕了一夜多少泛酸麻,彎腰低頭将他扶住,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揉了揉,低聲道:“好多了,今早也用了藥,暫時是無事了。”

比起傅銀钏,她更擔心楚珩。

心裏有一番話百轉千回,思量了一夜,她還是決定問出來:“其實你早就把一切都摸清楚了對嗎?我現在有些害怕,楚珩,能不能讓我也參與進來,我應該也能幫到你的。”

她隐隐能感覺到,楚珩似乎調快了步調。

近段時間以來,外人無從知曉,她案頭的公文全是楚珩處理的,他似對自己有所隐瞞,并未完全交托。姜月見是怕他一個人撐着,終究有獨木難支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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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厲王留下的那些殘黨,絕不只有景午一人,景午只是一個手無實權的勳貴,真正值得忌憚的,還是手握廣濟軍和劍南營,曾以武力威震三軍的邝日游等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如何被邊緣化,他們的號召力也不可小觑。

她只曉楚珩敲山震虎,已經逼反了這一部分人。

再有一點時間,只怕便要風雲易色。

楚珩緩緩一笑,“放心,我總不會被一塊石頭絆倒第二次。邝日游從前敢勾結胡羌,如今又敢篡位,是我小觑他了。”

但他這種,絲毫不把對方放在眼底的輕敵之感,才是最讓姜月見擔憂的。

正要說話,楚珩看到她眼底泛着淡青之色,咽部微緊:“一夜沒睡?”

被說中了,太後娘娘明顯心虛,半晌,悠悠道:“我不睡也無妨,說了辦個家宴的,算是為你接風洗塵好不好?”

在來之前,太後娘娘已經準備妥當了,不一會便可以上菜。

楚珩試圖撫她眼睑下的烏青,被姜月見不動聲色避開,她握他的手卻用了幾分力,将他從龍榻上帶起身,“好了,吃完飯我就去睡了,我答應你。”

楚珩這才肯作罷,回頭将兒子從床上搖醒。

那個有起床氣的陛下,正要蹬那個膽大妄為,敢打攪他困覺的亂臣賊子,卻倏地意識到了什麽,他飛快地坐起了身來,兩眼直愣愣地望着楚珩。

緩過勁來,昨夜種種躍入腦海,陛下歡喜無限,湊上前,一把抱住了爹爹,小小的身體直往楚珩懷裏鑽:“爹爹還在。”

沒有飄散,沒有化作泡沫,溫度,體膚,聲音,都是真實的。

楚珩淺淺勾了一下嘴角,看得一旁太後娘娘心犯嫉妒。

也罷,看在他們倆重修舊好頗為不易的份兒上,姜月見今天先忍着。

家宴時分,姜月見吩咐玉環去簌雪閣叫來了宜笑。

她這幾日正愁閑着發黴,昨夜裏坤儀宮動靜大,本想去看看,但聽說一幹太醫卻都被掃地出門了,她這個也沒這方面經驗的無用之人,也幫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銀钏實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擾。

今早來時,路上問了玉環傅夫人胎兒狀況,玉環道:“蘇太醫開的方子,已經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別靈光,奴婢瞧着夫人氣色好多了。蘇太醫便是在世扁鵲,真真厲害。”

宜笑莞爾,“皇嫂能看重的人,總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卻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過他們幾個人吃而已,盡是龍肝鳳髓,珍馐海味,但平日裏那些她也頗為喜愛的菜色,今日卻沒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覺得似不尋常。

她的小侄兒,前日裏,還怒意沖沖,恨不得砍殺了起居郎蘇大人的腦袋,才隔了沒兩天,他卻和那起居郎好得這樣如膠似漆的,恨不得黏在蘇大人身上去。

宜笑終于忍不住,出了聲:“陛下和蘇大人,都是不吃蒜的?”

兩人一怔。

包括姜月見也看去。

楚珩和楚翊的兩只小碗前,都稀稀拉拉堆了十幾塊蒜。

兩人對視了一眼,深感欣慰。

——不愧是我爹。

——不愧是我兒子。

宜笑想着兩人看來很有共同語言,那這個手段高明的蘇大人,用了些不為人知的法子,把陛下哄好了,也算不得稀奇。

宜笑收回了目光,撥了點兒飯,突然又想到了什麽,這飯菜實在不香了。

自入宮以來,她一直居于簌雪閣,皇嫂似有意地限制了自己的出行。

今日家宴,本該是屬于他們一家三口的場合,自己卻生生插了進來,宜笑吃得尴尬不已,姜月見留意到她今日不自在的窘迫,意味難明,笑了笑,道:“冼明州不日即回,宜笑想一想見面之後該怎麽說?哀家瞧他的路子,這回是不死不休的。”

宜笑一怔,只見皇嫂眼眸微眯,頗泛狡色:“哀家這裏有冼明州送來的幾封飛書,字裏行間,代問郡主安好,一個月不到,他傳了十七八道了,以往在碎葉城的時候,不見冼大将軍有如此勤快過,你要不要看看?”

