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帝王側
戚善當上探花後沒有直接入朝為官,而是被聖上任命為翰林院的編修,負責論撰文史和稽查史書諸事。翰林院在歷朝歷代都很重要,一向是各朝代重臣們加官進爵的歷練之地。
編修的職責不多,如果可以的話,戚善覺得在這職位上待一輩子也并無大礙。可是她表面身份是安國公的世子,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總是要離開這翰林院,去往大慶最高的殿堂。
戚善入了職後,每天做完事後都喜歡同各位同僚聊天。
她在為人處世上極有一套,同僚們都是來自大慶各地的優秀子弟,學識本領都頂尖,也不全是死讀書的木頭,因此無論是看在戚善的一張笑臉,還是看在她背後的國公府,面上都願意和戚善親親熱熱。
于是雖然到了翰林院,但戚善還是活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程治也進了翰林院,入職後同戚善私下聊過。
戚善還什麽話都沒有說,他就一股腦把自己的身世交代了個遍:原來他是京都附近的清澤縣出身,父親是個教書先生,母親早逝,他父親深愛他母親,在她去後也沒有續娶。程治從小就在讀書上表現出了難得的天賦,這麽多年一直勤學苦讀,就想着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讓自己的父親高興高興。
只可惜之前父親染病去世,家中又無積蓄,更氣的是叔舅欺他年少,竟然把他趕出了家,霸占了祖上遺留的老宅。程治讀了那麽多年書,卻在那時候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短時間內根本賺不到給父親下葬的錢,思來想去到底舍棄了尊嚴,彎了脊梁,跪在了沉香樓前。
這才有了之後的許多事情。
程治看着戚善,說到後來都有些哽咽。他再三感謝戚善:“多虧了世子當初的銀兩,讓我不僅安葬了父親,還有餘錢找了居處安心備考……”
他深深彎下腰:“治無以為報。”
戚善老老實實地說:“其實你更該感謝那藍衣公子,他才是第一個想要給你銀錢的人。”
若不是那姑娘拿不出錢還想那镯子給他,估計就輪不到戚善出手了。
程治說:“那的确是個好心的姑娘。”
原來他竟也發現了。
程治看着戚善,眼中感激更甚:“世子那日既解了那姑娘的難處,又幫助我脫離困境,大仁大義,實在讓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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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麽誇獎,戚善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當日幫助你也沒想要你對我有所回報。”
她輕拍程治的肩膀,既是對他過往遭遇的憐惜,也是對他未來的期許,只說:“你好好過日子,以後為官為民着想,便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程治看着她眼中的光亮,不由也釋然一笑,點頭應了。
日子過得不溫不火,轉瞬就到了楊瑞英要離京去西北的日子。
戚善和翰林院的學士打了招呼請了半天假,就動身去了城外。她趕到的時候,正看到楊瑞英正牽着一匹棗紅馬,同魏澹正說着什麽,兩人神色都有些嚴肅。
魏澹先看到了戚善到來,他當即露出笑臉:“阿善來了。”
于是楊瑞英也跟着笑看過來。
這一日天氣正好,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戚善一點都沒顧忌到離人的心情,看了看楊瑞英身後的幾個侍衛,開始嘲笑:“瑞英,你真是好生凄慘。”
她指了指一旁的魏澹,又指了指自己,嘆氣:“你在京中長了這麽多年,到頭來卻只有二皇子和我來送你?”
這話可戳中了楊瑞英的痛楚,他立馬瞪眼,故作兇狠得捏起拳頭就像是要給戚善一點顏色瞧瞧,只是那拳頭看着捏得實在,落在戚善肩頭卻仿佛小兒撓人,輕飄飄掠過。
楊瑞英被氣笑:“好你個阿善,你這哪裏是京中第一俊,這根本就是京中第一損。”
他當然不止結交了魏澹和戚善二人,但是其他人只能稱得上是說得上幾句話,真正能掏心掏肺地其實也就這兩人。
家中親屬原本也是要出來送行的,只是楊瑞英不想勞師動衆,今早就在家中和長輩親屬拜別,然後領着幾個侍衛就出來了,哪裏想得到會遭戚善如此嘲笑。
楊瑞英罵戚善京中第一損,戚善卻不以為恥,眉開眼笑應了:“我的确更喜歡這個稱呼一點。”
她這麽一鬧,楊瑞英和魏澹心頭的離愁別緒都散了許多。
戚善又問:“不坐個馬車嗎?”她看楊瑞英一行人都只牽着馬,“西北離京都遠得很,一路騎馬會不會太過勞累?”
風餐露宿,沒有馬車的确會不方便許多。
楊瑞英擺手:“又不是去西北享福去的。”他解釋,“馬車過于累贅,去到西北至少要半月,騎馬的話就可快上許多,如果一路疾馳,四五日便可到達。”
這一路上的确會吃上很多苦頭,楊瑞英卻眼神堅毅,半點無退卻的意思。
他半真半假地笑道:“二皇子就暫且不說了,如今阿善你也算是前途光明,我可不能落後太多,不然怎堪得當你的朋友?”
“那你可得努力了。”
戚善說:“別改日我高居朝堂,你還在西北邊境給人殺雞做大鍋飯。”
這人能不能不貧嘴!
楊瑞英瞪戚善,剛剛由于她關心問話升起的感動頓時蕩然無存。他咬牙切齒:“真該讓那些愛慕你的人看看你此刻的模樣。”
當真刻薄之極!
