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帝王側
京都有一沉香樓,位于皇城不遠的春崖街,傳聞菜肴上等,裝潢精致,往來皆是官宦人家的富貴子弟。
冬日剛去,柳梢不過帶綠,沉香樓下便來了一個形狀凄慘的少年。
那少年瞧着不過十七左右,身量不高,皮膚蠟黃,骨瘦如柴。春寒未過,他卻只着一身滿是破洞的麻布薄衫,發絲淩亂地跪在沉香樓門前,默然流淚。
過往行人偶有停駐者,待看到他身前的白布,以及白布下合上眼睛一動不動的老者,瞬間一切都明白了。
——這是一個無錢葬父的可憐人。
憐憫歸憐憫,這少年從上午跪到了下午,身前的破碗裏也不過幾文錢。
要葬一個人,這些錢是遠遠不夠的。
那少年滿臉悲憤,滿眼的痛苦與絕望,忽的砰地一聲把自己的頭往地上砸去。他再擡起頭來,地上已經有了血跡。
沉香樓每有一人出來,他便狠狠砸下頭,一句不發,頭卻一次比一次磕得更狠。兩三批客人笑着相攜走出沉香樓,對他視而不見,繼續向前走去,或坐上馬車,或騎馬而去。倒是這少年,不過一會兒額頭便高高地腫了起來,淤青混雜着血絲和塵土,狼狽又可怖。
這尊榮吓退了周圍不少人,人們哪怕不得不要從這樓前經過,也要繞開得遠遠的,視線不觸及這少年和他身前的亡父。
少年再一次擡起頭來,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地,幸而雙手撐住了地面,将将免于摔倒的窘境。額頭發熱似地疼,喉頭似有血腥之氣要往上沖,他咬緊牙關吞了下去,目眩神迷之際聽到有人經過面前時說了句“晦氣”。
眼眶有些酸澀,少年垂下頭顱,看到了自己父親的臉。
死亡帶走了他的痛苦,讓他終于陷入永恒的平靜。
少年失神地看着,想到不久之前這張臉還帶着笑,将大掌撫在他頭上,滿是欣慰地說:“我兒有才,是為父下半輩子的依靠了。”
可是他還沒享到福,就這麽突然地去了。
而他為之驕傲的兒子,卻連給他下葬的銀兩都沒有。
Advertisement
蒼天可恨!
這次沉香樓前無人出來,少年卻突然用前所未有的大力将自己的頭往地上砸。他想嘶吼,想要狂叫,最後的理智和尊嚴卻叫他忍住了這沖動。
他不能叫人看更多笑話了。
或許是上天終于欣賞夠了他的凄楚無助,少年再次擡頭,發現面前終于有人停駐。
是個白面藍衫的公子哥。
他的目光亮了起來,抿了抿幹裂的唇,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陳薇這次又是背着父母親偷偷出來的。
她是宰相家唯一的嫡女,從小家中對她管教甚嚴,在她六歲時,父親就請了很多女先生到家中來,從琴棋書畫到後宅瑣事,一一俱全地教導。自她有印象起,父親就常常對她說一句話。
他說:“你身為我的女兒,注定要比旁人優秀。”
可惜陳薇天生一副叛逆性格。
她面上乖巧大方,樣樣出挑,凡是姑娘家們的活動向來是拔得頭籌,京都中誰家談起這位宰相嫡女,都要誇一句宜其家室。
可是背地裏脫離了父親的視線,她就馬上脫下僞裝,又幸好她母親愛女入骨,常常替她在丈夫面前遮掩。等察覺母親的縱容,這些年來陳薇膽子越發大,甚至都敢在父親出門或進宮時,偷偷換了男裝出門閑逛。
這一天宰相被聖上邀請進宮,陳薇得到消息後立馬換了裝扮,帶了同樣換了男裝的貼身侍女玲珑出門了。
剛從後門溜出去,陳薇就沒忍住伸了個懶腰,渾身輕松。她感慨:“當男人真舒服!”自言自語:“若我是個男兒就好了。”
不用成天縮在這小小的宅子中,所見不過這一方相同天空。
玲珑聽到她小聲的話語,不由笑:“小姐,你又在說胡話了!”