宜笑臉皮泛紅,想了想,涉及社稷要事,她不該過問,便搖頭,只将螓首垂落更低,箸子朝噴香軟白的米飯裏撥動少頃,停下。

郡主起了身,飛快地退後了兩步,對皇嫂行禮:“讓他自己來跟我說,別的我什麽都不接受。”

讓人代為傳話這很容易,但這都不是宜笑想要的。若不是那個男人,自己過來向她陳情,只是不疼不癢的幾句關懷,是人便會說。

陛下眼睜睜看姑姑走了,納悶地望向爹爹:“冼明州和姑姑怎麽了?”

楚珩摸了他的腦袋,将一枚剝好的晶瑩的蝦仁遞到陛下小碗裏,“吃你的飯,別多問。”

陛下“哦”了一聲,心道,雖然爹爹沒有死,但那個冼明州他還是喜歡不起來,反正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讓宜笑姑姑不開心,那是罪加一等!

姜月見望了眼楚珩,提起往事,還有幾分忐忑:“我當初,覺得那房是安真是不錯,誰知道……”

她和楚珩都十分清楚,宜笑是死心眼的女孩兒,要的一心一意,生不二色,房是安是顯而易見沒有做到。

宜笑畢竟是楚珩的妹妹,她實在有點兒不知如何面對他。

楚珩澹然:“袅袅,錯不在你。倘若宜笑不喜歡,當初嫁去幽州途中她就跳了花轎。至于房是安——”

他搖頭:“這世上男人千千萬萬,值得托付的,卻萬中無一。他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罷了,配不上你提他半句。”

用完飯,陛下心血來潮,要讓爹爹帶他去騎馬。

顯而易見,是上回在馬背上疾馳了數十圈還沒過足瘾,因昨天,還不知曉那就是自己的阿父,心裏雖然很歡喜,但還要強行壓抑着,表現出很兇狠高傲的姿态。

這次,陛下是搖着尾巴祈憐地要去的,可惜卻遭遇反對。

太後娘娘善意地警醒他:“英兒,你今日雖無早朝,卻有晚朝,別胡鬧,跑得一身汗,到時候吹了涼風受冷了。”

陛下滿不在乎,把爹爹臂彎抱住,十分親熱地指了指楚珩:“爹爹醫術很厲害!”

姜月見一陣兒頭疼,這才一天,她真是越來越後悔了。

怎麽說不通,姜月見寄希望于楚珩,眼風試探過去,楚珩會意,溫柔地拍拍陛下的小肉胳膊,輕描淡寫一句:“聽母後的。”

陛下雖扁着小嘴,但卻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好。”

姜月見更後悔了。

他們父子現在是中間不容人了是吧?

晚朝是補闕拾遺,議定早朝沒能決斷的公事,但因今日沒有早朝,留給晚朝的內容尤為多些。

這夜的朝會,與往昔相比沒甚不同,小皇帝照例聽到一般注意力便開始不集中,需要垂簾相望的太後娘娘适時咳嗽以驚醒,他恨不能在自己的眼簾上支一根銀針,好讓自己出息點兒,不要在父皇和百官面前失态。

朝會上沒有大打出手的精彩環節,頗為無趣,正當陛下第三次困得眼皮互相親吻時,一陣喧嚣,突兀地炸鳴耳畔。

“陛下!城中急報,太廟、行宮突然深夜走水!”

霎時間,陛下瞌睡蟲退了,霍然長身而起。

簾帷之後的姜月見也微微悚然。

誰也沒預料到,這些時日邝日游等人雖小動作不斷,但一直沒鬧出大動靜,突然行宮、太廟相繼走水,難道——

提前動手了?

