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帝王側

己巳,麻柳,無音。

四月,楊瑞英,杳無音信。

天色已經昏暗,戚善騎馬已經飛奔約有一個多時辰,天色早就變為一片昏暗,不知何時天空早已下起了滂沱大雨。冰冷的雨打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來,戚善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并沒有降下速度。

“駕——”

她大力甩鞭,喉嚨已經有些嘶啞。

楊瑞英比戚善要早出發好幾個時辰,同是策馬而行,他們一行人走得肯定要比戚善快上許多。一想到他前路危機重重,戚善只能盡力追趕。

——只要一切還來得及。

雨聲漸大,戚善出來得匆忙,什麽也沒有帶,此刻便淋了一身的雨。

一身衣裳早已被打濕,貼在身上并不好受,頭發也被盡數淋濕,貼在臉龐和脖頸上,又沉重又黏膩。于是戚善便感到又冰冷又滾燙:冰冷的是皮膚,滾燙的卻是皮膚下汩汩流動的血液。

風聲,雨聲,馬蹄聲。

樹葉沙沙聲,水珠滴落聲,馬兒嘶鳴聲。

還有心髒在左胸膛一下又一下的跳動聲。

戚善騎着馬,不敢停歇。

頭腦從未如此清晰。

戚善一直知道這世道看似和平,實則并不安穩。

聖上年事已高,最近幾年身體越發不好,宮中太醫常侍一側,因病罷朝的次數只多不少。可他身體越發虛弱,卻遲遲不立太子,朝中漸漸形成了二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三足鼎立的狀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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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澹生母乃楊将軍胞妹,楊将軍與戚善父親安國公兩分兵權,魏澹的呼聲在軍中一向很大;魏琰外公乃是白鷺書的院長,桃李遍天下,大慶如今三分之一的文官都是他的學生。

再則是魏洵——

他出身不好,母妃早早被廢,只是前幾年被皇後收養後,難免要被皇後身後的勢力推擁而上,而皇後家族一向在九寺紮根頗深:九寺中光祿寺掌宮廷侍衛及侍從,大理寺掌刑事案件,太府寺掌錢谷金帛等貨幣,重要性不言而喻。

戚善從來都是聰明人。

只是她卻愛裝作糊塗。

奪嫡之争早已開始,各方勢力紛紛下水,這京都早已風起雲湧,可她卻蒙了雙眼,騙自己一切安好。

懦弱!

她心中罵自己。

雨水更急,戚善抹了把眼,把眼眶都擦紅了。

這些年的一幕幕在她腦海劃過。

她想到了小時候大家一起在求知殿學習,她拖着瑞英拎着小飯盒去找魏洵吃糕點,身後魏澹和魏琰還在為誰今日得的誇獎多而争吵不休。

想到了那年夏天在草原,她拉着魏洵騎着小馬狂奔不止,瑞英和魏澹在後面一邊追一邊喊,大家的笑聲順着草原的風一直飄了好遠。

想到了金秋時節大家去了果園,她哼哧哼哧地爬上果樹,拿橘子壞心思地砸魏澹的頭,一旁瑞英緊張地看着她,讓她小心自己,快些下來。

她想到了好多好多,想到呼吸急促、頭痛欲裂。

最後想到了那一日在書房中她拿起那紙張,傻乎乎問魏洵這三個詞是什麽意思,而他看着書,一臉平靜地回沒什麽意思。

他一向處變不驚,料想那日提筆寫下這三個詞的時候,也是眼波無痕、輕描淡寫。

己巳,麻柳,無音。

戚善把這三個詞在嘴中嚼爛,慘然一笑,心中恍惚。

——原來他早就想殺瑞英。

但這并非無跡可尋。

瑞英生父又是楊将軍,此去西北後,若是瑞英骁勇善戰功績斐然,只怕在軍中不會升得太慢。而他又是魏澹的表弟,若是他在軍中獲得了支持,同魏澹獲得那些支持有什麽兩樣?

他若成長起來,便是對魏洵的巨大威脅。

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沒有人不想要。

魏洵肯定也想要。

所以,他殺瑞英完全是說得過去的。

——只是,只是!

戚善咬牙,縱馬繼續狂奔。

他縱有千千萬萬個理由不留瑞英,也該考慮到多年同窗情誼,留他一條性命!

他怎麽能趕盡殺絕!

已經是深夜,前路無亮,戚善只能憑着記憶順着北方一路前行。

心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重,戚善的眼卻越來越堅定。

沒有見到瑞英,她決不能回頭!

這一番辛苦趕路終究還是起了效用。

聽到前邊的小樹林裏傳來的刀劍相鳴聲,戚善眼睛一亮,半分遲疑也沒有地直接沖了過去,映入眼底的景象卻讓她目眦欲裂。

她嘶聲:“瑞英——”

樹林中,楊瑞英正同侍衛們一起與那突然出現的一群黑衣人纏鬥。

兩刻鐘前他們騎馬路過這裏,天色昏暗,竟沒注意到這地上被人鋪了鐵釘,紮傷了疾行的馬兒。眼見無法控制,楊瑞英只能棄馬,腳剛沾地,就看到了突然沖出的這一群佩戴刀劍的黑衣蒙面人。

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有人專門在此處堵截,想要殺了他。

是魏琰,還是魏洵?