陳薇撇嘴,不理她,大步向前走去,旁人看到她這豪爽的步伐,是萬萬不會想到她是一個女孩的。
陳薇是準備去書社看一看的。
她平日讀的多是先生推薦的詩集畫冊,可是最偏愛的卻是坊間那些不上臺面的小說故事,往日一旦偷溜出來,她十次中有八次是要來這書社尋找有無新出的小說集。
只是去往書社,必定經過沉香樓。
陳薇就這麽看到了那少年發了狠的一磕頭。
“我這有十兩,你拿去把你父親葬了吧。”
少年沉默地看着這衣着光鮮的公子哥把二兩錢放進了破碗中。
他難以啓齒,已經絕望到失聲:在如今的世道,要想下葬一個死人,十兩是遠遠不夠的。
看出了他的難色,陳薇幾不可聞地一嘆。
她不是一個善心泛濫之人,今日之所以伸出援手,不過是覺得這少年郎有些特別——以前不是沒有見過這種乞讨葬父的,只是對自己這麽狠的卻是第一次見。別人死了父親都又哭又嚎,涕泗滿面,恨不得滿街人都聽見才好;可這少年卻沉默以對,哪怕人是跪着的,脊梁卻沒彎下過。
她給他錢,不是心疼他年紀輕輕父親就去了,而是心疼他注定非池中物,此刻卻要流落于此,放下尊嚴受人冷眼。
陳薇是宰相之女,但這并不意味着她富裕到可以帶着很多銀票出門。
正因為家族龐大,所以每月的用度都需要精打細算,陳薇每月的零花錢不過二十兩,這次出門她不過帶了一半,剛才已經盡數給了這少年。
再讓她立刻拿出更多的銀兩來着實時強人所難。
可是俗語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陳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把自己左手戴着的玉镯摘了下來。
這玉镯翠綠顏色,通透又純淨,後又被人用金絲鑲嵌成花紋加以裝飾,但凡是稍微懂點行情的人看一眼這镯子,就知道它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更何況玉養人人養玉,這玉镯陳薇戴了多年,說不清是是它把陳薇養得氣色更好,還是陳薇把它養得更加純淨溫潤。
如果她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玉镯了,給這少年應該足夠他給自己的父親下葬後,再用多餘的錢為自己博一個錦繡前程。
玲珑一看她摘下了玉镯,慌得忘了上下尊卑,直接伸手攔住了陳薇的動作。
她慌張:“小——少爺!這東西可是夫人送您的生辰禮物,萬萬不可贈人!”
這玉镯丢了,以陳薇母親的眼力,絕對不會發現不了。
可是……
陳薇看了看那少年複又低下的頭,心中滿是無奈。
她說:“玲珑,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玲珑急得都要掉淚。
這玉镯要是沒了,小姐是沒什麽,可她是免不了挨一頓打的!
正在争執間,忽的有人過來,彎腰遞了一張銀票給那少年。
見少年怔怔地望着自己,遲遲不接這銀票,這身着一身青衫的公子彎了眉眼,笑意盎然問:“你莫不是只想接那玉镯,嫌棄我銀兩給得少?”
少年從沒見過那麽好看的人。
宛若清風明月,又如青松綠竹,他站在他面前,彎唇一笑,那懶懶的笑意就從眉梢一直流淌到眼底,化作這春日最美的一道景。
那庸俗的銀票被他纖長瑩白的手拿着,仿佛也變得不染凡塵。
就連聲音都那麽好聽,清越悅耳。
少年沉默接過銀票,心想世間最上等的瑤琴彈奏出的樂聲也怕難與他的聲音相提并論。
“快離開這吧。”
少年看着他直起了身子,春風吹拂,将他的一縷青絲帶到唇邊。他擡手随意地拂去,露出一截瑩白皓腕。
滿街的人都忍不住偷瞧他。
看他纖長身姿,看他無雙容顏,也看他風流舉止。
親眼見過他的人,此後也會開始相信這世間真有谪仙。
少年看他把目光落在少年滿是髒污的手身上,又嘆息了一聲。
這嘆息聲悠悠長長,又是悵惘又是遺憾,讓人恨不得追問他到底為何感傷,又是為何長嘆?好讓人替他把這些煩心事通通解決,讓他從此喜樂顏開。
他最終只是道:“你是個書生,你該好好保護你的手。”
少年的雙手一直緊緊握住,放在身旁,如今那雙瘦弱的手上卻遍布血痕,混合着滿地的塵土,若非這青衫公子的話,誰能猜到這是一雙文人書生的手呢?
那麻布少年忍了一天的淚突然決堤而下。
他狠狠磕下了今天的最後一個頭,擡起頭來,淚水從他通紅的眼眶留下,可少年的雙眼亮如星辰。
聲音哽咽又嘶啞,鄭重而有力:“程治生生世世不忘公子今日之恩!”
說完,他便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由于跪久了的原因,他站起的時候免不了踉跄幾步,可他很快穩住了身子,帶着亡父離開。
那青衫公子看他瘦弱的背影,不由一笑,目露欣賞。
周圍人見他這一笑,只覺得這春風都仿佛更和煦了一點,吹得人心頭都暖和起來。
見他轉身仿佛要進入樓中,陳薇終于回過神來。
情急之下,她竟快步上前,想要抓住這青衫公子的長袖。
只可惜,那江南特有的錦繡天韻紗從她的指尖飄然而過,再望去,那青衫公子已然轉了身,沖陳薇挑眉,輕聲問:“不知姑娘有何貴幹?”
陳薇一時不由想醉倒在他眼中的笑意裏,下一刻又被他的話驚醒。
她大驚:“你說什麽胡話?”
她死不承認,那青衫公子也不反駁,只是淡淡一笑,留下了一句話就轉身離去。
“姑娘人美心善,只是玉镯這東西,到底是不能随便贈與的。”
且不論陳薇聽了這話後是如何面色通紅又羞又惱,青衫公子上了三樓,來到了熟悉的包廂裏,剛進門,就被人親密地攬了肩膀。
楊瑞英笑:“阿善阿善,果然是日行一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