接着又有急訊,南衙禁軍兩路金吾衛突然奪走了令牌,起馬行軍,控制了宮禁,正與北衙開戰。

兩路人馬于歲皇城宮牆外的街衢之上鏖戰,北衙禁軍雖然都為精英,然設立之初,便抱有精簡裁冗的思路,因此數量上遠遠不足,只開戰少頃,便被殺了個人仰馬翻。

城中四處走水,火勢見風就長,人心惶惶。

附近的巡邏甲衛隊抽調了大部分的人手趕去救火,以确保太廟與紫明宮的完整,正給了叛變的亂軍可乘之隙,叛軍訓練有素,又得專人調度,表現出驚人的戰力。

晚朝上才幾乎剛剛得到消息,下一刻,整個宮禁南門便已淪陷。

金殿上滿目琳琅,卻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可這時候走,絕不是最佳時機,一來,宮城已經受制于人,他們若畏懼先逃,難保自己的投誠得到叛軍信賴,還是被殺祭旗,二來,如今太後與陛下皆在,勝負未定,貿然離去,倘若陛下大發神威打得叛軍敗退,自己便成了臨陣脫逃的亂黨,要被誅滅。

正當他們兩頭為難之際,突然,一個更加讓人不安的場面發生了。

太後娘娘,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家,她從未面臨過如此亂局,更加無法指揮若定,在消息傳回,宮城被圍之際,她倉皇地奔出了簾帷,雙臂将龍座上的陛下緊緊摟了下來,接着,便立刻叫孫海帶了一支人馬護送陛下先走:“帶陛下先走——”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賀恺之更是雙目炯炯,震驚不已地站出來:“太後娘娘,您對此一無所知?反賊是誰,何人能控制南衙?”

陛下就是大業朝的主心骨,他一走,這亂糟糟的局面,誰來主持。

姜月見張口便呼:“哀家不理,只要陛下平安!當務之急,要送陛下先走!”

到底是個沒見識的婦人,這時朝堂上起了騷亂,好些人跳了上了銮座,阻攔了孫海的路,“不行!陛下不能走!”

太後根本毫無準備也毫無打算應對危機,看來是敗局已定。既然如此,那也無需再做掙紮。

楚翊一旦走了,一會兒亂軍殺了進來,發現楚翊不在,他們這些人,恐怕都難逃一死,這個時候,豈能讓這個乳臭未幹的小皇帝獨自逃生?

姜月見以身翼蔽楚翊,懷裏楚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吓得小身板直發抖,直覺那個跳将起來的武官好像要将龍首拗斷一根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脅自己性命。

姜月見清寒的雪眸一眼眼将堂上叫嚣之人掃過,哂然地滑落到金殿下,以賀恺之為首的衆面目慘白的文臣。

猝然不意的變故,最能洞悉人心。

很好。

從前的太平端居,山呼萬歲,不過是鮮花着錦,為自己襟上黼黻更添幾筆優雅的紋路,這些誰人不會?

到如今,露出一點兒氣數将盡之态,便立刻有人惶惶,有人不安,有人不惜铤而走險,賣主求榮。

這就是盛世之臣,可以見,人心果然是最禁不住考驗的東西。

姜月見的雙臂摟着楚翊,将他抱在懷裏,冷冷喝問:“如今,叛軍還沒殺入宮城,你們便敢犯上作亂了?哀家若是留有後手,待清理餘孽之後,爾等便是從犯,論罪當誅!哀家現在給你們機會,倘若此時退回去,待哀家騰出手料理了南衙,爾等便可既往不咎!”

威脅地跳将上前的左右武官面露狐疑,不敢妄自行動。

倘若這時退下去,亂局當中,姜太後事後未必還能記得金殿上發生的亂象,何況太後言出法随,一言九鼎,她說的話,比聖旨更好用。既然她這樣承諾了,倘若還有一線生機,這時萬萬不可擅自行動,傷害了小皇帝陛下。

幾個人面面相觑,猶猶豫豫地,身體卻在慢慢吞吞地往回退,将要站回武将的行列。

這時,一聲長嘯傳回金殿之內,久久回蕩不息,在每個人的心頭都猶如投擲下一塊巨石,驚起滔天之浪。

只聽外頭有人鳴鑼嘯叫——

“殺了小皇帝!”

“楚珩弑兄奪位,君位不正,已遭天誅!”

“殺進去!”

烏壓壓的叛軍宛如潮水,持械踹破了金殿琉璃拱門,瞬息紛湧而至。

作者有話說:

政變看看就好,筆力有限。

好在情節不多,主要是給楚狗的爽點。明天差不多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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