楊瑞英心下猜測,沉着冷靜地拔劍相迎。

心下有些沉重:今日只怕兇多吉少。

他武功無疑是好的,只可惜寡不敵衆。

身邊的侍衛一個個倒下,那黑衣人的數量卻源源不斷,打倒了一個,又有幾人前仆後繼地上來。

楊瑞英縱然有再好的體力,也抵不過這車輪戰,身上漸漸帶了傷。

揮出來的劍力氣越來越小,肩膀和手臂的傷口被大雨淋得痛到幾乎麻木。

他冷笑:“有本事今日殺我于此,別讓我有機會再踏入京都一步!”

這些蒙面人真的沒想讓他活着回到京都。

當那凜冽劍意駛至眼前,楊瑞英突然聽到了戚善的聲音。

她聲音有哭腔:“瑞英——”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楊瑞英旋身,恰恰好避過了這致命一劍。

他面無表情地結束了對面人的生命,回頭就看到戚善騎馬而來。

雨下得極大,她穿着一身白衣,渾身都濕透,一點也不好看,甚至可以稱得上狼狽落魄之極。在瑞英的記憶裏,戚善從小就跟個小姑娘似的,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等到後來長大了,知道自己皮相好,越發注重儀容儀表。

他以前沒少嘲笑過她,說她把自己當個不染塵世的仙人,這凡塵簡直容不下她。

戚善只理了理袖子,順着他的話笑:“當仙人極好,幹幹淨淨來,幹幹淨淨走。”

瑞英卻沒見過這樣髒兮兮的戚善。

發冠松散,白袍染了泥水,完全沒了平時的濁世貴公子的模樣。

倒像是一只落湯雞。

這念頭飄過後,在這危機四伏殺機遍布的時刻,瑞英竟突然有些想笑。

這馬來得太快,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避開。

楊瑞英擡頭,就見到戚善已經逼近,朝他伸出手,聲音喑啞。

她說:“瑞英,握住我的手!”

那手是握筆的手,是執扇的手。

此刻伸出,手掌攤開,手指細長,在這黑夜中白得紮眼。衣袖上扯,露出的手腕也細弱不堪,這世間最文弱的書生的手腕向來不過如此。

楊瑞英笑,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已順着她手掌傳來的大力,一躍而上,翻到了馬背上。

“駕——”

戚善攥緊缰繩,馬鞭重重落下,下一刻帶着楊瑞英一騎絕塵而去。

周圍的黑衣蒙面人這才反應過來。

領頭人皺眉,神色嚴肅,低聲:“追!”

于是一行人便順着戚善二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而這邊,戚善帶着楊瑞英逃得也并不順利。

她身下這匹白馬已經載着戚善冒雨前行一晚上,本就勞累交加,此刻又多了個分量不輕的楊瑞英,跑的速度就不由慢了下來。

雪上加霜的是,剛才她來的時候雖然小心避讓,到底是讓這白馬踩到了一些鐵釘——這馬現在已經有些無法控制了。

戚善雖然竭力控制,還是和楊瑞英一起被甩了下來,兩人齊齊滾下山坡。

楊瑞英本來身上就有傷,在這一通翻滾後,更是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摔碎了。

幸好戚善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更是舍身充當了人肉墊子,否則他只怕能當場摔暈過去。

聽着身下戚善的悶哼,瑞英勉強讓自己睜開眼睛。他有些虛弱地笑了笑:“阿善,今日見你,我很高興——”

下一刻,這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他趴在戚善身上,感受着這不同于男子的柔軟曲線,瞪大了眼。

腦袋原本還有些暈乎乎,此刻已是不能更清醒。

原來她竟是、原來她竟是——

可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在這一瞬間,楊瑞英疑心自己只是在做一場夢。

可這雨水,這泥地,還有身下人身上傳來的溫熱,無一不讓這夢境顯得過于真實了。

楊瑞英好歹是一個八尺男兒,又多年鍛煉,練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此刻被他壓在身下,戚善只覺得渾身一痛。

她耳聰目明,這時已經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隐隐的人聲和腳步聲。

戚善沒有注意到瑞英的沉默,眼見遠遠的有火光接近,她急促:“瑞英,我們換衣服——”

京都,夜色漸黑。

魏洵坐在窗前,想到了之前暗衛報告的話。

戚善請了半日假,和魏澹一起去送了楊瑞英,送完人後,她也沒有和魏澹出去,反而獨自一人回了翰林院。

他煮了一壺碧螺春,然後倒了兩杯。

習慣性地把其中一杯放在了對面。

窗外雨聲淅瀝,水珠打在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寂靜的屋子裏突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戚善……欺善……”

魏洵咀嚼着這兩字,有一種奇怪的心情在胸口醞釀發酵。

把這名字翻來覆去念了幾回,他低低地笑:“可惜就沒蠻橫過。”

手指摩挲茶杯。

想起她小時候胖嘟嘟、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問“你要吃糕點嗎”的樣子,畫面一轉,不知怎麽的又想起那一日她摘了桃花遞給他,說自己精怪成人,要帶他走。

帶他走?

這塵世哪能這麽輕易離開。

想到明日她得知楊瑞英死訊後可能的憤怒悲傷,魏洵就忍不住有些惆悵。

杯中的茶逐漸變涼。

魏洵要換水,拿起對面的茶杯的時候卻突然心髒一陣抽搐,手沒拿穩,于是那茶杯就在他的目光下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七零八落。

清脆的聲音在房間裏特外清晰。

魏洵皺眉,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

門外有腳步聲急促靠近。

暗衛進入房間,下跪低聲:“翰林院那邊傳來消息,半個時辰前戚世子突然從屋中飛奔而出,神色蒼白,步履匆匆,牽了一匹馬廄往城外去了。”

頓了一下,他沉聲:“——是楊公子離開的方向。”

魏洵眼前一黑。

他急速起身,語氣焦急:“快給我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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