魏澹在旁邊看這兩人鬥嘴,覺得別有一番趣味。
戚善笑嘻嘻:“瑞英,我和你關系近才開玩笑,你別生氣。”她伏低做小才多久,立馬原形畢露:“其他人面前我可都是翩翩佳公子。”
這話倒是沒錯,她只在玩得好的朋友面前才這樣随意調侃,也是知道這些人不會同她生氣。
“我現在便再給你一個稱號。”
楊瑞英被她逗笑了:“你看‘京中第一厚臉皮’如何?”
戚善說:“甚佳。”
魏澹和楊瑞英便都哈哈大笑。
三人又聊了幾句,楊瑞英身後的侍衛便來催,說到時間要出發了。
楊瑞英長嘆一口氣,對魏澹說:“阿善人看着機靈,我卻總擔心她會出些狀況。”他目露懇求,“你替我好好看照着點。”
戚善不滿:“我過得好好的,怎麽你遠在西北還要擔心?”
她這話被魏澹和楊瑞英無視了。
魏澹點頭,沉聲:“不用你多說,我會的。”
楊瑞英說:“既然如此,那就各自珍重。”
說罷就潇灑上了馬,眼神清澈堅定,唇邊笑意是少年人的風發意氣,他再次深深看了兩一眼,就揚起馬鞭,向着樹林深處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直到他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戚善才收起了笑意,滿目悵然。
她長嘆一聲:“希望瑞英此行安好。”
魏澹倒是比她看得開,見楊瑞英走了,便開始和戚善往城裏走,一邊問她:“阿善,你在那翰林院待得如何?有人給你臉色看嗎?”
戚善覺得他這話問得又好笑又霸道,連忙說沒有。
戚善進翰林院後比以前要忙碌一些,魏澹如今要見她一面可比以前要困難許多。今日既然抓到她了,便沒有輕松放她走的道理。
“阿善,要不要一起去喝茶?還是你要去狩獵?”
他興致勃勃地提議。
可惜戚善無情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只和學士請了半天的假,下午還要繼續去翰林院做事。”
她瞥了一眼魏澹,心想他明明也已經被聖上派去做事了,按理說是比她更繁忙才對,這會兒怎麽還有時間來約她出去玩?
魏澹好說歹說,還是沒說動戚善。
回城後,戚善就率先和魏澹道別,趕往了翰林院。
學士近些日子給戚善派的活不多也不難,只是讓她修整近些年發生的大事,按照時間順序端正抄寫。
戚善就拿了筆坐在桌上認真對稿書寫:“丙寅、丁卯、戊辰、己巳……”
用幹支記月,戚善一個月一個月地謄抄。
等念到了己巳,她不由輕笑:“現在已經是四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程治在旁點頭附和:“日子過得的确是快。”
兩人正說着,忽的聽不遠處有人揚聲問:“誰知道麻柳是什麽植物草本?”
那人說:“我看這文稿中寫了好幾處麻柳,我真是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這究竟是個什麽來。”
戚善隐隐約約覺得這個詞在哪裏見到過,卻是一時想不起來。那人問遍了所有人,最後問到戚善的頭上來,可戚善卻搖頭:“我也沒聽過這詞。”
大家都疑惑,一旁的程治開口了:“是楊樹的意思。”
迎着大家的目光,他解釋:“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說是有些地方的人管楊樹叫麻柳。但是這種說法現在并不常見,那書又有些偏僻,大家不知道實屬正常。”
于是大家都頓悟,感慨今日學習了一個新詞彙。
戚善也重新低頭抄錄,一邊和程治聊天笑:“麻柳麻柳,又是麻又是柳,誰能想到和楊樹有關系呢?不過我總覺得這個詞有點熟悉……”
她拿毛筆支着下巴,也不抄錄了,反而陷入沉思。
程治見她肅着臉皺着眉苦想,頗有些憨态可掬,不由啞然失笑。
他勸:“想不起就想不起,又不是什麽人命關天的大事。”
人命關天……?
程治一說完,戚善腦海中仿佛有白光閃過,一瞬間過往的片段湧入腦海。
她突然想起了魏洵桌上那張紙。
己巳,麻柳,無音。
己巳,麻柳,無音——
戚善猛地站了起來,神色慌張。因為起身太急,膝蓋甚至磕到了桌子,她卻毫無反應,只是低聲喃喃:“己巳,麻柳……己巳,麻柳……己巳,麻柳,無音……”
她扔了毛筆,臉色蒼白,竟有些站不穩,“無音……杳無音信……”
杳無音訊——
戚善的瞳孔瞬間放大。
她猛地往外沖去。
程治見她狀态實在不對勁,滿屋子的人都看過來,連忙起身抓住她,沉聲:“世子,冷靜一點。”
“我從來沒這麽冷靜過。”
戚善扯開他的手,喘了幾口氣,只壓低聲音急促說:“去找魏澹——二皇子,等我走後你就去找魏澹,說瑞英有難——”
只交代了這一句話,戚善就如風一般急速跑出。
照看馬廄的小厮還在和人唠嗑,回頭就看到一向潇灑俊逸的戚世子頭一次喪失了以往的風度,她牽出一匹白馬利落地翻身而上,額頭的發都被汗水打濕,狼狽地貼在額角。
還沒開口大聲招呼,就見她已經奔走離開。
“駕——”
戚善縱馬朝城外飛奔而去。
過路人只能看到有人穿着一襲白衣騎馬飛馳而過,長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青絲飛揚,仿若谪仙降臨。
馬跑得飛快,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人臉生疼。
戚善眼眶微紅,手緊緊攥着缰繩,手掌被勒得泛起了紅印,她卻毫無知覺。幾個時辰前瑞英的笑臉在她腦海劃過,想起這麽多年來的一幕幕,她咬牙發狠,低聲:“魏洵,別讓我恨你——”